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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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连声辩自已一概不知。一时,闹闹嚷嚷,不可开交……突然,外面吼叫震天,人声鼎沸。原来是谢妙福、王华珍各带人赶来围住小会议室。赵辛初听说两位潮流派领袖因意见不合分道扬镳,今天行动怎么如此一致?兵临城下,只好由朱洪霞陪同出来接见。
王华珍蓄齐耳短发,白白净净,虽说年近四十,显得英武干练,能说会道:“张体学承认两清整了六十万人,实际上,全省至少一百二十万,光武汉市就是四十二万!逼死逼疯打伤打残绝不是他说的全省只有五万人,而是三十余万!老百姓不过是写大字报提当官的意见,就这么下狠手整治。老百姓的命同当官的命相差这么远?!”赵辛初显出同情:“省委是在研究如何揭开盖子……”王华珍打断道:“怎么揭?明摆起,任爱生、杨道远、胡厚民是冤枉,还关着不放,如何解释?!”这一反问,引得人们举臂高呼:“还我任爱生!还我杨道远!还我胡厚民!”朱洪霞一瞧炸开锅,拍拍手:“请大家安静,听辛初书记讲嘛!”谢妙福鄙视地:“不要你岔!不是我们斗,他们几时把你当了什么!”小蓉嘴一嘟:“十个胖子九个傻,一个不傻也是马大哈!”马大哈是大大咧咧,糊里糊涂的意思。这话让大伙乐了,连赵辛初、朱洪霞也笑了。会场反而安静下来。赵辛初明白这些人唱的唱黑脸,唱的唱白脸,没个表示过不了关的,说:“我们马上紧急磋商,看怎样解决,行不行?”
赵辛初、朱洪霞进去不久,王光照出来对大伙说:“省里已派车接胡厚民同志回了!”人们不依:“还有任爱生、杨道远呢?包括刘真、张华、陈爱华所谓支派干部,统统要放!”小蓉手一挥:“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去迎接我们的智多星光荣出狱啊!”她这一喊,龙建桥、齐若男率先响应,人们纷纷爬上汽车跟随省委1544小面包出发。汽车队刚到武昌纸坊,迎面来的汽车认出1544是省委车子,司机停车打招呼:“胡厚民同志就在这里啊!”
胡厚民中等个子,五官周正,留小分头,额头高高地。也许关久了,脸色蜡黄;但精神很好。这位工人领袖是因打抱不平而造反,虽说在1967年的3?17之始,同朱洪霞等人一道拿着“请罪书”敛眉躬腰去军区三办检讨认罪;几经反复,现已锻炼得成熟多了。他的话不多,句句在点子上。因此,官僚阶层对他又恨又怕。车到洪山宾馆,胡厚民站在台阶上,向欢迎他的群众作了简短讲话:“感谢同志们的关心和爱护!我胡厚民今后只有更坚定跟随伟大领袖毛主席革命,才对得起关心爱护我的广大造反派战友!”
胡厚民原为省革委会常委,出狱后,省委要他安心养病,意思让他少掺和运动。在病床上,他却提出批林批孔联系实际,首先应做到:放人、*、提干、补台、纳新的所谓“放、平、提、补、纳”五字诀。组织路线是官僚阶层的命根子,维护特权的保证,再则,仅从心理优越感,也不会轻易答应平民阶层与他们平起平坐。他的提议自然无人理会。
