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第1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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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点头道:“魏卿,若是你能赞许的事,那是不会错的。皇后一生,循礼而行,举止有度,实为历代后妃之良模。妇人往往居于幕后,其对家庭作用实属大焉,朕那日在玄龄府上就说过类似的话。可惜呀,人若过于完美,寿祚往往不长,正所谓此消彼长,无可奈何。”
“皇后逝去是无可奈何之事,陛下万万不可消磨志气,将英雄之气陷入颓丧之中。陛下多次说过,君王之身势关天下,不可稍有闪失。”
“魏卿,朕明白这个道理。朕心伤皇后,总有一日会平复过来。”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由于魏征一直赞颂皇后,颇合李世民心意,李世民的情绪变得很轻松,他们谈话的气氛很融洽。
魏征看到火候差不多,抓住机会道:“陛下,臣听说三品以上官员路遇诸王不下马,惹得皇上很生气,果有此事吗?”
“不错,果有此事。”
“皇上刚才说皇后平素循礼而行,举止有度。其实三品以上官员见到诸王不下马,亦是循礼而行,陛下没必要生气。魏王虽蒙皇上重视,亦是诸王之一,有什么特别呢?”
“不然。朕问你,若臣子见了太子,他们都要下马礼拜吗?”
“当然,太子为储君,臣子见时,须行君臣之礼。”
“太子为嫡长,魏王次之。人生寿夭难测,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储君呢?朕以为,要废除臣子见诸王不下马礼拜的制度。”
魏征听言一惊,觉得李世民的这句话,已经很露骨地显示了他要易储的心思。魏征在易储的事上,不赞成废除现太子而另立魏王,认为李承乾固然有些毛病,然终无大恶,若轻易废之,首先是不合乎礼法,再就是极易引起皇位争夺的局面,对天下不利。魏征心中是这种想法,因见李世民未有易储的实际行动,不好直言相谏,而从侧面力劝。
魏征思索了一阵,斟词酌句道:“陛下这样说,臣以为有些牵强。太子年轻力壮,只要不失德,怎么会有不幸呢?自周代建礼之后,延续至今,现行礼仪由臣与玄龄、王珪等人主持修订,由陛下钦定施行,每篇每节皆采三代之英华,择善而修复。像三品以上官员见诸王不下马一节,即采于古礼。《礼》曰:‘臣、子一也。’《春秋》曰:‘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三品以上皆公卿,为陛下所尊礼,岂能以魏王一人而使纪纲大坏呢?”
“魏卿修礼之时,博采群书,朕说不过你。”
“陛下心爱魏王,此为人之常情。陛下欲使公卿下马礼拜魏王,无非让群臣不能轻视魏王。其实臣下皆明白陛下的心思,他们路遇魏王不下马,是遵守礼法,他们的心中谁敢轻视魏王?陛下提起隋文帝时情景,隋文帝骄其诸子,使礼纲大坏,终于养成了隋炀帝骄逸不法的性格,想陛下定然不会效法隋文帝。”
李世民今日的心情不错,就觉得魏征所言颇为顺耳,遂微笑道:“魏卿,你不要说了,朕明白。朕今后不变此条礼法,三品以上官员见到诸王依旧不下马,这样成吗?”
魏征躬身道:“臣代群臣谢陛下英明。”
李世民微笑道:“朕依了你的意见,即为英明,若不依意,就是昏庸了?”
“臣不敢。”
李世民起身道:“今日天气不错,魏卿,你有兴致随朕到苑内行走一回吗?”
“臣奉旨。”
今年进入冬季后,天气似乎冷得不快。往往一阵寒流过来,阴冷数日后,复又艳阳高照。
魏征随着李世民打马入了西内苑,李世民入苑后并不歇息,打马直奔苑北首,到了那座楼观前方才停马落地。魏征知道这座楼观的用处,但佯作不知,而是赞了一句:“这座楼观建得好哇,登高四望,远处景色可以尽收眼底。”
李世民瞪了魏征一眼,显然不满他竟然不知此楼观的用处,说了句:“你懂什么?朕建此楼观若仅仅为了观望景色,难道会如此无聊吗?”他说罢,开始拾阶登高。魏征不敢再吭声,默默随其身后攀登。
到了观顶,李世民手倚护栏,眼望昭陵方向,轻轻说了句:“敏妹,我又来看你了。”
魏征并不理会李世民在那里长吁短叹,独自背着手,向楼观西首踱去,摆出一副欣赏景色的样子。
李世民还在那里喃喃自语:“敏妹,你独自在那里,定是寂寞得很。好歹这些日子有菁儿在陵前陪你,倒是免了一些孤单。”说到这里,李世民脑海中浮现出长孙嘉敏闭目躺在墓中,四周皆是冰凉的石壁,心中一阵抽紧,眼泪不禁又流了出来。
过了良久,李世民的心情方才平复下来,他呆呆地望着远方,似乎难以摆脱长孙嘉敏已逝去的现实。
待李世民平复下情绪,他才想起魏征随自己登上台来,遂唤道:“魏卿,你过来。”
魏征依言缓缓走过来。
李世民问道:“魏卿,朕在这边垂泪伤心,你缘何无动于衷?”
