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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盲春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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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诚挚的 
宇文长安(Stephen King) 谨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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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木樨地(1)
零一
你说你要重写一部历史,这我帮不了你。
今年谷雨过后,我的脸就像现在这样,搭了一块面纱,去法华寺海棠院喝了一回茶。海棠是盛放过的,这会儿都已经快谢了。院里坐满了喝茶的客人,稍远处的一把高凳上,有个河南后生蹲在上面说评书,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我身边有人在谈论刚刚南巡归来的康熙爷,他说会稽的老道献给这个爷一个肚脐生香、弱骨丰肌的女子,夜夜侍寝,弄得龙体欢悦。他说完,四下是一片的叹息,就连老秃驴都在感慨,“阿弥陀佛,论调和阴阳,还是牛鼻子更有办法的。”一个老者,中气饱满,听他的声音,就猜得到是鹤发、尖嘴、猴腮的,还一定食过大明的俸禄,至少是做过四品的言官,他接过秃驴的话来,拍着茶桌说,“本朝的祥瑞,就由这香气可见了。”我差点把一碗茶水,泼在了他的老脸上:这话,你该拿到太和殿上去说罢。
可我长长地吸口气,甚么都没说。海棠是在谢了,粱柱和砖的缝隙里,却还留着让人昏沉沉的海棠味。距我上次来法华寺看海棠,看一个人,已经整整四十五个年头了。世道变了,人心变了,大明的言官,也剃光半个脑袋,屁股后边拖了长长的辫子……只有海棠的味道,秃驴们的袈纱,钟罄的铿然一响,还和四十五年前没有两样,也和一千年前,是一模一样的。冰凉的铜,石头,瘦嶙嶙的狗,有时候是比人还要有心有肝的。那天,在我出了山门要上轿时,有一个年青人跟出来,向我施礼。他说他是一个画家。他恳请我答应让他替我画一幅肖像。他说他可以画得非常逼真,让我如对一面镜子。我说,“一个女人,已经很老了,她还需要对着镜子干甚么?”画家改了口,说他可以比照现在的我,画出十六岁时候的模样。“天!”我笑起来,他被我沙哑的笑声惊懵了,笑声就跟成群的蝙蝠似的,有力地拍打着墙壁和他本人。后来,我把笑声收了,告诉他,“你所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你没有看到吗?我是一个瞎子啊。”
不需要我把这话向你重复一遍罢,年青人。你们不傻,都有着夜猫般的眼睛,狗一样的鼻子,我隐姓埋名四十五年,还是被你们找到了。告诉我,从我身上咬下一口肉,真的可以让一页纸,或者很多的纸,传之不朽吗?你野心勃勃,心思过人,在这个年纪上,就写出了有关明清换代的《明季北略》、《明季南略》两部史书,这是不错的。两部书,据说都在士林中偷偷传阅,可谓誉满天下、谤亦随之……这也很不错。写了书,没人肯读,就自己咕哝,说要收起来,藏在屋粱上,留给百年之后的圣贤,真是打肿脸充胖子,自取羞辱。圣贤基本上是不读书的,他们一日三省其身,也就是说,大多时候都在想事情,所谓面壁思过,就是对着墙发呆。哪天墙塌了,他们就破壁出来,功德圆满了……这都是瞎扯!你写的史书,我让人给我念过,念了几百个字,也许再多一点罢,我就已经厌倦了,像晒过的海棠叶子,没了兴致了。你写了很多人,写得不算差,但还是简单了。要记住,写在纸上的人,总是没有活过的这个人复杂。大唐的时候,有个叫惟俨的禅师,也就是个老秃驴,他说过一句话,身体力行的是戒律,嘴里讲出来的是说法,留于心中的才是禅。这是说得不错的。禅是这样,还有别的东西也是这样,譬如,记忆,爱和恨。嗳……世上就没有一枝笔,能够把记忆完全地掏出来。你也不能,计六奇。
第一卷 木樨地(2)
