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螳螂-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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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中一方的族长紧咬下唇,再度执起落地的剑。
对方虽是蛮族,却比自己的女儿还年轻。她手上甚至连把剑也没有,仅仅是虚张声势罢了。雪螳螂也不过是经由夸饰所得来的虚名。
“放箭——!”
族长的叫声让后方怯懦不安的士兵回过神,急忙搭弓射出锐利的箭矢。
狙击的目标是菲尔毕耶——那个站在丘陵上的女族长。就算突然改变攻击的目标也没有人在乎。
其他人也跟着挥动刀剑,往身旁的菲尔毕耶战士们展开攻击。
“一个手中连把剑都没有的小姑娘,居然想要我乖乖听话!少作梦了——”
那个戴着面具的战士依然优雅地挡下伤人不眨眼的刀剑,再补上一刀砍向对方的大腿。
痛苦地屈身倒地之际,戴着面具的战士已然逼近眼前。
“——你说剑怎么了?”
战士口中逸出低喃。那声音未免太深沉、太冰冷,而且也太过……优美,令族长不由得瞠目。
视线彼端,是那个伫立在山丘上的女人姿影。瞄准她的箭矢,全被身型佝偻、守在她身旁的男人一一挥落挡下。与苍白着脸孔伫足在山丘上的女孩形成对比,眼前看不清脸孔的战士伸手摘下覆住自己的面具。
战士是个女人。
这并不是多令人惊奇的大事。
远道而来的过客或许会为此感到惊愕,但身为菲尔毕耶的子民,就算是女儿身也经常得持剑作战。尽管男人的力气略胜一筹,女战士的激情却能斩断各种不怀好意的诅咒。
女人舞刀弄剑并不是什么奇闻异事,教族长震惊错愕的绝非这种小事。
族长之所以惊愕,是因为他看见从面具之间泄出一缕如银丝的美丽长发。
“如果靠刀剑才能令你心服口服,我就站在这里和你斗到你满意为止。”
那是双泛着淡淡蓝光的瞳眸。
嘴唇是明艳动人的鲜红。
“雪地里的……螳螂……”
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没错,我就是菲尔毕耶的族长。”
与站在丘陵上的女孩有着如出一辙的容貌,手持弯刀的战士淡漠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名叫安尔蒂西亚——还有什么异议吗?”
当这片山野被积雪包覆,漫长且疾苦的季节到来时,生活在此的人们能享受的娱乐并不多。但在暴风雪稍缓,循着云层流动的短暂休憩时刻,菲尔毕耶的部落总会响起剑戟相交的清脆声响。
以皮革敲响树干,菲尔毕耶子民嘴里纷纷咏唱这属于我族的战歌。
——站起身,菲尔毕耶的战士。
——这等灼热便是生命。
——这等血性便是我菲尔毕耶的宝藏。
菲尔毕耶部落的中心,人们围出一圈空地,空地上有两名手持武器的男人互相对峙着。
忽然一阵欢声雷动,胜者高举手中的刀剑。败者则倒在雪地上拖着身躯爬行,看来他的伤势不轻。失败者的嘴角因苦涩而扭曲,但那货真价实是抹笑容。
这并不是睹上性命的残杀之战。对他们而言,对战是最大的娱乐。
这场对战也是单纯的以胜负作为区分。当一方不支倒地后,另一个人就赢得了胜利。
围观的群众还兴致勃勃等着下一个挑战者上前,但当其中一人发现从远方归来的一队人马时,立刻大喊出声:
“是安尔蒂西亚大人……!”
在场者无不立刻回头张望,一台奢华的雪地马车随即映入众人眼底。认出那台马车,人们又爆出更欢欣的叫声鼓动:
“安尔蒂西亚大人!”
只要是菲尔毕耶的子民,任谁都知道那台雪地马车的所有者。那是菲尔毕耶一族之首,族长的专用马车。一旁跟着菲尔毕耶的精锐部队,穿越明亮得几乎刺目的纯白雪地。
“安尔蒂西亚大人去打仗了吗?跟靡俄迪?!”
管不住冲动的年轻人开口发问,一旁随即有人摇头回答他的问题。
“是鞑靼尔和沃鲁裘的小纠纷,族长是去调停的。”
“调停?那种私斗也不算什么吧?族长有必要管那种小事吗?”
