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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盲春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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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只剩了一把老骨头,用一种生硬的姿势在跪着,不过看起来,他更像是被从头到脚的铁链压趴的。一支大汉将军的手伸下去,抓住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脸有力地揪起来,这就使父皇看到了他淋湿的、纠缠不清的花白头发和胡子,还有皱纹中一双眯着的眼。
父皇当然知道王二嘴里被塞了块木头,但还是用天语纶音问:“朕不信,你就是那个要捅破天的人?”
王二咬着木头,说不出话来。父皇的目光越过他,远远地望出去。向南延伸的宫墙,把天空挤压成了长长的条状型,好像在这个视点上,可以看到藏在灰云后边的秘密。父皇说,“你就要死了,你就没有一句话留给朕?”
王二眼缝里射出光,似要说话,却只能够沉默。
父皇顿了一顿,又说,“人死不能复生。但听说转世回来还是可能的,你要回来了,要是坐江山的还是朕,还会再反一次吗?”
王二眼珠激动地转着,嘴里呜呜叫,但说不出一句话。
父皇喟叹一声,若有所思,又转而笑道,“那时候朕必然已是很老了,河清海偃,男耕女织,朕躲在御花园里含饴弄孙,你振臂一呼,又有谁会响应呢?……好,你是铁了心,钳了嘴,不屑和朕说话的,”他指着王二仰起来的脖子,虚画了一画,侧脸对魏忠贤浅笑道:“那么就齐这儿砍了罢,魏公公?——朕还要去个地方赏花呢。”
王二眼里滚出两行泪水来,滚进他干草一样的胡子里。十数只肌肉饱满的手放下去,一齐把他拎起来,——拎起一堆两百斤的铁、四十斤的骨头、二十斤的肉——扔进了死囚笼子里,推到菜市口一刀就劈了。
就在那一年更晚些的时候,大概是北京已经落了初雪了,父皇在养心殿召见了生擒王二的吴襄。吴襄的用兵神速,还有他的魁梧的身材、英俊的国字脸,都给父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皇用寥寥数语表达了对吴襄的嘉勉,随即提拔他为山海关的总兵,并即刻赴任。吴襄次晨就在北京嗖嗖的冷风中,载着妻妾和十三岁的长子吴三桂,驶出安定门,替父皇镇守帝国的北疆去了。
零七
银桂远嫁成都后,陈主母就病倒了。那时候,她还不是太老,但看起来已到了风烛残年,头发是全白了,脸颊也塌陷、干涸了,好像用掌一抹,就会落下纷纷皮屑。她把家政大事都交给了丹桂去料理,自己搬到一个僻静的佛堂,终日吃斋礼佛了。她两扇紧闭的门外,就是金桂走完最后几步路的河滩。但她或许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因为当丹桂向她禀报家政时,她常常目游神移,一脸的漠然。她的记忆力看起来明显地下降了,她常常搞不清现在木樨地还有多少间房屋、多少座院落,进了多少花娘,又走了多少丫鬟。秋天来的时候,她从风中嗅到了让她昏沉沉的味道,她虎地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惊问:“甚么东西腐烂了?”丫鬟吸了一口,回话说,“是桂花开了。”陈主母的头重重倒在枕上,她说,“我要死了,我要再看看……”丹桂闻讯赶来,把一大摞账本放到陈主母的枕头边,她说,“妈妈,都在这儿呢。”
第一卷 木樨地(12)
陈主母吃力地摇摇头,丹桂不懂,迷惑地看着,也微微摇了摇头。陈主母呼口气出来,哆嗦着把账本一推,就闭了眼。
丹桂定定地看着落下的那堆乱七八糟的账本子,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事后,她称自己病了,一点气力都没有。就此,她甚么事情都不再过问了。
