乔城遗事-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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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这天凌晨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门窗快要被它震得松脱下来,安琳按紧帽子,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要被风卷起来。耳朵被风声包围,在风中备受摧残的物事发出了可怜的哀鸣,愈加衬托出狂风的霸道。有一个声音却显得很清晰,她马上想起“猎猎西风”的“猎猎”就是现在这种声音。她循着声音看,忙不迭躲闪——一本书飞了过来。书页乱翻,像逃跑的鸽子,后面追来了它的主人。安琳抓住书,等待那个被狂风阻挡的人过来。
“晋雅——”
他们跑到走廊,走廊两头外通,两面是紧闭的窗。
看到对方和自己狼狈的模样,他们笑了起来。
“这种天气你居然跑出来看书?你的兴趣真是独特啊!”
听得出她拿他开玩笑,晋雅尴尬地笑着说:“我原以为早上吹着风能令头脑清醒一些的,却不知它竟刮得如此厉害。”
“你喜欢早上看书?”
“呃,是啊,上大学时养成得习惯。”
“大学……”安琳默念着咀嚼着这两个字,她曾经的梦乐园,有时清晰得令她痛心,有时又模糊得令她落寞。
沉默……
“你还回去吗?”
“风慢下来的时候再回。”
“我是说英国。”
“要回的,我还没有毕业呢。”
“什么时候?”
“可能……春天的时候,只是可能。”
“那还有一段时间。”风声盖住了她的声音,她是对她自己说的。
晋雅看见她嘴巴在动,没有听清,却又不好意思叫她复述一遍。
再沉默……
两人伫立着看风。
“大嫂,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什么?”
“没什么了。”
“哦。”
再再沉默……
“我是说,我想跟你一起去英国。”
“什么?”
“没什么了。”
沉默沉默……
风渐止。
安琳说:“我走了。”
“可以啊——”晋雅大声应道。
“什么?”
“我们可以一起去英国。”晋雅笑答。
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撒下一片温暖。
晋雅的笑,温暖的笑;炽热的笑,晋朴的笑。她又想起晋朴对她的第一次笑,她就这样迷上他了。怀念他的笑脸。他的笑脸此刻不知向着谁家姑娘绽放热力呢。他的笑让她不能安心,晋雅的笑却真诚得多,她回应了一个笑脸。
“我说过要去英国吗?”
晋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听错了吗?
“我……我先走了。”他匆忙离去。
“那么——你愿意等我准备好了,再回去吗——”
晋雅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安琳在连廊得那一头笑着,笑得那么醉人。他似乎真的被她得笑容灌醉了,那一瞬间,他产生了抱住她的冲动。安琳却已轻盈地转身跑到很远的地方了。
他这几天心神不定的,像做了坏事一样。晋雅以为经过那个早上,他和安琳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单纯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像包在一层薄纸后面,很没安全感。
这个时候,他被乔庭稙叫去了。
“怎么磨蹭的现在才来?”乔庭稙不耐烦地用烟杆敲打着烟灰缸。
晋雅谨慎地低着头等父亲训示。所有人都夸他,只有他父亲,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所以他从小就很刻苦,希望有朝一日扬眉吐气,能让父亲刮目相看。可是他的父亲仍给他这副脸色,他要如何才能令他满意。
“我会来了怎么不主动来见我?”
“我……不知道您回来。”
“这几年在外面都做了什么了?”
他的质问仿佛晋雅在外面为非作歹了。
“读书。”
“谁不知道你读书呀,学了什么呀问你。”
晋雅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西方伦理学,商籁体创作与研究……”
“慢慢慢慢,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这……三言两语很难说清。”
“你学这些都有什么用,你打算以后做什么工作?”
“我……还没想好,我想等念完这一年毕业了再打算。”
“还要念一年,还没念完的?!我都忘记了你已经念了几年书了,怎么没完没了的。你在外面几年了?”
晋雅算了一下,回答道:“六年。”
“六年,什么都学够了,你不用再出去了,留在家里吧。”
晋雅猛抬头,他第一个反应不是自己无法完成学业,而是不能和安琳一起出国。
“不!爸爸……您让我把最后一年读完吧,中国人不是最讲究善始善终的吗?”
