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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处可藏-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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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诺登告诉我,在中情局和国安局期间,经过一次次的训练,他逐渐变成了高级网络特工,以黑客手段侵入其他国家的军用及民用电脑系统来窃取信息或为发动袭击做准备。在日本期间,训练进一步强化。他掌握了最复杂的技术,能防范其他情报机构获取他们的电子数据,正式成为通过认证的高级网络特工,能不留痕迹地侵入其他国家的军用以及民用电脑系统来窃取信息或为发动袭击做准备。到最后,他被国防情报局的联合反情报学院选中,在他们的反情报课上授课。

他坚持让我们行动时遵循的安全手段都是他在中情局,尤其是国安局期间学到的,有些甚至是他帮助设计的。

2013年7月,《纽约时报》证实了斯诺登告诉我的内容,报道指出:“在为国安局的承包商效力时,爱德华·约瑟夫·斯诺登掌握了黑客技术,成为国安局求之不得的网络安全专家。”《纽约时报》指出,他在那里接受的训练“对他更加熟悉网络安全问题起到了关键作用。”文章还说,斯诺登手里的资料表明他“在电子间谍活动和网络战争中已经变被动为主动,帮助国家安全局窥探别国的电脑系统以窃取信息或做好进攻的准备”。

尽管我在质询时尽量按时间的先后顺序提问,但却经常会因为一时心急就打乱了顺序。我特别想搞清楚的是,到底是什么驱使他放弃自己的事业,并冒着锒铛入狱的危险,把多年来被灌输到脑海中的保密与忠诚要求抛诸脑后。

同样的问题我用不同的方式问了很多次,斯诺登也给出了许多不同的答案,但这些答案让我感觉要么太肤浅、太抽象,要么就是太缺乏激情和信念。谈论国安局的系统和技术时他很轻松,但谈到自己时显然就要拘谨些,尤其是听到我说他做出如此了不起的勇敢之举、需要从心理层面找找原因的时候。他的回答不像发自肺腑,有些空洞,因此我感觉不那么令人信服。他说世人有权知晓自己的隐私是否受到侵犯;说从道义上讲,他有责任对恶行表明立场;说从良心上讲,自己珍视的价值观暗地里受到威胁时,他不能继续保持沉默。

我相信他的确很重视那些政治方面的价值观念,但我想知道是什么个人方面的原因驱使他牺牲生命和自由来捍卫那些价值观。我感觉自己并没得到真正的答案。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他像许多美国人一样,浸淫在这样一种国家安全方面的文化中,因而并不愿意过于深刻地剖析内心世界。但是无论怎样,我必须弄明白。

其他因素且不说,我必须确定他做出这种选择时真正理性地考虑过后果:只有确信他是自觉自愿地这样做,彻底搞清他的目的,我才愿意帮他冒如此大的风险。

到最后,斯诺登给了我一个真实而又让人为之振作的答案。他告诉我:“我认为,要真正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该看其说自己信仰什么,而要看其如何捍卫那些信仰。如果言行不一,那么那些信仰就是一纸空谈。”

那他是如何想出这种衡量自身价值的方法的?他凭什么相信如果愿意为了更多人的利益牺牲自身利益就是有道义的行为?

“一言难尽。”斯诺登答道。他成长过程中阅读了大量希腊神话,而且深受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的《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一书的影响。他指出,那本书“从我们都知晓的故事中找到了共有的主线”。那本书给他的主要教益在于,“我们通过自身的行动和行动带来的变化为生命增添了意义”。人的价值体现在他的行动之中。“我不想做一个不敢捍卫自己原则的人。”