如果有人想打架,那就任他们去打到死啊——这的确很像战地子民会有的思考模式。
年长者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从满是岁月裂痕的唇缝间溢出的呼吸微带抑郁。
“哪能任他们继续斗争下去呢。”
缓慢行进的雪地马车突然从里头打开车门,便见到一个男人滚落似的从车上跳了下来。那是个任色泽污浊的灰发生长而不加修饰,屈着背的佝偻男人。
“……那个是……”
出声的并非菲尔毕耶的族人,而是横越了大片山脉行经此处的外地战士。正在旅途中的战士不晓得说了什么,只见站在他身旁的菲尔毕耶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旅人哪,算你运气好。虽然看不太清楚,不过现在出现的那个就是安尔蒂西亚大人喔,她是我们的族长,是个貌似天仙的大美人呢。”
菲尔毕耶的人民主义的不是刚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男人,好几双视线仍紧盯着马车里头。旅行中的男人也被挑起了兴趣,跟着睁大眼王马车里头窥探。
“是个女人啊?”
前一刻还在为菲尔毕耶的勇士们赞叹不已的男人,不禁感到意外。
菲尔毕耶的人们却毫不踌躇地用力颔首。
“是啊,我们的族长是个女人。她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族长也是位杰出的人材,可惜被传染病给拖垮了。安尔蒂西亚大人年纪虽小,但在前任族长的妹妹帮忙下,现在也能独当一面带领我们菲尔毕耶了。跟她的父亲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呢。”
“……被一个女人带领?”
旅人下意识地低喃出心底的疑问,但菲尔毕耶的子民只是露出明亮的笑意。
“那是因为你还不认识安尔蒂西亚大人,才会这么说的。”
安尔蒂西亚大人真的很了不起呢——人们如此赞叹,却仍露出淡淡的苦涩忧愁。像是不知该如何接续这个话题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可是,安尔蒂西亚大人……”
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其中一个男人吐出夹杂着苦闷叹息的低语:
“她真的要为了部族间的和平,将自己下嫁给那个疯狂的靡俄迪吗……”
结束调停的任务后,在返回菲尔毕耶部落的雪地马车中,确实可以见到安尔蒂西亚族长的身影。
将身子倚靠在马车座椅上的族长,整颗头依然被好几层厚重的连帽斗篷覆盖住。从小小的雪地马车窗口望向部落那头,此刻她已经取下遮掩容貌的面具,银色长发松松的绑成一条麻花辫垂在颈边。
坐在安尔蒂西亚身旁的,是一名看似严肃的贴身侍女。她有着与菲尔毕耶族长相同的发色、同样白皙无瑕的肌肤,一丝不苟盘起的发型和表情虽然沉稳自持,但侍女仍正准备从少女褪变成女人,正值青春年华的美丽肌肤吹弹可破。
“太好了……看来这台马车应该能撑到回家吧。”
侍女仰望远方的天空喃喃道。虽说隆冬未至,但若遇上暴风雪,光凭她们也束手无策。
“已经看得见部落的房舍屋檐了。能比预定花费的时间提早两天回来,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颔首说出的这段话,不知为何显得尖锐。些许沉默过后,族长沉声回道:
“……都是托了大家的福。”
“不。”
这样的答复似乎早在预料之中,侍女连忙转过头。
“不,都是多亏了陛下那了不起的奇袭策略啊。”
刻意加重语气,字字句句都透露着尊敬。就连“陛下”这种与古老民族·菲尔毕耶有些格格不入的名词,从侍女口中说出来更彰显出她坚定不移的信念。
除了不加隐蔽的敬意之外,还有不着痕迹的亲昵。
菲尔毕耶的族长没有回话。
侍女终于放弃似的微微垂下眉角,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异议,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信任陛下的能力。可是,那样的做法确实也让我很不好受就是了。”
让替身站在远方,自己却身先士卒、一脚踏进危险的战地之中。这么做确实是致胜关键,但并不能说是万全的做法。
安尔蒂西亚轻叹一声,解下罩住自己的连帽斗篷,甩了甩头。
在从窗口洒落的强光反照下,映得她的银发与侧脸都闪动着灿灿光辉。
略施薄粉的淡淡妆容,让她细致的肌肤和如陶瓷般冷硬的表情多添了一分凄迷的美感。
而那双令见者无不深植脑海,藏在长长银色睫羽底下的瞳眸,是燃烧如焰的苍蓝色。
“对不起,结果反而让露遇上危险了。”
