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乱-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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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芝萱的声音是突然响起来的,她把手举到面前,睁大了眼睛翻看着:“都是血……阿修罗王罗、罗睺的头,落入海中前……在看着我!血溅过来了!我手、手上沾了他的血了……哈、啊哈哈哈,我也长生不老了,看,到处都是血……你看啊……”
大家尖叫着躲开了她挥舞着的双手,几个胆小的技乐听到她这样说,立即昏了过去。 。。 。。
邪兽道
芝萱是在当夜死的。
她吊死在二道门前的屋檩上,扫地的执事在早上开门时头碰到了她的脚。而那把叫南子的瑟也在阶前摔得粉碎——每一棵弦都被剪成寸许的段,爆开的生丝像一地的蒲公英铺在门口。
我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被放下来了。隔着铺在脸上的薄纸,依然可以感觉到她已经僵硬扭曲的脸。唯一可以看清的是芝萱的双手,上面布满了横向的伤痕——她曾经大力的拉断自己的琴弦,血干在了上面,伤口像一条条红色的丝线纵横着缠在她的双手上。
年幼的乐伎们在看见我走过来的时候开始痛哭,姥顺着她们的目光回过头,神情就像是看见了妖孽一般恐惧。
但她马上就收起了失魂落魄的表情,转身站在我的面前,指挥着执事们去凶肆联系料理芝萱后事的事情。
我站在姥的身后,抱着夜羽,和其他哭泣的乐师之间隔了三千世界的距离。
“姑娘,如您所愿,芝萱的位子空出来了。”晚上,姥来找我时这样说,她疲惫的驼了背坐在窗前的桌旁,在这一天的时间里苍老了很多。
“夜羽的事情算是被人知道了吧?”我一直站在水盆边洗手,已经洗了好几个时辰。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对所有的乐师说过了,这件事情仅限于在乐馆中谈论,对外都要三缄其口,她们都答应了。您可以相信乐师的口风,缄默也是这行业该遵守的道德。再说,大部分的人都不相信她们看到的就是夜羽,我也没在这件事上细说。”她将我倒好的茶水旁的空茶碗拉来自己的面前,眼神似乎看着我身后几尺远的一个地方。
“怎样?棺木已经订好了么?”我问:“如果是送回幽州,还是趁着早些好。”
姥大抖了一下,手中的茶碗咔啷一声坠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小心,”我抢先一步推开她下意识去拾的手,俯身将地上锋利的碎片收起来:“您别伸手,琴师的手贵重的很,可不能伤了……”
再抬头,姥坐在那里,本来冷冷的一双紫目,忽然的就沁了泪水。
“芝萱已经在这里忍耐了六年。刚来的时候,比姑娘还小的一个女孩儿,弱不禁风的样子,天天因为思念故乡而哭泣。后来,她只是整夜的弹琴,手指上的皮都磨掉了,我去瞧她,竟就睡倒在了琴旁,琴上每棵弦都染的鲜红……再过不久,她就会进入宫中,成为家族的荣耀。不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因为技不如人羞愧自尽,白白的耗费了十几年的刻苦不说,家中的长辈该怎么接受这样的结果……”
姥极力的控制语气,可眼泪还是滴在自己的手上,在摇曳的灯火中好像是琉璃上反光的釉。
“荀子姑娘,芝萱的事情和您无关吧……”
“您这是什么意思……要说无关,也不可能啊……”我站起身,小心的将手里的碎片堆在门口:“如果不是她来找在下的麻烦,怎会有为了比试落败自尽的事情……”
姥拉住了我的衣角,我扭头看她。上了年纪的女子沉了一刻,小声的说:“我是朝廷的官员,对堕天的事情也略知一二,您们都和常人有着些许不同的地方……”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历代记录的堕天,都有着不可思议的传奇。
“您说的没错,在下确实也有那样的能力……”我拿出手帕为她擦泪,将触到她的眼角时,姥的身体轻微的抖动了一下,我叹了一声,把手收回来:“但是,她已经败北在先,在下怎会再去逼迫。平心而论,我也确实没想伤她。相信您会看得出来,昨天的比试我也仅用了三成的技艺……”
“虽是如此,您也该点到为止……”姥抢白道,她到底还是爆发了心中的怨气:“这堕天的身份是乐众的传说,那孩子不过是没有进级的伎乐,况且她只是气盛嫉妒而以……”
是啊,她只是轻视于我而已。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些生活在尘嚣之外的高塔上的女子眼中的死亡,和作为杀手的我所感受的是否相同,抑或是另外的一种绝望的色彩呢?
