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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上海生死劫-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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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底楼下让阿姨给我烧点洗澡水。我已发现浴缸里积满一摊摊的黄垢,但没有擦洗的器物。而且,这个季节的夜晚依然有几分寒意,我又无法增高浴室里的气温。
在上海洗盆浴也是十分累人的,因为需要大量的热水。阿姨先要煮开几壶水灌满热水瓶,然后再用大锅煮上大锅水。在我等着洗澡水时,发现席为我在书桌的抽屉里放好一些信纸信封。我写了一张便条给曼萍的朋友和老同学孔一制片厂的演员。我想他是唯一详细了解曼萍死亡情况的人。我要他立即来看我。阿姨端着沉甸甸的一大锅水,从后扶梯上摇摇晃晃地上来,我立刻把从看守所里带回来的那只搪瓷脸盆拿过去,让她把锅子放在脸盆里,以免烫水溅着她的手,然后我俩扛着脸盆走进浴室。
再没有看守来催我了,所以我可以洗得十分彻底。我将一大锅水和六热水瓶水都用完了。待我从浴室出来后,我就站在阳台上,望着微弱的街灯下的马路,观看一下自己四处的环境。
分配给我的房子,是一条弄堂里的许多幢房子之一,一排住宅的最末一套。这里全部房子的设计都是一样的,但都需要加以粉刷。我前边也是一排一式一样的房子,与我前门的小花园相隔六英尺宽的水泥道。在阳台一端,我望得见隔壁邻居家的花园,里面撑起几根竹竿,上面晾着衣服。这里一度属上海中产阶级的住宅,但自一九四九年以来,城市人口增加了一倍以上,可住宅又造得不多。因为上面的政策一度为发展内地,而不是发展沿海地区的。所以现在一般一幢房子都合住着好几户人家,大家共用厨房、浴室和走廊。我出世以来,从未住过这样的房子,因此我盼着有一天,可以收回我自己的住宅。
虽然马路上行人稀少,静寂无声,但我想夜并不太深,但因我体力精力都支持不住了,就关上房门躺在很干净的床上。今天一天,显得特别冗长,但我不能入睡,好像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胸口。当席和她母亲在时,我还极力抑制着自己。现在,已没有看守在监视我,阿姨也早就入睡了,几年来,这是我真正自由的时刻,我埋在心底的悲痛,到这时,才全部化成眼泪涌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电影厂来了两个人,他们自称是上影厂革委会的,来向我宣布我女儿于一九六七年六月十六日自杀身亡。
〃听公安局说你因身体原因而释放,我们也了解你即刻要进医院治疗,所以我们决定正式通知你有关女儿的死亡情况,这样,她的问题便告一段落了。〃其中一人说。
整个过程只他一个人在讲话,另一人只坐在那儿听着。
当我听他说我是因为身体健康的原因而释放时,觉得很奇怪。但我又不能与他就这个问题来追究辩白。所以我只能说:〃我要知道女儿死亡的具体情况。她在一九六七年六月十六日清晨,从体育协会九楼窗口跳到南京路上死的。她怎么会到上海体育协会大楼去?她被造反派带去那里审讯的。为什么要审讯她?〃我问。
〃那不是主要的问题。〃他说着把话题扯开了。
〃那当然是重要的,这与她的死亡直接有关。〃我正色说。
〃这与她死亡无关。她是自杀的,她对她的死亡自己负责。〃那男人态度生硬地说,〃但我们是在你女儿死后,在一九六八年作为工宣队进驻上影厂的。在你们进厂前后,厂方有否对她的死因进行过调查?〃虽然我十分憎恨那人这副官腔,但还是冷静又不失礼地发问了。
〃怎么可能呢?〃他不耐烦地答道,〃自杀的人那么多,我们眼前还有许多迫切要解决的问题。不管怎么说,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自杀是一种对抗再教育和改造,对抗社会主义的行为。事实上这些自杀的家伙都是反革命,只不过他们已死了,就不这么称他们了。你们肯定我女儿是自杀的?〃我问。