“谁把‘中国人’都抬出来了?”一个笑声从门外进来,是晋雅暂时最害怕见到的人——乔晋朴。
“你们在说什么呀,又中国人,又善始善终的,我最怕听到这么‘正式’的话。”乔晋朴故意打了个冷战。
乔庭稙白了乔晋朴一眼,却满眼是怜爱。“你弟弟,我叫他明年不用再去英国读书了。”
“为什么呢,就让弟弟好好念下去嘛,你又不是供不起。你看看我们小镇的人家,有哪家出过留学生的,就你有个留学生儿子,多威风啊。让弟弟读下去嘛,‘善始善终’。”
乔晋朴越替他说话就越加深了他的罪恶感,他怎能告诉他的大哥,我准备要把你妻子一起带走啊,这样你还愿意帮我求情吗?可是,他转念一想,他的大哥也许并不在乎安琳,否则就不会娶那么多个小妾,否则安琳就不会提出这种请求。这是个让他苟安的理由。
“爸,听说药铺出了点事,怎么了?”
“是整个药行都要出问题了。跟我出铺面。”乔庭稙想起了晋雅,说:“你也来。”
崇禧堂,坐落在东大街最大的药铺,也是乔县最有威信的药铺,过去几十年,除了大年初一,没有一天不是忙忙碌碌的,三大面药柜,两百多种药材,十几个掌柜,如今都几乎停止运作了。
晋朴和晋雅也不多问,他们不问的原因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直接进入内堂。内堂早坐着一位老先生,他施了个礼然后直接取出一个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包药材。
晋朴捧起来嗅了嗅,检查了一次。“白延堂的合益茶。”
一说就中,乔庭稙诧异的看着他,却更多的是惊恐:“你不要告诉我你吃过。”
“没有,这种药吃了会上瘾,我早就留意了。”见乔庭稙仍作诧异状,晋朴继续说:“白延堂开了半年不到,生意却好得出奇,所以我去‘研究’了一下,结果发现他们卖的是这种药。”
“为什么会让人上瘾呢?”晋雅问。
“你看看这个。这是罂粟壳来的,鸦片就是由罂粟果实浆做出来的。”
乔庭稙用烟杆敲打晋朴的头:“兔崽子!你既然早知到为什么不说?”
晋朴揉搓着脑袋,嘟哝着:“我以为你知道了,故意按兵不动嘛。”
“按你个头!你是不是想叫全镇人都变瘾君子?!”
“那怎么办,我不会处理呀。”
“我叫你们来就是帮忙拿主意的,别把问题丢回给我。”
晋雅说:“把白延堂告上法庭,这些药都是证据。”
晋朴说:“告上法庭,白延堂就会利用立案的空隙毁灭证据,我们会反被告诬告的,而我们手上的药反而成为诬告的证据。”
“不是有很多居民买了药吗,难道不能做证据?”
“我留意过,他们对每一桩买卖都有详细记录,所以他们要把药材回收毁灭是完全有条件的。”
乔庭稙原本崩得紧紧的脸舒展开来,满眼赞赏,但很快又发火了:“你都‘研究’得这么透了还不及早告诉我。”
“我不是拿不出主意吗?两个没有主意的人碰在一起还是没有主意呀。既然没有主意,避免他毁灭证据,最好的选择是‘按兵不动’。”
“晋雅,晋雅——”二太太轻拍着晋雅,声音里透着忧心:“怎么心神不定的?你父亲找你有什么事吗?”
晋雅缓缓脱下衣冒,早几日的心事如今又添一层,他越渐觉得那天早上只是一场虚幻的梦,或者是一场游戏。
“问了我一些话,也没什么。”
“听丫头说你们出去了,去哪儿呢?”
“我们到铺面上去了。有一家药铺用罂粟作药,爸爸为这事很苦恼呢。”
“哦?有这种事?哪家药铺?”
“好像是……白延堂。”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大哥说‘按兵不动’看准了再说,爸爸听从了他的意思。”
“按兵不动?难道他们打算就此罢休?”
“我不赞成这样做,我觉得这会使更多人受害,既然我们知道真相,就该马上站出来揭穿它,想办法制止才是,怎么能因为惧怕被诬告,秘而不宣的呢。”
“那你的意思?”
“我们只要让第一个人知道这药有问题,以一传百,一定会可以遏制这种药物流通的。”
“孩子,你有这份正义感,妈妈很自豪。但是,你确定了解事情原委吗?你不懂药行规矩,也不懂药理,你的结论是别人告诉你的,他人的判断真的可以信赖吗?同行之间的角力赛没有规则可讲,里面可能藏污纳垢,事实真相、谁是谁非,你一个站在门外的人是很难看清楚的。”
“难道,连你也赞成大哥的想法,坐视不顾吗!”