木樨地的人们反复去跪在丹桂的床前,恳请她出来主持家政。但丹桂并不松口。次数多了,丹桂就说,“木樨地是大伙儿的,大伙儿都帮着管罢。”丹桂是来自洛阳的女儿,幼年时候,家里开了间馒头铺子,从蒸笼里喷出的水雾,把她的皮肤养得说不出的白皙和滑嫩。有一夜炉子倒了,店铺起火,连带洛阳七条街坊都烧成了一片白地。她被父母塞进水缸,躲过一劫,却从此成了孤儿。陈主母在街头的青石条上拣到她时,她正抱着一个乞丐丢下的酒葫芦,睡得十分的香甜。丹桂没有金桂的娇憨、华贵,也没有银桂的机巧、决断,她身上所有的,是午后那种芳气袭人的慵懒。陈主母一直像大树一样庇护着丹桂,而当大树倒下后,丹桂却没有力气和愿望长成另一棵大树,来庇护任何的人。现在,她在桃花心木的床上躺下来,用背来对着这些跪成一排的恳求者。
父皇到来的时候,正有一拨人刚刚从丹桂的床前离去。
丹桂躺在床上,听到楼梯又响起橐橐的声音,索性蜷起双腿,两手抱怀,闭了眼睛假寐。上楼来的人,她自然不会知道,这是帝国刚刚加冕的皇帝。
书生打扮的父皇,随身只带了一个中年的太监。太监身材十分高大,双眼常在眼帘下眯缝着,一部又浓又黑的胡须是粘上去的。他穿着一身的皂服,双手时时笼在宽阔的袖中,里面藏着一柄钢斧。他走路时步履滞重,表情则极为安详。他姓刘,我后来称呼他为老刘公公。
但父皇是独自一人登楼的,在登到中途时,他停了停脚步,因为有个小姑娘,安静地坐在楼梯上。父皇柔声问,“你是谁?”她说,“小沅。”父皇说,“小沅是个好孩子吗?”小沅说,“嗯,小沅是好孩子。”父皇用扇子把小沅的下巴托起来,看到她的浅色滴泪痣。父皇说,“小沅常哭罢?”小沅摇头,“从来不哭的。”父皇笑了笑,把扇底的玉坠摘下来,挂在小沅的脖子上。小沅笑笑,下了楼梯,一下子跑远了。
在楼梯最下边的一级,坐着塔一般沉着的老刘公公,他以身体和钢斧截断了木樨地这条狭窄的通道。
父皇的目光怅惘了片刻,接着走上去。他的脚步放得很轻,也很慢,这似乎可以表明他是一个犹疑、警觉,而又充满好奇心的男人。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前那堆为阳光照耀的陶罐,陶罐高低错落,它们没有釉彩的表面把阳光安静地吸进去,显出一片晕染的湿润。他把目光收回来,发现自己已站在一个女人的床前。
零八
四十五年前国破后,被我悄悄投入井底的十字架,此刻正在我的手心里攥着。四十五年的抚弄,这块冰冷的金属染上了我的体温,变得有些温润如玉了。我是为了不使德吕尔?德吕翁伤心,而叫下人把它从井底打捞出来的。我虽然看不见德吕翁的表情,但我能嗅到他的眼眶中盈满了含盐的液汁。德吕翁是在为我拆除伤疤上的绷带时发现十字架不在的,但他并没有责备我,他长久地沉默着,让我只能听到他吃力的呼吸。接着,他对上帝的忏悔,变为了对我的惊愕与怜惜。他一定是发现我拆除绷带后的面目有多么的可怖!他说,“啊,天啦……”
第一卷 木樨地(13)
但我自己一直没有做声。我把没有受伤的左手放到头上,摸到烧焦的残发和新生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就像农家茅舍顶上的一团乱草。我将五指插进发中,一下一下地梳理起来。每梳理一下,都有泪水从我的盲目中滴出来。我至今认为我不是为毁容而悲哀,我是因为发根处发出的疼痛太过钻心而哭泣。然后,我拿手掌顺着额头向下抚摸,我摸到的全是凹凸不平的姜瘢,就像是被一群饥饿的蚂蚁啃咬过的石头。所有的水分都被烤干了,鼻子瘪了,嘴唇豁了,耳朵烧得仅剩蚕豆大的两个小点。只有我的左脸的局部,还有整个的左掌还如往日一般嫩滑和湿润;正是左手在触摸我脸颊时的感受传到心里,使我发出一次次的干呕。我右掌上的皮肉烧化后粘在骨头上,使它变得像一支粗糙的雀爪。
“可怜的孩子,”德吕翁说。
但我发现自己竟然十分平静。我说,“神父,我活下来了……我真幸运呢。”
“哦,你是活下来了……”德吕翁欲言又止。我想他的意思是要说,你活下来了,可又有甚么意思呢,真是生不如死啊。
他斟酌着词句,很无力地安慰我,“我可怜的孩子,相信我,人活着,总是比我们自己设想的要差许多……”
我大概是笑了一下罢,我说,“神父,相信我,我会快乐的。”
我记住那一年我是十六岁,失去了光明和花容。我说出我会快乐时,就好像我早已经过深思熟虑。户外就是一个与往昔不同的帝国和她的人民,但我暂时还不打算出门散步或是远足。院门和触眼的黑暗把我执意地留在往事中,我常常想起父皇来,我以为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他已经死去了。我能够证实的只是,他已经“大行”了,我永远也看不见他了。