不,我依然无从得知,就像昨夜中我站在她身边,听着她说出最后的诅咒那般无从探寻。
“妖孽,你满意了吧……”芝萱死前这样对我说,她满手是血的摸了进来,而我正侧卧在床上,任由她摘了发间的簪子比在我喉咙上。然后,她贴近了我的脸,脂粉晕开的脸上瞪着血红的双目:“我本来要刺瞎了你的眼,让你这种低贱的货色即使富贵一生也只能摸着东西在黑暗中行走……但是,我改主意了,现在要你看着我死。”
我被她大力的拽了起来,在沉寂的暗夜中向外走去。
“是你逼死的我,我要你记得!我只能去死,这是你逼的!”一路之上,她不断的这样念着,惨笑摇头。最终架着我来到已经绑了白凌的梁下,踩了脚踏站了上去:“好好睁大眼睛看着吧,贱人,就算你走上了龙尾路,也要夜夜都会噩梦缠身,看着我吊在廊下飘动的影子……”
寂静中突然一声重物倒下的声响,乐馆中的一扇扇门后那些静听事态发展的耳朵主人们,同时惊恐的抽了一口气。
她们永远都不会看到在黑暗中发生的事情——不及让她再发一言,我抬起一脚,踢倒了芝萱足下的凳子,然后头也不回的从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手足不断抽搐抓挠的身体边走回去。
“那样的事情在下夜夜得见,已经不新鲜了。”
如此微弱的声音,也只能传入那即将消失在世界中的女子耳中了。
这乐馆,邪恶阴险的不比荒蛮处嗜血为生的兽群差了分毫,既然如此,我便来做这兽群中的头狼吧。
收回了心,姥依然在落泪,身为乐馆的主子,她确是对这下位者之间的阴险一无所知。
“您如果因此埋怨的话,在下也无话可说……您认可了她的想法,安排了比试,不也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夜羽吗?记得您曾说过,只要听一次便此生无憾了。我如您所愿,您还有什么不高兴得地方吗?”顿了顿,我拉起姥的手来,把手帕放在她手中,慢慢的合拢她的手指:“至于芝萱,不过是被其他年长的乐师利用的棋子罢了——她赢了,那些跟从她的以后定会受她照应,他人的位子也只是原地不动;输了,入宫的位子自然的就空了出来……置于她会寻死,估计是众人都没想到的。说有责任,这全乐馆等着看乐子的谁都逃不了;说没责任,就谁也怨不得——是她自己杀死了她自己,没人逼她,这……和你我都没有关系。”
姥呆呆的看着我,一时间都忘了哭泣。
我笑笑,低头将桌上的茶盏捧了过去放在她面前。再抬头时,女人的表情已经恢复得如我初见她时的那样平静。
“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会想来见您了,呵呵……”她掩口而笑,像山中的狐媚那样的看着我:“姑娘年纪小小,说话得口气让人觉得看透了一切一样的讨厌,假的很,好像费心装出来的那么无情,拒人千里。句句都将自己洗的干净,可又句句都在替别人排解……我却知道,能这样保持冷静的孩子心中肯定还承受过更大的痛苦,该是比我现在的难过要甚于千倍吧?这样想的话,心里居然就释然了。”
“您不是也一样么,一面是那么高高在上的表情,冷漠的话语,像是鄙视我这种会无声无息死在街角的流浪之人,另一面却特意煮了加酒的汤等我醒来,还放了昂贵的糖贻来回复我的体力。”我微笑着,伸出手指点着她的手背:“也许,这整个城中只有我体会到您心里的善念……这才是您来找我的原因吧?”
“是这样吗?原来如此……”姥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等她稍微平静,将手中的茶碗推过去:“怎样,好些了吗,您?”
姥抬起头,满脸的泪水。
“好久没这么失态过了,心却里好过多了,”她哽咽着摇头:“怨来怨去,只能怨这城不能容下失败者,您知道为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我摇摇头。
姥浅笑一下,凑过来贴着我的耳边轻声说:“长安米贵。”
见我依然不解的样子,姥眯起眼睛,将我的发丝理顺:“您能看到我的善念,说明是心怀感激的人。怕碎碗割破了别人的手指而自己去做,按理说也自然是善良的人了,却可以将自己的心念隐藏的很好。”
姥,你这样认为吗?她吐出的气息带着茶香蔓延在我的颈间,闭上眼,那些死脸又开始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绝望的四处冲撞着闇夜的壁垒。双手沾血的我,几乎就是死亡的化身的我,是……善良的?
