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藏-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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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身份暴露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我问道。
斯诺登的回答很迅速,显然他早已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们会说我违反了《反间谍法》,说我犯了重罪,帮助美国的敌人,危害了国家安全。我敢肯定他们揪住我过往的一切,可能夸大其词甚至胡编乱造,尽可能地把我妖魔化。”
他说他并不想坐牢:“我想尽量争取不坐牢。但如果结局注定如此,因为我很清楚这种可能性很大,刚才我也想过,那么不管他们如何对我,我也愿意承受。唯一让我无法忍受的就是公众对这一切袖手旁观。”
无论是初次见面的第一天还是在随后的日子里,斯诺登的决心和对可能出现的情况的冷静思考都让我深感讶异和感动。我从未见他表现出任何遗憾、恐惧和不安。他坚定地表示心意已决,称自己十分清楚可能出现的后果,并已做好了准备来承担这些后果。
斯诺登似乎从这个决定中获得了一种力量。说到美国政府可能对他采取的行动时,他表现得无比镇静。想到未来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将身陷囹圄,这种恐惧可以将任何人吓瘫,可是这位29岁的年轻人在面对这一切时的表现令人备受鼓舞。他的勇气感染了我和劳拉,我们彼此发誓并且也跟斯诺登一再承诺:从那一刻起,我们的每个决定和每次行动都会尊重他的选择。我有责任按照斯诺登的初衷来报道整个事件,要坚守心中正义的信念;不被那些急于遮掩他们的行动的邪恶官员无耻的威胁所吓倒。
5个小时的询问过后,我确信斯诺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而且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后自愿来做这件事的。跟他分手前,他再次强调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的问题:他坚持让我们表明提供文件的知情人是他,而且要在我们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中就这样做。“无论是谁,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有义务解释这样做的原因和目的。”他说。他也不想加剧因为躲藏而让美国政府营造出的恐惧氛围。
此外;斯诺登非常肯定,一旦我们的报道文章开始刊出,国安局和中情局就会迅速查明泄密的根源。他并没有想尽一切办法遮掩自己的踪迹,因为他不想让同事遭到调查或背黑锅。他坚持说借助自己掌握的技术,以及由于国安局的系统出人意料的松懈,如果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不留任何痕迹,尽管他已经下载了如此众多的绝密文件。然而,他却故意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让他们发现,这也意味着没有必要继续隐匿身份。
虽然,我不想通过公布他的身份帮助政府知悉他的情况,但斯诺登却说服了我,说他的身份暴露在所难免。更重要的是,他决心主动在公众面前亮相,而不是听任政府描述他的情况。
对于身份的曝光,斯诺登唯一担心的是会因此分散民众对问题本质的注意力,他表示“我知道媒体会把各种事件贴上人的标签,而政府会希望围绕着我开展报道,并攻击提供信息的人。”他计划一开始将自己曝光后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让民众继续关注国安局及其监控行为。“公开身份并作些说明后,”他说,“我就不再接受任何采访了,我不想成为关注的核心。”
我决定不在第一篇报道中曝光斯诺登的身份,而是再等一个星期,这样我们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曝光整个事件的开头部分。我们的想法很简单:要尽快开始爆料,一天爆一篇猛料,在还未揭露知情人身份的时候就将整个事件报道完毕。会面结束时,我们仨达成了一致,并制订了一个计划。