十天前,我收到你第一次递进来的帖子,“计六奇”,的确是让人过目不忘啊。到现在我都还在琢磨这三个字……你父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大概是个没有功名的书生罢,抑或,是无锡捏泥人的匠人,总之,活着心有不甘,也洞见了世情机关密布,才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哦,是的,一条河沟里的鱼,要蹦入大泽去讨吃的,光有力气和胆量是不够的,要拿鼻子嗅,要比心机深。我喜欢上你的名字了,也不讨厌你这个人。比起木讷的男人,甚或如木偶般滑稽的角色,还是野心勃勃的青年比较能讨我的欢心的……好罢,我可以跟你讲讲我,可我讲出的话,真可以被称做历史吗?我是始终如一相信自己的;你呢,你不要自己骗自己。
设若,我告诉你,大明万历三十二年,客奶奶入宫为后来的天启皇帝做奶妈时,曾给他抱去了一只猫。猫长大,却成了一只虎,使紫禁城闹出了虎患来。你相信吗?哦,你点头了,这很好。我再告诉你,会稽老道献给康熙的肚脐生香的女子,其实是一只麝妖,你还相信吗?哈,你犹豫了……你还可以多想想,想上半辈子再回答,也是不迟的。但是,如果你恪守“眼见为实”这个迂腐的诫条,又何必聆听我这个瞎子的声音呢?瞎子的声音,来自没有尽头的黑暗,居于这黑暗中央的那个人,——噢,上天之子,并非人啊——他无时无刻地,还能让我看到他消瘦的侧影,深长的呼吸。嗯,你过来,再过来一点,我要你跪在我的膝前,握住我的右手。你有勇气握住它吗?这只四十五年前,被火焰烧焦、像雀爪一样的手,恶心罢……舔舔它、舔舔……对了,就这样……噢,我的天,四十五年了!我守口如瓶,跟一个守身如玉的老节妇没两样,却让你轻易触犯了我的(一部分)秘密。计六奇,你这个小混蛋。
零二
我在地上的父,大明帝国末代的君王,崇祯、怀宗、思宗、庄烈帝……朱由检,被撰写历史的人认定,已于崇祯一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拂晓时分,和他的贴身太监,自缢于煤山寿皇亭旁的两棵槐树上。父皇,死在了众口一词的记载中。对于这一记载,我是无话可说的。我对父皇的全部记忆,都停止于这个著名的拂晓前。拂晓前的某个时辰,也许是在几次细雨的间隙罢,两个黑衣、蒙面、秃头的人悄然穿过紫禁城蛛网般的小径,摸到了他的宫中,并匍匐在他的龙椅前。秃头人的声音苍老,嘶哑,恳求父皇允许在他俩的保驾下,逃离到千里之遥的故都南京,统帅南方军队为捍卫大明江山作长期的抵抗。
这时候李自成的大军已在京郊扎营。北京城笼罩着晚春时节憔悴的花香与辽阔的寂静。从鞑靼高原上吹来的阵风带来了大面积的黄沙,由于路断人稀,黄沙在街面上积成了一圈圈弧形的波痕。一部分富户早已料到城破就在指日,裹了细软远走高飞。而更多的人家则关门闭户,蛰伏在深巷宅院中茫然无措。父皇派出的最后一支维持帝国秩序的马队在正阳门一带逡巡不前。你知道甚么是大军压境,孤城困守吗,计六奇?全北京城的人都看到,桌上的一杯茶或者一碗酒,都因为李自成铁骑的敲打而发出了轻微的颤抖。
那两个秃头人为了说服父皇,不停地拿额头叩击着地砖,咚咚有声。血从他俩的眉心流下来,把蒙脸的黑纱分为可怖的两半。但父皇只是长久地沉默着,用纤长的十指反复地抚摸着龙椅的扶手。父皇的目光越过葡匐在脚跟前的秃头人,若有所思地眺望着紫禁城的黑暗。紫禁城今夜的黑暗,同十七年来的黑暗一样,深色、稠密,浑无边际……。父皇抬起一只手臂,甚至没有看一眼秃头人。他挥了一挥手,结束了他们之间并没有开始的交谈。他可能是说了两个字,“去罢。”书包 网 。  。。  想看书来
第一卷 木樨地(3)
秃头人无望地转过身去。就在他俩转身的短促时刻,在一瞥之间,肯定看见了在烛影的边缘、帷幄的下边,露出两只红色的绣鞋。当然,像他俩这样有某种特殊技艺的夜行人,或许早在向父皇叩头之际,就应该听到了帷幄后面有人发出的丝丝鼻息。但他俩除了流血的眉心两侧,异常疲惫的眼睛,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俩转过身,像影子一样地消失了。
躲在帷幄后面窥视的人就是我,父皇最宠爱的女儿。
我看见蒙面的秃头人消失后,父皇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龙椅上,仿佛从不曾有人打扰过他的冥想。今夜的烛火在静谧中发出嘶啦啦的燃烧声,照见父皇鬓角上的斑斑白发。他的面容同秃头人一样,是疲惫的,而且烙满了早到的皱纹。但与此同时,我又有了一些惊讶的发现:父皇的神情完全变了,就像一个离群索居、苦苦修行的隐士,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忽然都想清楚了。他的双眼是平静的和明确的,没有了我所熟悉的那种迷惑与忧伤。
这一年,我说过,是崇祯一十七年,岁在甲申,和夷历1644年,父皇三十四岁,我一十六岁。
零三