姥最后离开的时候,弯下身来摸着我的脸:“孩子,你有些让我害怕了……能奏出那样残暴的音律的你,竟然有这么干净的眼神。”
关上门,我伏在夜羽的匣子上。
突然意识到,除了老师,也许谁也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杀手荀子这个人,而曾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被青苔封住了嘴。
害怕起来,觉得自己丢掉了过去,像是没有了躯体的鬼魅——也许,明日日出的时候,我就会消散在空气中,而所有的人,都不曾记得还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存在过。
夜羽,在这百年间,有多少时机不到,不能见到阳光的漫长日子呢?你就一直睡在这像棺木一样的匣子里?又是什么样的约定让你能安然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呢?
我将耳朵贴在光滑的木板上,听见老师的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她慢慢的说着关于我的故事:“……赶到的时候,山贼已经把整个村子血洗过了,到处是倒伏的尸体。我站在死寂的村子中心,四周都是燃烧的灰烬和倒塌的房屋……在我以为这个村子没有人幸存时,身后背负的夜羽突然的唱了起来,这时候,奇异的景象就出现了——天空就在我的头顶裂开了……金色云层中,花瓣像下雨一样的纷纷垂落,异香刹那盖住了满地的血腥。我看到在不断下落的紫色花瓣中,一个小人儿,只有那么点儿大,勉强地站在山贼与村民的尸体中间,还不会走路的样子,一双眼睛静静的看着我。我惊异于她刚刚经历了重大的变故,看着我的目光却竟然透明的像水晶一般,依然充满了信任……我在这花雨中走过去,小人儿立即抱紧了我……于是,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孩子,要我照看一辈子的人。那个小人儿就是你啊,荀……”
每日,总有人因为希望的破灭而选择放弃自身的存在。而我,即使站在地狱的门口,也仍会固执的抱紧仅存的希望倔强的与不愿承认的结局对立着。从某种意义来讲,孤儿——荀子、闇属——荀子、琴师——荀子仍然的没有分别。
我要活着。即使,我停留的地方,总会有人离开这个世界。
秘藏术
茶饼已经碾得很细了,我用小箩筛过,扫起来放入茶承中。
细碎的茶粉就像是山中松木下干透的木屑,同样散发着清洌的香气,有着接近泥土的颜色。如此相近的两种东西,却在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就像我自己。
“您是吃浓茶还是淡茶。”
“淡茶吧。”姥斜倚在榻上,怀中抱着她的箜篌“鸣凤”。这架琴于普通的箜篌不同,竟然是参差的三排丝弦,琴架也大过其他的箜篌许多,木质已经因为长年的岁月变成了黑色,泛出青紫的光来。姥为我弹奏着叫做“离骚”的曲子,她操控的音律有一种庄严的禁忌,让人感觉到庙堂的高远,体会出被称为“天下”的词句间宏伟的气势。因为茶室只有我们二人,姥便只穿着贴身的纱衣,将琴的音柱斜靠在胸前,双手间脉脉的流淌出来晦涩语句组成的音律,比汉人要白皙的肌肤在薄纱下散发着出浴后的清香。即使是如此闲淡的装束,一如既往的从她的做派间流露出典雅和高贵。
我跪坐在垫子上和着音律点茶,而夜羽的匣子就倚在我身后的竹墙上,随着这曲调若有若无的发出轻微的震颤。
“您现在还体会不到,到了我这个年纪,喝了浓茶就睡不着了。”
水沸出了蟹眼大小的气泡,我舀起些止住了水华,慢慢的抽走了风炉下的细炭。“哪有,在下倒是认为姥是全乐馆中最有韵致的女子。”
“虽然知道是恭维,可是听上去还是很舒心……姑娘不只是技艺超群,还有张巧嘴呢,”姥叹了口气,和着散淡的乐声慢慢的说:“自从那件事后,心情一直差的很,总觉得为了自己的好奇心断送了那孩子的性命……要不是有您天天陪着给我排解,恐怕也要大病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