〃在我们进驻电影厂时,就看见她的名字列在自杀者名单里。你女儿的骨灰现存在火葬场,如果你要保存她骨灰,就到厂里来开证明。法律不是规定过尸体火化前必须经过法医验定的?〃谈到我女儿,我内心犹如刀割。但我必须控制自己,以把问题真相弄清,〃我要看看法医的验尸报告。要知道你女儿自杀时,正处在一个极端混乱时期,法律和秩序都完全破坏了。〃那人有点恼火了,〃当时自杀的人很多,可能每天有好几百人。你的意思,在火化前没经过验尸?不知道。其实我们对她的死亡不很了解,只知道她是自杀的。我正式向厂方提出,要对我女儿之死因进行调查。〃我对他俩说。
他们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起身欲走。另一人从提包里拿出一只信封和凡本硬面笔记本放在桌上,我认出那几本本子是曼萍的。
那讲话的人说:〃信封里有笔款子是广里付给死者家属的。这些笔记本是你女儿部分日记,我们奉厂革委会之命还给你。〃我站着看着他们离去,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对我看看,说:〃据了解,你女儿在厂里与同事及工人都相处得很好。我们很遗憾,因为她不幸的家庭的出身,而不能令她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
阿姨跟着他们下楼,以便锁门。
我站那儿凝视着曼萍的日记本,但没勇气去接触它。我会从这里得到安慰的,但现在不行,我的心在流血,我都不敢去碰一下这几本日记本。我咀嚼着那厂里来人说的话,他讲得并不多,但我已可以推测到一些有关曼萍的情况了。我一定要小心谨慎地进行调查,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我将给孔的信交阿姨寄去。
我跟着阿姨下楼去给她锁门,我想我得要一道弹簧锁装在大门上,再在房门上也装一道,看来要做的事很多。四边的墙要粉刷,花园里的碎石要搬走,还要再添置些家具。我还考虑着,是否会再让我搬回原来的房子。但政府可能会认为一个人无需住这么大的房子。我想如果我必得长期住这里的话,我就要把走廊末端还有一个浴室搬到楼下,然后在原浴室处改装成厨房供我独用。这样一旦楼下有人搬进来了,也不会上楼来用浴室。如是,阿姨也不必天天把饭菜和水,沿着狭狭的后扶梯上上下下了。为了能保证我个人独处而不受他人干扰,我还要在后扶梯上装一道门,再筑一堵墙,把前面的走廊隔开。但这样做我需要材料,还要一大笔钱。怎么办?
待我走到楼上的扶梯口,拐弯要走进房间时,从没有挂窗帘的走廊上的窗口发现,我们后面一排住宅的邻人,正从窗棂上向我张望。晚上要是开着电灯的话,我一出房门,就会像鱼缸里的金鱼,一目了然。还有一扇窗正对着房门,如果房门开着,那我房内一切活动都会尽入人眼。我决定立即要给这些窗户安上窗帘,这又得花钱。
有人在敲前门,我想阿姨没这么快回来的。我从阳台上往下一张望,只见一个衣着像老师傅模样的男人在下面高声叫着:〃我是房管所绿化处的,我来与你联系在花园种树的事。〃我下楼去开了门。
〃你是新搬来的?〃他问。
〃是。〃他在花园里兜了一凋,用脚踢着那些碎砖破瓦,说:〃先得把这些垃圾弄走,否则怎么种树呢?这是你们的事。我不管,我搬来时,这里已是这样了。〃我告诉他,〃再说,我也没力气把这些弄出去。那天有个女青年呢?是你女儿吗?不,她不住在这里。我女儿已经死了。〃呵!我说了〃我女儿已经死了〃吗?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得经常这样说明着。每次当我这样向人们解释时,我的心会像撕碎似地疼痛的,我会清清楚楚看见,我那漂亮的女儿,正躺在南京路上一摊血泊之中。
我竭力想控制自己,但泪水却止不住倾注而下,我背过脸用手帕抹着眼泪,为自己在一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前流泪而羞愧。
不过,那人装作没看见,他低着头轻声对我说:〃我会向单位汇报一下,是否先找个年轻人来把这些碎石搬走。〃说完他就走了。
下午,席告诉我已与第六医院任牙医的表姊联系好了,次日上午就去检查牙齿。
〃那是'开后门',我们不必清晨即去医院排队,我已把你的名字年龄都写给她了,她可先代你填好病历卡挂好号,把你的病历卡放在其他人前面,然后我们到了那里就立即可就诊了。〃席说。
〃那不违法吗?不会给你表姊添麻烦吗?〃我很有点担心。