但是,胡厚民的出狱,显然标志造反派第一回合的胜利。自两清挨整,好多心灰意懒的人又鼓起信心。原工总四大金钢:武重、武锅、武船、电信造反派决定联合行动,鞭策省委揭开刘丰、曾思玉“克已复礼”的盖子。他们一时在省委静坐,一时声称堵死长江大桥,一时又*要赴京告状。朱洪霞、夏帮银慌着做工作,指责同伴们是“瞎闹”,劝阻“慢慢来”,被王光照等人嗤之以鼻。最后,两赵一王总算答应补台,在武汉的,官复原职;“发配”在外的,陆续调回准备委以重任。当官的不仅将自已和平民阶层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就是对造反派,也分作三六九等。如谢妙福之类潮流派,省委认为与夏帮银、朱洪霞不能等量齐观,比议会派的王光照也低一个档次,不屑为伍;潮流派一味嚷叫:“还我杨道远,还我任爱生,还我陈爱华!”益发难以接受。谢妙福一怒之下占住省招十三号楼,如同当年刘邓大军直插大别山,成天闹得不安宁。于是,两赵一王吩咐夏帮银、朱洪霞做工作。这两人早被目为“投降派”,自然不见成效;又让胡厚民去说服他们。以胡厚民的精明,哪会出头露面做这件事。省委比较胡厚民和潮流派,采取“两害相权取其轻”策略,只好同意胡厚民“补台说”,让他在潮流派中施行安抚。胡厚民从背包掏出一沓补台表格,拿张交给姐姐,由伊找谢妙福谈话。许诺谢妙福增补为市革委会常委,云云。
矮胖的胡秀娟进十三号楼,在门口遇上杜小蓉同齐若男手挽手出来,便问:“谢妙福同志在不在?”小蓉以为又通报省里动态,连连答应:“他在203。胡大姐,是不是二胡让你来讲什么?我领你去。”胡厚民比胡秀娟小,在家排行老二,所以造反派亲切地称之“二胡”。胡秀娟与杜玉章很熟,也认识小蓉,把她一搡:“小丫头!二胡是你叫的?胡厚民同你爸兄弟相称啊!”小蓉不服:“他至多比我大十来岁,我哥还比二胡大呢,让我喊什么?”胡秀娟说:“叫头儿也行哪!”小蓉做出庄重样子:“唔,那就叫胡头了!”胡头与“糊涂”谐音,胡秀娟让逗笑了,拉拉她的宝蓝灯芯绒春装:“你穿着真得体;越长越漂亮,也越长越淘气了!”说时,唯恐冷落齐若男,问:“你看是不是?”齐若男早闻这位指挥攻打新中原的女中豪杰大名,显出敬重地点头笑了。三人说说笑笑上了二楼,找到203房间。
房间内,谢妙福慷慨激昂地向战友们分析当前形势:“我们一定坚持放人,打开牢门找左派。防止当权派耍花样……”说着,他以聂年生为例警戒大伙。
本来,新华工红反团的聂年生无论谋略胆识和勇气及多次反复的表现,很让江城造反派敬重。二月逆流,是他与方保林找三中谢保安策划在汉阳公安局静坐营救夏帮银,作为为工总翻案突破口,取得巨大胜利。反潮流又是他串连谢妙福等人策动的。不想,作为反潮流第一号头,正准备在武胜路书店雨阳台上讲话的人,听说王克文封他市革委会常委,马上退场了……谢妙福提起这事,气不打一处出。
这时,看见胡秀娟进来,以为有什么消息,又可以找机会冲一冲;便停止发言,单听她告知动态。胡秀娟首先表示对大伙敬意,尤其是在营救胡厚民行动上表现的大智大勇。接着说,希望提高斗争水平,不能老当游击队,要成为正规军……说时,拿出表格递给谢妙福:“市里准备把你增补为市革委会常委……”她的话没说完,谢妙福脸色骤变,将刚才的气全发向胡秀娟。油黑的面庞更其发黑,络腮胡直抖,吼叫道:“你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说完,将表格撕得粉碎,举臂高呼:“反对封官许愿!”房内里人群情愤激,七嘴八舌指责胡秀娟,连同胡厚民也骂了。
胡秀娟窘得说不出话,勉强地笑着。齐若男望着小蓉,不知所措。
突然,杜小蓉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那么大,压过所有人的声音;笑得前仰后合,十分开心。当人们奇怪地望着她时,小蓉兀自喘气笑着连连指着胡秀娟:“胡大姐,你赢了,你赢了!”说罢,向大伙解释:“这是开玩笑。我让立功制张补台假表格,我说谢师傅会填,胡大姐说,绝对不会填。我俩还打赌,谁输谁请客去大中华吃武昌鱼呢!”