在他的精神历程中他反复遭遇这种主题,这种关于身份和价值评判的道德构建,当然,他略显尴尬地解释说电子游戏也有一些影响。他告诉我,沉迷电子游戏得出的体会在于他认识到,即使是无权无势的一个人也可以面对不公平。“游戏的主角往往是普通人,当独自面对强权带来的极度不公时,要么因为恐惧而选择逃走,要么选择为信念而战。历史同样证明,即使是似乎极为普通的人,只要坚决捍卫正义,就可以战胜最为强悍的对手。”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电子游戏对塑造他们的世界观发挥了重要作用。换作在几年前,我可能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现在我已经逐渐意识到,对斯诺登这一代人来说,在树立人们的政治意识和道德观念、帮助大家理解自身价值方面,电子游戏的作用毫不亚于文学、电视和电影。它们也能呈现复杂的道德困境并引发玩家的思考,尤其是对那些开始质疑自己所受教育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斯诺登告诉我,早些时候从工作中得出的道德方面的思考是“我们个人发展的模版和诱因”,而且成年之后尤其认真反思道德义务和心理方面的局限性。他解释说:“人被动服从的原因是对后果的恐惧。一旦抛开金钱、事业与安全这些身外之物,你就可以克服这种恐惧。”

对他的世界观同样产生重要影响的是互联网史无前例的价值。跟许多同代人一样,对他来说,互联网并非用来完成各种任务的简单工具,而是他的心智和个性成长的世界,互联网本身赋予了他自由、探索的机会以及精神成长和领悟的潜在空间。

在斯诺登看来,互联网独一无二的价值无法衡量,要不惜一切代价予以保卫。十几岁的时候,他就通过互联网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跟远方有着完全不同背景的陌生人聊天。没有互联网,他绝对接触不到那些人。“大致说来,互联网让我体验了真正的自由,发掘了我全部的潜能。”谈到互联网时,他显然非常愉快,甚至充满激情,他又补充说,“对许多孩童来说,互联网是自我实现的途径,他们可以探索自我,发现自己的发展目标,但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匿名才行——即使犯了错误也无人知晓。我很担心,恐怕我这一代人是能享受这种自由的最后一代人。”

这种观点对他的决定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我不想生活在没有隐私、没有自由、把互联网的独特价值都消灭掉的世界里。”斯诺登告诉我。他说他不得不采取行动阻止这种情况的出现,或者更确切地说,让别人来决定是否为了捍卫这些价值观而采取行动。

除此之外,斯诺登反复强调,说他的目的不是摧毁国安局使其无法继续实施监控。他告诉我,“这不是我能做的事。”相反,他想提醒美国及全世界人民他们的隐私正在受到侵犯,要让他们知道真相。他坚持说,“我不想破坏现有的体制,只是让民众来决定这些行为是否可以继续。”

斯诺登这样的告密者往往遭到妖魔化的攻击,称他们生性孤僻或一事无成,做事并非出于良心,而是因为生活失败后精神错乱、态度沮丧。但斯诺登却截然不同,他生活中有许多让人艳羡的方面。做出披露那些文件的决定意味着他要跟深爱多年的女友分手,离开支持自己的家人,放弃在夏威夷天堂般的生活、稳定的职业以及丰厚的收入,放弃充满各种可能性的人生。

2011年在日本的工作结束后,斯诺登回到了国家安全局在马里兰州的另一家机构,依旧为戴尔公司工作。加上奖金,那年他的年薪超过20万美元。工作主要是跟微软及其他科技公司一起为中情局和其他部门打造安全的电脑系统来储存文件和数据。谈到当时的情况时,斯诺登说:“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在那个岗位上,我亲眼看到政府尤其是国安局与民营科技企业合作窃取民众的通信记录。”

在那天5个小时的询问过程中,实际上可以说我在香港与他交谈的整个过程中,斯诺登几乎一直表现得冷静、客观而又镇定。但在提到让他义无反顾站出来告密的原因时,他变得有些情绪化甚至略微有些恼火,说道:“我知道他们建立这样一个系统是为了在全球范围消灭隐私。目的就是任何人只要在网上交流,国安局都能收集、储存并分析他们的通信内容。”

正是因为这种想法,斯诺登才下定决心要将其检举揭发。2012年,他被戴尔公司从马里兰州调任至夏威夷。在2012年的一段时间里,他下载过一些他认为应该曝光于世的文件,还有另一些文件,但并不是为了公开,而是旨在帮助记者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2013年初,斯诺登发现还需要一批文件,但是在戴尔公司工作的他却接触不到,要拿到这些文件他必须获得另一份工作,被任命为基础架构分析师,然后才能有机会接触到国安局的监控原始数据库。