〃不会的,现在大家都这样。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后门'病人,连党员和上级领导也带着他的亲友来走'后门'。〃在我关在第一看守所期间,中国似乎已变了,不是向着文化革命认为的引导国家向前走的方向变化。第二天席与我一起去她表姊处。果然,一切如席所说的,虽然候诊处已座无虚席,但我们就直接进了诊室。里面也有其他的〃后门〃病人。奇怪的是,并没人对此提出异议,其他人只是坐那儿看着我们,好像默认,我们可以先他们而进去。虽然他们已等了多时,而我们刚刚到。
我问席为什么等着的众多病人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不平待遇?席说:〃他们自己也有其他'后门',尽管在这里没有,但在别处,他们有他们的优先权。那没有'后门'的人怎么办?就找吧!只要你有亲友,总会找到'后门'的。〃她跟我说。
这是我首次接触〃后门〃的概念。但过了些时候,我自己也成了个〃开后门〃的专家。我给亲友们义务教授英语而换取了各种〃后门〃之途。随着中美关系的和解,科技材料开始进口了,因此需要大量的英语,从而要求大批英语师资。有抱负的青年,都向往能任政府机构出国代表团的翻译,也有因准备移民而学英语的,要求跟我学英语的信件如雪片一样源源不绝。
当中央下文可以解冻外汇存款,以争取即将枯渴的侨汇时,我有机会取回一笔数目较大的款项。这原是我汇到中国来准备去友谊商店购买一些仅凭外币供应的紧俏商品。通常我甩以购买冬天烧暖气的煤,还有修房子的木材。因为当局只批准我动用汇款的百分之二十购买上列商品,所以这么些年来,余款倒也积了不少,一旦这笔钱还给我了,我的经济就没有问题了,还可以此来酬谢为我开〃后门〃的人。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当时席把我带往她的牙科表姊处,当着这么多先我而来,却不能及时就诊的病人进入诊疗室,我总有点觉得不大习惯,不大光彩。
席的表姊检查了我的牙齿,说我牙齿的状况很不好,牙龈炎受感染太久而给耽误了,因此一般处理没有效。她说:〃虽然你的牙齿一只也没有坏,但全部要拔掉。〃她又看看我瘦弱的身子,接着说:〃你体质不太好,不能每天拔牙,只好每隔一天拔一个,另外我给你开个证明,你可以订一瓶牛奶,假如能买到,每天还要吃几只鸡蛋。待你健康好转一点,我们就可以缩短拔牙的间隔了。〃从医院出来后,席陪我去店里买了一台我十分需要的钟。
店堂外边,一个男人坐在一只矮凳子上,前面是一架磅秤,花上三分钱,就可知道体重。我称了一下,连衣服在内,总共只有八十五磅,比我原先要减轻三十三磅。以后,我总定期去那老人处称体重,直至我离开上海。
待我体质渐渐康复以后,牙医就每天给我拔一只或两只牙齿,直至一只不留。她说要待牙龈的肌肉老化后才可装假牙。
我很沮丧,因为这样话也说不清楚,没了牙齿,就只能吃流质。而且当我在镜子上看到自己那副没牙的形容时,总感到好不自在,因此我给自己套上只大口罩,即便在家里也是如此。
一天席跟我说,我现在的身体,已可以独自一人上街自由走动了,因此她要回贵阳去了。她的家人在等着她。我十分感谢她为我做的一切,对她的离开我颇感依依惜别。
一个周日早上,孔来了。我们坐在阳台上和熙的日光下,他也讲不出更多有关曼萍的遭际,但他也怀疑上级所作的那个〃自杀〃的结论。
〃我与曼萍相识很久了,我们十几岁时就相识了。她的性格不像会自杀的。另外,她在体委做了些什么?谁把她带去的?肯定不会是我们厂里的造反派带去的,他们完全可以在制片厂里审讯她。
〃会不会因为她曾任过女子划船队队长,所以被带往体委了?不,我想不会。上海体委已解散了,那所大楼被上海民兵司令部的附属机构所接管。听说里面有个秘密审讯处,进去的人凶多吉少。〃孔说。
他站起身去阿姨房门口张望了一下,怕她在偷听。
待他回到位子上,我忧虑地问:〃那边有上刑吗?〃他久久没有出声。我又重复了一次,他才说:〃唉,带去的人,死在里面的不仅曼萍一人。〃于是我脑海中浮现的曼萍,不仅仅只是躺在一摊血泊之中,而且她那苗条的身子还是遍体鳞伤,给折磨得体无完肤。那么惨!我浑身打了个寒颤。
〃所有她的朋友都为她的死而伤心。〃孔说,〃有一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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