待在香港的剩余时间里,我每天都跟斯诺登见面详谈。尽管服用过帮助睡眠的药物,我每晚的睡眠时间也从没超过2小时,其余时间都在利用斯诺登提供的文件撰写稿件。等文章开始发表后,我再接受采访讨论这些文章的内容。
斯诺登让我和劳拉来决定曝光哪些材料,以及按照何种顺序、以怎样的方式把它们呈现在民众眼前。但在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斯诺登就像此前和此后许多次所做的那样,强调我们迫切需要仔细审查所有的材料。“我挑选这些文件是基于公众的利益,”他告诉我们,“但是得靠你们从记者的角度来判断哪些可以发表出来让大众知晓,同时又不会伤及无辜。”不为别的原因,斯诺登知道真正引发公众讨论的前提是不会授美国政府以话柄:公开发表这些文件会危害到部分人的生命安全。
他还强调说关键是要通过媒体发表这些文件,也就是跟媒体合作,撰写提供材料背景的文章,而不是大批量地将其发表出来。他相信这样做可以得到更多的法律保护,更重要的是,可以允许公众更加条理、更加理性地了解爆料的内容。“如果我想大规模地把这些文件在网上发表,那么我自己做就好了,”他说道,“我希望你保证依次发表这些文章,以便民众能够明白他们应该知道的东西。”我们都同意按照这个模式开展报道。
斯诺登向我解释了多次,称他之所以从一开始就想让我也参与其中,是因为他知道我会积极地报道此事,而不会受到美国政府威胁的影响。他频频提到《纽约时报》和其他一些主流媒体都曾经按照政府要求对一些重大事件噤声。不过,尽管他想要积极的报道,他也仍需要一些做事严谨的记者花时间全面彻底地检查所有文件,以确保报道时提及的各种细节都无懈可击。他告诉我:“我给你的文件中有些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帮你理解这个系统的运作方式以便你可以采用恰当的方式报道。”
在香港待了一整天后,我离开斯诺登的旅馆房间,回到我自己的房间,熬夜写了4篇文稿,希望《卫报》可以立即刊登。比较急迫的情况是:我们需要在斯诺登在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进一步发表言论前能和我们一起检查尽可能多的材料。
情况紧急还有另一层原因。在去往肯尼迪机场的出租车上,劳拉第一次告诉我她与几家大型媒体机构和一些记者谈过斯诺登的事。
这其中就包括曾经两度获得普利策奖的巴顿·格尔曼,此人曾任职于《华盛顿邮报》,现在是该报的自由撰稿人。劳拉没能说服几个人跟她一起去香港,但格尔曼一直都对监控行为感兴趣,因而对这件事自然也就非常感兴趣了。
由于劳拉的建议,斯诺登允诺给了格尔曼“一些文件”,想要跟他以及《华盛顿邮报》合作披露一些具体情况。
我对格尔曼抱有敬意,但《华盛顿邮报》却让我不齿。在我看来,《华盛顿邮报》是华盛顿地区恶霸媒体的核心,具有美国政治媒体各种最邪恶的特点:与政府紧密勾结,巴结国家安全机构,排除一切反政府声音。2004年,这家报纸自己的媒体评论员霍华德·库尔茨(Howard Kurtz)曾撰文证实,在入侵伊拉克的准备阶段,《华盛顿邮报》系统地放大了支持战争的声音,对反战的声音却轻描淡写,甚至视而不见。库尔茨的结论是,《华盛顿邮报》的报道“惊人地一边倒”,支持发动战争。《华盛顿邮报》的社论版现在仍然是美国军国主义、秘密行动以及监控行为最狂热、最愚蠢的支持者之一。
劳拉交给了《华盛顿邮报》一份独家新闻的材料,尽管他们没有为此付出努力。上交那份材料并不是知情人斯诺登的最初选择,而是在劳拉建议之下的行动,可他们却无动于衷。事实上,我与斯诺登的第一次密谈正是因为他对《华盛顿邮报》畏首畏尾的做法感到愤慨。
这些年来,我对维基解密曾偶有微词,其中一个原因在于,他们会时不时地把一些重大爆料交给体制内的媒体组织,让他们尽力保护政府,从而提升自身在新闻界的地位和重要性。对于绝密文件的独家爆料可以提升出版物在业界的地位,让写出新闻的记者更有知名度。将斯诺登这样的独家新闻提供给独立撰稿人和媒体机构就更有道理了,因为这样做可以放大他们的声音,提升他们的地位,扩大他们的影响力。