“陛下,臣上台来觉得四周风景实在美妙,就在这里默默观赏。陛下为何伤心垂泪?咳,想是台上风大,加之臣年老之后,耳朵有点背,就此忽略了。”
“哼,你耳朵可能有点背,可眼睛却不瞎呀。”李世民显然不相信魏征的话。
“臣不敢欺君。”
“好,朕姑且信你。魏卿,知道朕为何建此楼观吗?”
“臣不知。想是苑中花木池水秀丽,再造此观登高而望,将远处景色也尽收眼底,如此可以阅尽周围美色吧?”
“看来你真是昏聩了。朕建此观,可以登高望见昭陵,以此可以凭吊逝去的皇后。魏卿,你向那里看。”李世民手指昭陵方向,“可以看到九嵕山的模样,朕居宫中,到此就可以与皇后相会。魏卿,你看到了吗?”
魏征此时心中也深为李世民对长孙嘉敏的情感所感动。李世民如此难忘皇后,长孙嘉敏虽在幽冥界,也应该心满意足了。然魏征此时想的是另一件事,他不动声色,摇头探脑向西北遥望,眼睛眯缝着,好半天才答道:“臣老眼昏花,实在看不见什么。”
“怎么会看不见呢?现在阳光明媚,九山高耸在那里,皇后现在正躺在山中的昭陵之中。”
“昭陵?”
“想是魏卿已经看见了。”
“唉,原来陛下看的是昭陵,臣还以为陛下说望见献陵如昭陵一般。若说是昭陵,臣倒是能看见。”
李世民听罢此言,心中一寒,马上知道魏征是在讽刺自己:对自己的皇后如此上心,却忘了昭陵之西埋葬着高祖的献陵!
李世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魏征又问道:“陛下,夫妻之情难道胜于父子之情吗?”
唐王朝建立之后,李渊开始提倡周、孔之道,武德二年,他令国子学立周公、孔子庙各一所;武德七年,以周公为先圣,孔子配享,并封孔子的后代为褒圣侯。及至李世民即位,他于贞观二年诏停周公为先圣,而尊孔子为先圣,颜回为先师,大力尊儒崇经。李世民这样做,是他和群臣在弘文馆里多次讨论出来的结果,即治理天下要靠儒家的“王道”,即以尊儒崇经来教化天下,达到“正君臣,明贵贱,美教化,移风俗”的效果。
儒家学说中,有一套严格的纲常伦理道德,简言之,就是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中心的等级秩序,其他关系不能撼动此柱石。李世民现在一味怀念皇后,却将埋得离皇后不远的高祖忘得一干二净,显然与这套伦理有悖。其为君王这样做,若传扬天下,人们私下会说:当今皇上口口声声让大家尊儒崇经,可他自己却不是那么回事,皇上尚且如此,又如何教化天下呢?
李世民听言品出味儿来,又潸然流下眼泪,说道:“魏卿,你不要说了。朕思昭陵而忘献陵,是朕不对。”
魏征见李世民已经认错,也就不再穷追猛打。
眼见天色将晚,君臣两人缓缓步下楼观。
李世民走到地面,扭头对侍立一旁的太监说道:“传朕的话,明日让将作监来此拆掉楼观。”
魏征忽然跪下,叩首道:“陛下,臣一再冒犯龙颜,望皇上恕罪。”
李世民搀起魏征,说道:“魏卿,你怎么了?大丈夫行事敢作敢当,你既然敢累上诤言,难道说过之后又后悔了?”