谢妙福听这么讲,半信半疑,就势缓和气氛:“那,我们没份?要都去,小蓉,你付不起台子啊!”胡秀娟就坡下驴:“我不去。赢给大家打牙祭就行,我走了。”
小蓉虽然化解这场尴尬,胡厚民、朱洪霞等人与潮流派从此心存芥蒂,互不买账。在省市革委会任职的群众代表及追随者,自称“正统派”,蔑称社会上闹的为“流派”。流者,痞也,即有流氓无产阶级气息。仅逞匹夫之勇,未能远谋。但,潮流派七捣八戳很让市民解恨叫好,普遍认为,不是他们“闹”,胡厚民出不来,更不会促使省委有补台一说。况复,人们嘴里时时叨念“谢妙福”“王华珍”“武齐骅”这些名字,令自认为“策略斗争”的“正统派”心里极为不快,如同大歌星看待日渐走红的无名角色一般。
造反派越闹越欢,连北决扬头面人物胡厚民也闹出监狱,两赵一王公然准备让派性人物补台,进入各级领导班子,教李卫东气不打一处出。开碰头会时,他弹着烟灰苦笑道:“看来,王副主席说得对,斗则进,不斗则退。”关必升哼一声,冷笑:“这话还要他说!老子们就不懂得闹?”对沾上“造反”二字的人,红鼻子老关本能有种反感。内心里还有怀才不遇的愤懑——在国民党、汪精卫手下当兵痞,他就以闹事而闻名,是共产党七整八整,稍微规矩点。不想,如今闹事又吃香了,竟能闹到中央当大官。比较起王洪文卧轨拦火车小把戏,自已若是使出浑身解数,岂非要当中央主席?董南生没窥透他心理,赞成道:“对,就像严区长说的,街上贴‘打倒韩宁夫!’老子们就炮轰两赵一王!事关自已利益,谁不会造反?”冯世红说:“主席教导的嘛,造反有理。王副主席又要我们反潮流,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显山,不显水,把两人讲话的破绽补缀了。关必升并未意识到冯世红的策略:“管谁怎么说,我不能受被我领导过的人领导!”口气仿佛是世袭贵族出身,生来是当官的坯子,全忘记穷得自已卖自已壮丁的日子。李卫东听伙伴们没说到点子上:“不要学他们乱喊什么打倒、炮轰,主要是批判控诉*、刘丰、王力,问题批透了,7?20的案就翻过来了!”关必升听到这里感到好笑:“其实,7?20不翻也早翻了;台,老子们也早补了!”李卫东对他政治上浅见薄识很瞧不起:“老关,你这话太幼稚。案不翻,总是根辫子,随时可以揪你。心里也不服。再说,谁规定一件衣服只打一回补丁、打一种颜色补丁?”最后一句将补台比喻成打补丁,颇有点幽默,大伙笑了。李卫东继续发挥:“他们不是讥讽我们为阻力军吗?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份子,谁是小妈养的?我们一斗,上面发现有另一种声音,总不会不考虑吧?”冯世红摸摸山羊胡须:“对,打横炮至少可以起到减缓、减少反革命翻案出狱、加官晋爵的进程!”关必升仿佛有点遗憾:“他妈的,曾刘要是不放俞文斌、杨道安几个出来,老子们还不是可以刷标语:‘还我俞文斌!还我杨道安!’,他们是杨道远,我们杨道安,兄弟俩!”说到最后,自以为幽默,笑了。然而,谁也没笑。李卫东心里尤其沉重,文子风向他悄悄透露:“批林批孔批周公。你没看见,有的报纸上描绘的孔丘形象是谁呀?”问文子风,是他自已的发明,还是内部消息?文子风讳莫如深一笑。
李卫东十分迷惘:这岂不是将矛头指向总理?
十三、要你永远做俺的情人
清浅的白水河可算作栗北、栗南一道天然分界线。每到秋天,尤其显眼。北岸是土黄色岗地,树木萧疏,稀稀落落的衰草瑟瑟发抖,一派肃杀景象。南岸则如一浪高过一浪的山峦,松树、柏树、榛树依旧苍翠欲滴。一棵棵乌桕树在绿色背景映衬下格外斑烂耀眼:叶儿由翠绿而嫩绿而鹅黄而金黄而桔红而大红而血红,仿佛千万只彩色蝴蝶攒集枝头,赏心悦目。往深山里走,大自然会慷慨地奉献深红的山楂果、紫色的野葡萄、乌黑的棠梨;天空飞着肥美的野鸡、斑鸠,地上蹿跳着胖嘟嘟的野兔、獾子;运气好,会遇上身材俊逸如美女的麂子,用惊惶眼神打量几下不速之客,瞬即箭一般消逝丛林中……至于狼和花豹,许久以来,传闻凶残,其实,性情害羞,绝不无缘无故接近人,能够看见应该是眼福。
立言发配到农场,固然对冤屈耿耿于怀,心情压抑,马上为栗南风物吸引。他很快适应周围一切。天气晴和,与园艺组农工挑箩筐进山找棠梨,摘回种在苗圃里当玷木嫁接梨枝;寒风呼啸,在桃林剪一会残枝,几个人找个草棚围坐生起火塘,边取暖边吹牛。一声噼啪,师傅掰开树蔸,找出烤熟的越冬幼虫,叫做“木花”,请立言尝尝。他毫不犹豫丢到嘴里,吃着称赞着:“真香,像油炸蚕蛹呢!”农工们哈哈大笑,未想到一个大学生、教书先生这般随和融洽。天上旋舞硬币大雪花,立言学着农工穿条短裤,上身赤膊,在水塘里徒手捉鱼。塘里水已用水车车得齐脚脖深,鱼儿在水中露出脊背四处乱蹿,呼啦啦拨水声和欢叫笑骂交织一片,热气腾腾。常常鱼儿抱起了,突然,被挣扎的鱼尾巴掴一嘴巴,人仰面跌坐泥水里……但谁也没感到寒冷,直嚷:“鱼头有火啊!”;开春,早早起床去山坡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