“孩子,你不应该生长在这种地方,这本来就是一片肮脏的土地,任谁生活久了都会变得跟它一样,。我本不该不合时宜叫你回来,怪我控制不住对你的想念……你尽快回去吧,这几天准备一下,我让人帮你打点交通事宜。”
“妈,我要过了年再回去。”
“还有一个月多才是新年,不要耽搁这么久,你回去还要学习呢。一家人团聚不一定得挑一个什么节日,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妈这次能见到你已经了了一桩心愿了。你现在要做的,是努力完成学业,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那也不急这一时啊,让我再留一段日子吧,我回来一次就得花几个月呀。”
“所以,你更应该尽早回去。”
“妈!”
“不用再说了。你休息一下,明天开始收拾吧。”
为什么今天一再出现阻碍他计划的事呢!父亲不许他回去,母亲催促他回去,大哥令他良心责备。难道他的计划真的只是一个不可实现的幻想?
乔晋朴从药铺出来一个人朝西门走了去,然后进了一间小酒楼,角落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伸长脖子,终于看见乔晋朴了,于是就站起来示意,乔晋朴行了个拱手礼,双双落座并点了酒食。其时正当午市,熙来攘往,人声嘈杂,亦无人闲暇顾及左右。
此刻安琳却正坐在只有一板之隔的包厢之内,她能透过纱窗观察到大厅的动静。她看到乔晋朴飞快地说着话,但是外面实在太嘈,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她心急如焚,把耳朵紧贴在墙板上。终于听到她盼望已久的两个字“琨叔”。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给她报信的小伙子,小伙子嘻笑道:“太太,我没骗你吧。”安琳继续仔细倾听他们的对话。然后有断断续续听到“下手……死掉了……傻瓜……”她可以肯定他们在描述琨叔遇难的事情,乔晋朴果然与这件事有关系。那个男人,纵是隔了一层纱,那满脸的麻子还是明显可见。饭还没有吃完,他们俩就结帐离开了。安琳连忙跟出却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踪影了。
是夜,安琳没有听到乔晋朴回家的消息,询问他左右的人,都说不知道。而乔县成百的勾栏院,她又怎么知道他此刻在哪一间呢。她等着,茫然地等着他回来。他若是回来了,她该如何去质问他呢,所以她茫然。如若乔晋朴真的是主谋,她能恨下心报复吗?又该如何报复?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迷矇中仿佛看见满身沾满鲜血的乔晋朴正用怨恨的目光死盯着她。那曾经醉人甜蜜的笑脸在痛楚的折磨中变得丑恶扭曲,像鲜花经不住寒风的摧残那样一片一片地往下掉,顷刻间又幻化成一张青白浮肿被水泡坏的脸,双手被缚在背后的琨叔绝望地在水里挣扎,红筋密布的眼睛怒视着他的仇人……他的仇人,竟然是乔晋朴,谁能明白她内心的痛苦?手仞爱人的不忍、报仇雪恨的誓言拧结成一把利剪绞碎了她的心……
门被扣响,然后没有了声息。良久,一声迟疑的呼喊传了进来。
乔晋雅正欲离开,安琳带着一脸疲惫拉开了门。
“你……你哭了?”
安琳凝望着乔晋雅——她所深爱的乔晋朴的兄弟,向往着另一副让她神伤迷恋的面孔,仿佛找到了温暖的依靠。她强忍不住泪水,倒进了乔晋雅怀中。
晋雅完全没有心里准备,趁夜潜到嫂子的房间已经极大地考验他的勇气,如今两人敞开大门拥抱着,若被人撞见,他真是百辞莫辩。他腾出一只手把房门轻轻掩埋,舒了一口气,这才敢放心地抱住安琳。安琳在他怀中战抖着,她的每一下抽泣都加剧乔晋雅的心跳。软玉在怀,他第一次感受到拥抱住一个年轻女子的奇妙感觉,仿佛身处云端,妙不可言。
安琳突然停止了哭泣,猛地推开他,慌乱地抹去泪水。
“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她骤然而止的冷淡仿佛泼了乔晋雅一盆冷水,他呆立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没什么事就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