昨天日出的时候,我把玩着你第九次递进来的帖子,一遍遍地从居室的窗口向远方眺望。尽管隔着纵横扦阖的街区,我知道通过这小小的窗口,能够清晰地看到紫禁城西北边上那座金色的角楼。我的窗外立着一株栗子树,如果视线恰巧从两片油绿的栗叶之间穿过,你会发现角楼是那么渺小而又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推开那轻飘飘的门扉,看见父皇背了双手,在长了蟋蟀草的砖地上踱步。
然而,我的眼睛却对此视而不见,因为我几乎就是一个瞎子了。四十五年来,我睁大双眼,只能吃力地看见一些物体的轮廓,以及这些轮廓为强烈的侧光和逆光照亮的毛茸茸的表面。不过,我的心中并没有多少悲哀。我所看不见的紫禁城,在另一种记忆和另一个朝代里存活着。而夹在两片栗叶中的皇宫则住着另外的主人,和另外的秘密。风从一棵树吹向另一棵树,还是晚春时节的簌簌之音。但是天空中的气息早已改变。现在是康熙二十八年的四月,塞外的草皮刚刚发青,羔羊正在嗷嗷待哺,紫禁城的佟皇后却死了,三十七岁的玄烨抹去两颗眼泪,拥着脐有异香的女子,在深宫中夜夜酣眠。洪昇,这个脑子有点发昏的诗人,赶在这时候写了另一个皇帝失去宠妃的伤心剧,让北京人掉了更多的眼泪。玄烨感觉受到了挑衅,当洪昇再次在私宅中上演《长生殿》时,皇家卫队破门而入,把诗人和假扮的皇帝、贵妃拿绳子套了,丢进大狱里思过……甚么都瞒不过我。北京城一切的大小变故,我都能依靠自己的耳朵和鼻子,做出可能是正确的判断。整整四十五年前,当我撑开灼痛无比的眼帘,看到周遭一片漆黑时,我听到一个遥远的、古怪的声音:
天啊!
后来我明白,四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是我烟熏火燎的衣服和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吓坏了我的救命恩人。我虽然甚么也看不见,但头脑却异常的清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接着那个声音说:天啊……。我立刻就嗅出来,父皇的天下已经没有了,改朝换代了。这个时刻,是大明崇祯一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的午后,阳光明亮,街面上不断传来一阵阵步点均匀的滚滚蹄声,李白成的大军正源源不断地开入北京,并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挺进。就是从这一天起,父皇作为一个亡国之君和自缢者的结局,被装钉进各种不同版本的官书野史,流传到今天,并且还要永远地流传下去。
第一卷 木樨地(4)
城破,国亡,对于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火焰了。我在拂晓时分被乱糟糟的人声惊醒时,正趴在金銮殿的帏幔后似睡非睡。到处都有人在绝望而恐怖地大喊:
起火了!起火了!!
忠心耿耿的太监小刘子冲进来,第一眼看见的是那张空荡荡的大龙椅。在短促地发懵后,他撕开了帏幔,把我背在背上一路疾跑。小刘子有某种神秘的天赋,能在最偏僻的角落准确地把我搜出来。我伏在他的背上大叫,“父皇,父皇呢?”
小刘子背着我在旷野般的紫禁城中毫无目的地狂奔。他嘴里反复地说着,“没了,没了,皇上没了。”
时隔四十五年后,我今天已经忘了小刘子奔跑了多久,我才发现他最终选择的目标是一座燃烧的门楼,或者说是燃烧的门洞外的某一点。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来弄清楚这一点了,我们逼近了门洞,要夺门而出,——一根燃烧的横梁从楼上飞落下来,小刘子向后退了一退,横梁扎在他的脚跟前,发出轰然的一响,火星暴溅。紧接着,第二根燃烧的横梁又飞落下来,红色的火焰在风中呼呼作响,就像父皇出巡时大纛翻卷出的哗啦之声。横梁的一头扎进小刘子的心窝,他倒下去,我听到一片哧溜溜的声音,那是他的血泼在了火焰上。我也倒了下去,正抱住横梁尖锐的一头。我嗅到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那是我的手掌、头发和半边的脸都被火焰烧煳了。
当我在昏迷中听到那个古怪而柔和的声音“天啊”后,我知道天下已不再是父皇的天下,而我苟活了下来。接着我又昏睡了过去。过了一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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