心里想着这个目标,他申请了博思艾伦咨询公司夏威夷一处机构的一个岗位。该公司是全国最庞大的私营国防承包商,员工中很多前政府官员。为此他放弃了高薪职位,因为这份工作让他可以下载完整描述国安局秘密监控活动所需的最后一批资料。更重要的是,由此他可以收集关于国安局秘密监控美国内部全部电信基础架构的信息。

2013年5月中旬,他跟公司说去年得了癫痫病并以治病为由请了几周的假。他整理好行李,包括4个不同用途的新笔记本电脑。他没有告诉女友要去哪儿,实际上平时出差他也不会告诉她自己的目的地。他是想不让女友知悉内情,这样一旦日后他的身份曝光,她也不会受到政府的骚扰。

他于5月20日从夏威夷来到香港,用真实姓名入住了美丽华酒店,之后就一直待在那里。

斯诺登住酒店并没有隐瞒身份,而是用自己的信用卡付账,他的解释是自己的活动情况迟早会被美国政府、媒体以及几乎所有人审查。他希望如此可以防止有人说他是外国间谍,因为如果在此阶段他躲藏起来难免就会出现这种猜测。他说自己的目的就是要向公众表明自己的活动情况都能解释清楚,其中不牵扯什么阴谋,而且他是独自行动。在香港特区政府和中国政府看来,他就像一个正常的生意人,不是玩失踪的潜伏者。他告诉我:“我并不想隐匿自己的身份,因此没必要躲起来,让阴谋论者或妖魔化我的人有借口。”

然后我又问了那个第一次网上交流之后就想问的问题:做好爆料准备后,为什么他选择香港作为目的地?一如既往,斯诺登的回答表明他的决定是仔细分析后做出的。

他说自己优先考虑的是保证跟我和劳拉沟通那些文件的问题时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他担心如果美国政府了解到他的爆料计划就会设法阻止他,比如逮捕或更严重的手段。照他推断,香港虽然是一个特别行政区,但却是中国领土,跟他心目中的其他藏身之地相比,比如厄瓜多尔、玻利维亚这样的拉美国家,美国间谍要对付他可能会更困难些。另外,跟冰岛这样的欧洲国家相比,香港有能力也更加愿意顶住美国的压力不把他引渡出去。

虽然向公众爆料是斯诺登选择目的地时的首要考虑,但这却不是唯一考虑的因素。他还希望能够到一个民众珍视他认为重要的那些价值观的地方。他本来还可以到另外一些地方,那些地方可能会提供防范美国方面动作的更安全的保护,比如中国大陆。其中当然也有一些国家政治方面更加自由,比如冰岛或另外一些欧洲小国。但在他看来,香港最好地融合了人身安全和政治力量方面的考量。

毫无疑问,这个决定也有一些弊端,斯诺登也很清楚这一点,比如香港跟中国大陆的关系会让批评者更容易把他妖魔化。但是当时没有最完美的选择。他经常说:“我的所有选项都很糟糕。”不过香港确实为他提供了安全保障,也让我们可以自由行动,在其他地方或许就要困难得多。

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后,我又有了一个目标:确保斯诺登清楚,他作为整个事件爆料人的身份曝光后,可能带来怎样的后果。

奥巴马政府在政治领域发起了针对告密者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竞选总统时,他曾发誓要建立“史上最透明的政府”,尤其是保护告密者,称赞他们“勇敢”而“高尚”,而如今他却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

奥巴马政府依据1917年的《反间谍法》(The Espionage Act)对7名泄密者提起诉讼,超过了往届政府处理类似案件的总和,事实上是以往总数的2倍还要多。《反间谍法》是“一战”期间通过的法案,其中赋予了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总统权力将反对战争的异议人士当作犯罪分子起诉,而且对此的处罚相当严厉,违法者将面临终身监禁甚至死刑。

毫无疑问,斯诺登会受到这部法律的严厉制裁,奥巴马政府的司法部会以足以判他终身监禁的罪名起诉他,而且他可能会作为卖国贼受到广泛的谴责。

“你觉得身份暴露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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