更糟糕的是,我知道《华盛顿邮报》会遵循制约体制内媒体如何报道政府机密的那些保护性潜规则。按照这些规则,政府要控制披露哪些信息并降低甚至消除由此造成的影响,因此编辑首先要去拜访官员,告知他们即将发布何种新闻。国家安全部门的官员然后再告诉编辑们由于披露这些信息国家安全方面会遭受的各种损失,接着双方需要花时间商量并确定能够见诸报端的内容和不宜公开的内容。最好的情况也是长时间的拖延。通常最有新闻价值的信息都会被过滤掉。正是因为这个原因,2005年在报道中情局海外“黑狱”的情况时,《华盛顿邮报》隐瞒了这些监狱所在的国家,从而使得中情局的非法海外监狱得以继续存在。
基于同样的原因,《纽约时报》将该报两名记者吉姆·瑞森(Jim Risen)和艾瑞克·利希特布劳(Eric Lichtblau)在2004年中旬打算报道国安局非法监听项目的新闻压制了超过一年之久。时任美国总统布什将该报发行人亚瑟·苏茨伯格(Arthur Sulzberger)以及主编比尔·凯勒(Bill Keller)叫到总统办公室,令人匪夷所思地告诉他们,如果把国安局未经授权对美国公民实施监视的消息发布出去,就等于助纣为虐地帮助恐怖分子。《纽约时报》听从了这些指示,将这则新闻一直拖后15个月,到2005年年底布什总统竞选连任成功之后才发表(从而帮助他获得了连任);掩盖了他未获授权就监听美国民众的劣迹。就在瑞森个人有关揭秘事件的书即将出版的时候,《纽约时报》才将国安局的监听行为公之于众。
另外,还有体制内媒体讨论政府不当行为的基调问题。美国的传媒文化要求记者避免直白或陈述性的报道方式,不管看起来多么无聊,都要在报道中插入政府的声明以表示尊重。他们采取《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艾瑞克·万彭(Erik Wemple)讥讽为“中庸之道”的报道方式:绝对避免任何定论性的语言,而是同时报道政府的回应和所谓“真实的情况”,从而使得爆料内容给读者的感觉就是支离破碎、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最重要的是,他们总是过于强调官方的声明,即使那些声明荒唐得离谱或者充满欺骗也在所不惜。
正是因为这种由担忧驱动的、奴颜婢膝的媒体风格导致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众多媒体在报道布什政府的审讯策略时回避使用“折磨”这个词,尽管他们在描述世界上其他政府的同样行为时往往随意使用这个词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媒体都在粉饰美国政府官员关于萨达姆和伊拉克的种种说法,向美国民众推销战争,尽管原因在于美国媒体放大的虚假理由,而不是他们调查的结果。
另一条保护政府的潜规则在于媒体只能发表少量此类绝密文件,然后就此打住。他们可以报道一篇类似斯诺登提供的这类文件以降低其影响力,发表几篇报道,然后陶醉在“重大爆料”的赞美声中就一走了之,保证没有带来多少真正的改变。斯诺登、劳拉和我一致认为,关于国安局文件的真正报道要求我们积极主动地发表文章,不能停止,直到所有涉及公众利益的问题都被全面谈及,而不管它们会引起多少人的愤怒,招来多少威胁。
斯诺登在我们第一次交谈时就反复提到《纽约时报》对国安局监听事件的隐瞒,明确表示他不信任体制内的媒体来报道他的事。他认为《纽约时报》对那份信息的隐瞒不报道或许改变了2004年美国总统大选的结局。他告诉我:“隐藏那件事改变了历史。”
他决心通过公布他所掌握的机密文件将国安局的监视行为彻底曝光,引发民众对于监视行为的讨论而不是仅仅对记者表示赞赏之后就戛然而止。这需要对整个事件进行积极勇敢的报道,嘲讽政府苍白无力的解释,对斯诺登的高尚行为给予坚定支持,以及对国安局进行直截了当的谴责。而这一切恰好是牵扯到政府话题时《华盛顿邮报》所畏手畏尾的。我知道《华盛顿邮报》会尽一切可能淡化整个事件的影响。可是他们却收到一摞斯诺登收集的秘密文件,这似乎跟我想象中我们的努力方向截然相反。
像以往一样,劳拉做出的决定自有她的道理。首先,她认为将华盛顿的官方机构牵扯进此次揭秘事件对我们大有裨益,因为这样就更不容易受到攻击甚至被判有罪。如果由华盛顿官方机构青睐的报纸来报道此事,那么政府就无法轻易地将涉案人员妖魔化。
更重要的是,正如劳拉非常公允地指出的,由于我不会使用加密技术,无论是她还是斯诺登很久都无法跟我联系,因此她一开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是劳拉掌握着从斯诺登那里获得的数千份机密文件。她感到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