“臣不后悔。臣其实也心伤皇后,如此贤德之皇后,却寿夭早终,使陛下失一良佐,臣亦恨苍天无眼。”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朕拆掉楼观,是慑于你所言之人伦大义。朕为君王,一举一动事关天下,不得不谨慎。为了教化天下,朕尊儒崇经,将其视为治国纲脉,不能因小事毁之。”
君臣两人未上马,并排沿着池畔慢慢行走。
他们行了一段,李世民忽然侧头问道:“魏卿,你刚才心伤皇后,是发乎真情吗?”
“臣确实发乎真情。为妇人者受其眼光所限,往往富贵之时会变了性子,古来为皇后者弄权者有之,营私者有之,施暴者有之,而长孙皇后深敛私情,大公无私,实为罕见。这让臣又想起贞观六年时,当时长乐公主出降,陛下认为她是长孙皇后所生,欲厚送其妆,被臣谏止。谁想皇后却因此赏钱四百缗,赐绢四百匹,并说:‘闻公正直,乃今见之,故以相赏。公宜常秉此心,勿转移也。’臣以直谏闻名,若无陛下、皇后呵护有加,臣难有今天。”
“魏卿说起这件事,又让朕想起皇后对朕说的话。她说:‘妾亟闻陛下称重魏征,不知何故,今观其引礼义以抑人主之情,乃知真社稷之臣也!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妇,曲承恩礼,每言必先候颜色,不敢轻犯威严;况以人臣之疏远,乃能抗言如是,陛下不可不从也。’朕此生有幸,得遇皇后,她深敛其行为,不敢参与朝政。然朕今天想来,朕理政之时,受其良行益言颇深,让朕避免了许多错处。”
君臣两人在这里缅怀长孙皇后,皆发乎真情。
李世民又问道:“魏卿,我们现在抛开礼义大道,平心而论,你说,到底父子之情与夫妇之情,哪个更亲近一些?”
魏征脱开答道:“若夫妇两情相悦,且肌肤之亲日久,较之父子之情,毕竟要更近一些。”
“嗯,你接着说。”
“然则夫妇两情不悦,甚至同床异梦,就无亲近可言。相比之下,父子之情由血脉相连,亲情恒久,又远胜于此时的夫妇之情了。”
“难得你能说真话。”
“臣一直说真话,臣若说一句假话,恐怕陛下早将臣拿下问罪,现在也不能与陛下说话了。”
李世民此时的情绪好了起来,又问道:“朕与皇后两情相悦吗?”
“陛下与皇后相互敬重,犹胜凡人的恩爱夫妇。”
“那么,朕建此楼观来缅怀皇后,这有错吗?”
“没错。陛下重情明义,饱有爱心。若推而广之,陛下善待臣下,爱护百姓,恒由此起。然陛下为国君,与皇后之情为小爱,与天下之情为大爱,当大爱与小爱冲突之时,只好弃小爱而顾大义了。”
“哈哈,魏卿,朕实在服了你了。来,我们上马回宫,今晚你同朕一起进膳。”
长孙皇后逝去,其三名儿子李承乾、李泰、李治一样悲戚。然李泰缅怀母后的法子很特别,事成之后赚取美名一片,李承乾闻知李泰之举,心中泛出了淡淡酸味。
当长孙皇后逝去不久,魏王李泰即带领府属,身穿素服来到洛阳。是时,洛阳都督仍是张亮,闻听魏王到此,急忙出衙来迎。
李泰拱手道:“张都督,我来洛阳为的是私事,本来不想叨扰,又想毕竟是洛阳地面,还是要来打个招呼才好,不能失了礼数。”张亮是李世民的心腹之人,李世民未取得皇位之时,洛阳由张亮镇守,为其坚固的后方根据地。其即位之后,觉得东都洛阳位置重要,还让张亮在此镇守,由此可见张亮在李世民心中的地位。李泰明白张亮的分量,其言语之间透出谦逊,以前辈之礼待之。
张亮道:“殿下何出此言?皇子来到洛阳,对张亮来说皆是公事。万一有什么闪失,让我如何向皇上交代,事情闹大了,这颗脑袋也许就交待了。”
李泰笑道:“谁不知道张都督是父皇的股肱之臣?你治理洛阳多年,将这里整治得花团锦簇,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能有什么闪失?”张亮躬身请李泰入衙。
李泰摇手道:“不用了。我来拜见你之后,就要直奔龙门。办完了这些事,我还要回京为母后守丧。唉,我来这里,事先连父皇都没有禀报。”
“啊,殿下何至如此匆忙?”
李泰低头不语,其身后的苏勖代答道:“张都督,殿下此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