如果父皇确实没有死去,我想他是不会离开北京城的。他一定就隐身在距紫禁城不远的某个僻静的院落,甚至,就在紫禁城千门万户的某个不为人知的阁楼里,起居,呼吸,吐纳,活着,一天接着下一天。如果他的过去并没有欢乐,那他现在就无须感受到痛苦;如果他的过去是欢乐的,那他今天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可以去缅怀和追思。但是没有人可以理解父皇的心事。我虽然是父皇的女儿,我的想法却可能最为幼稚。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视线所及的范围超不过从木樨地到紫禁城的距离。而父皇的目光从他登基那一天起,就应该看得到帝国最遥远最动荡的疆界了。
天启七年,父皇登基,而按德吕尔?德吕翁的夷历,是救世主耶稣降临后的1627年。父皇的实足年龄,尚不到一十七岁,而他面对的却是怎样一个动荡之秋啊,尚未入主中土的清军正在山海关外猛攻朝鲜、宁远、锦州。率先捅天的王二虽已被杀,却已有饥民步他的后尘,铤而走险,在八方酝酿着起事……然而,父皇却似乎表现得无所事事,他的年龄正在风月少年的好时光,而他的长相也清秀得像一位佼好的女子。也许他已和心腹谋士在帷幄中做过种种策划,但他第一次走出深宫的旅行,却是对木樨地这处帝国秘境的拜访。父皇就是这样一个人,谁也不清楚他游移的眼光在看向何处,他的心思正想着何事,他伸出的双手将落在甚么地方。那一天,在木樨令人晕眩的气息里,父皇伸出双手,把床上用背脊对着他的那个女人翻了过来。
零九
天启七年的秋天,从内阁大学士到十字街头烧饼铺的吃客,都在用压低的嗓音,谈论着一个人的命运和前途。这个人位居朝中太监的首席,门下豢养着雅称“五虎”、“五狗”、“十彪”的打手,他们出入大内的身影,会使六部二品的尚书和苍髯白发的将军都感到不寒而栗。这个人总督着皇家的秘密机构东西两厂和锦衣卫的一切事宜,效忠于他的各色官吏们山呼他为“九千九百九十岁”,同时在大明帝国的江南塞北为他修建了九十九座宏伟的祠堂,使他能够在生前即享受到死后的尊荣。但是,如今他权倾天下的地位,因为天启皇帝的驾崩而受到了挑战。
第一卷 木樨地(14)
这个人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就是和父皇一起接受午门献俘的魏忠贤:大明帝国的史书注定不能跳过他的名字而向前叙述,而后世黑白两道的文献也都将在醒目处写下他传奇的人生。据一般的说法,魏忠贤是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因为家境贫寒,债务累累,便于夷历1589年以22岁之身引刀自宫,抛妻别子,只身投进了深不可测的紫禁城。那时候的魏忠贤,身无所长,目不识丁,最大的愿望,就是混上一碗饱饭来吃。然而,他岂止吃了一碗饱饭呢!魏忠贤步步登高,把文武百官都甩在后边,快顶着万岁爷的龙椅了。在他身后把他托上去的,是一个女人:她是天启皇帝的乳母,魏忠贤在宫中的“对儿”,客奶奶。
客奶奶至今对许多人来说,都还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不过,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对客奶奶本人并没有甚么兴趣。在我的心目中,与其说她神秘,不如说她更像一个影子,或者一出凄迷、冗长杂剧中必要的楔子。她是夷历1605年天启皇帝出生时被选入宫中作乳母的,那时她已满过了26岁,结婚八年,并且刚刚生下了一胞双胎的婴儿。她入宫以后,从此留侍在这位含着自己*长大的皇帝身边23年,直到他驾崩归天。她一直受到天启皇帝的厚待,享有“奉圣夫人”的赐号,宫中呼为“老祖太太千岁”;而皇帝本人称她为“客奶奶”。客奶奶与太监魏忠贤的交好,是她打发寂聊的宫中生涯的惟一慰藉。她在懵懵懂懂之中,将情人魏忠贤扶上了大明帝国权力的巅峰,从而也使自己苍白的人生打上了一块鲜明的印记。——这个理解,我在从前是确信无疑的,今天看来,却是十分的浅薄。计六奇,女人都是不可以小看的,女人体内储备的柴和煤要比男人多得多,如果恰好溅上了一颗火星子,就会可怕地燃起来,直到静静地把石头烧成灰……我曾经小看这个女人了,——噢,我们先把她搁到褪色的帷幕后边罢,因为魏忠贤的眼睛,正在我的故事里阴沉沉地逼视着我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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