从红艳的唇瓣间逸出的语气是低沉的,风平浪静般的平静。
“这算什么……”
在颠簸摇晃的马车中促膝靠近,名叫露的侍女窥视着主人安尔蒂西亚的脸孔笑道:
“曝露在危险之中,本来就是我的职责啊。”
嗫嚅般低哑的语气,与安尔蒂西亚实在太过相似。不只是音色,仔细想想就连发色和瞳孔的颜色、乃至于脸形轮廓,她们两人真的十分相像。
安尔蒂西亚与露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无论是肌肤、发色,瞳孔色素偏淡等等,这些都是众居在山野中的菲尔毕耶一族所演化出的特征。因为同是菲尔毕耶人,就算在好几代前曾经有过血缘交融也不足为奇,不过至少近代并没有亲戚关系。所以这等相似,并不能称为偶然。露从小就被教育着该怎么与安尔蒂西亚变得更相像。
因为露是菲尔毕耶的族长——安尔蒂西亚专属的影武者。
为了成为安尔蒂西亚的替身,为了替她挡下所有危险,从小她就被带进大宅院里与安尔蒂西亚一起生活。因为她没有父母,“露”这个名字是安尔蒂西亚替她取的。从孩提时代开始,她们就接受同样的教育一起长大成人。
并非历代族长都有一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影武者。上一代族长所拥有的替身,就是性别与体格与他截然不同的亲妹妹。
安尔蒂西亚会有一个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影武者,当然有不为人道的原因。就算身旁有贴身侍卫保护,她自己也拥有同样出类拔萃的剑术,却还是得有个能在公务上替自己分忧接劳的助手才行。
虽说极其相似,但只要两个人凑在一起,还是能看出两人之间明显的不同。
“话说回来……”
说话的同时,露也移坐到安尔蒂西亚身边,微微笑着。
她的笑容,温暖得就像阳光洒落。
那样的天真无邪,就是露与安尔蒂西亚之间最大的不同。
“我会遭遇危险,还不是因为有个笨护卫,一双眼只顾着注意陛下的关系!”
边说边抬起套着防寒靴的腿,重重向下一蹬。
她所瞄准的,就是刚才话里所说的“笨护卫”的一双脚。没有半点声息,在马车一隅,有个如冬眠中的棕熊般蜷缩成一团的黑影。
没有一丝光泽的纠结灰发完全遮掩住他的双眼,明明待在马车里,他仍刻意将连帽斗篷压低,看起来就像个与世隔绝的隐士。说得再苛薄一点,他看起来就像个乞丐,但露往下踏的脚却踩了个空。熊一般的黑影,以不起眼却极其迅速的动作躲过露的攻击。
露的睑上明头透露出不悦。
“……可恶的多兹加,居然还敢躲。”
缩回角落的人影没有半点回应。
男人的名字叫多兹加。
他是个男人,但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什么。蜷缩着身子的他看起来像个龙钟老人。可是光凭刚才迅捷如狡兔的动作,感觉又相当年轻。
菲尔毕耶中没有半个人知道他到底几岁了,也无人知晓他究竟是怎么长大成人的。
他自称是菲尔毕耶的子民,不过这点也无从确认。
当族长安尔蒂西亚破例擢升他为自己的贴身侍卫时,菲尔毕耶的战士们无不大力反弹。
时至如今,依然有许多人为此感到不满。
像露这种还会跟他说话的人实属少见。菲尔毕耶的人们全将被擢升为族长贴身侍卫的他当作空气视而不见,而他也让自己如同空气般沉默地不多加言语。
他就像个存在烕薄弱的背影紧跟在安尔蒂西亚身后,几乎令人忘却他的存在。
安尔蒂西亚微微阖上双眼,开口低喃:
“动作确实是差了一点。若是怠怱锻链而使能力下降,我可饶不了你,多兹加。”
“是……!”
一被点名,多兹加立刻发出嘶哑的声音回话,同时把头抵在马车的踏板上。
“明明是多兹加还敢这么大声说话!”他这样谦卑的举动作反倒令露美丽的脸孔忍不住抽搐,立刻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我跟陛下有重要的是要说,多兹加到外面去,到外面去啦!”
露打开多兹加身后的车门,硬是将他推了出去。好不容易将闲杂人等撵走,露像是完成一件大工程般拍了拍手。
“就算菲尔毕耶的女人盈满激情,但男人要是都像他那么没出息,有再多激情也没什么意义啦。”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阻止侍女的暴行,也没有出声责备,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菲尔毕耶的男人并不会没出息。那是多兹加个人的问题。”
“就是说啊,真讨厌。”
露偷偷觑了安尔蒂西亚的侧脸一眼。
那您为什么还要把这么穷酸丢脸的男人擢升为近卫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