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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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继红一样,从小受的教育让他无限崇拜毛泽东的伟大英明;不同的是,毛泽东在他心里比较具体、切近。从父母谈论中,很羡慕、神往跟随伟大领袖闹革命的光荣和幸运,常有生不逢时的遗憾。不想,这次革命就是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并且,号召自已这代人积极参加!他怎么会犹疑踌躇?辗转床头的陈志鹏想到这里,一个鲤鱼打挺,披衣起床,拧亮电灯,在日记上写下颇有使命感的一句话:“一场新的伟大革命,已历史地落在我们肩上!”
从此,他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也就是人们简称的“两报一刊”昭示的精神,破四旧,立四新、抄家、揪斗地主资本家及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志鹏组织的红卫兵查抄汉正街梅竹百货商店,发现店铺贴的毛主席肖像蒙满灰尘,颈部有道三寸长撕开的口子。必定是出于反动本性,怀着刻骨阶级仇恨犯下的滔天罪行!
红卫兵像赶羊群把梅竹满屋老小集中到店铺,喝令“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全体立正站在右面角落。志鹏指着毛主席肖像,斥问:“是谁犯下滔天罪行?老实交待!否则,后果自负!”商店当家人梅太婆面对怒吼叱骂,单薄如纸的身子颤抖似筛糠。老人没听懂问什么,瞧眼前气势感觉大祸临头,不知所措;瞅瞅这个,瞟瞟那个,眼里闪着乞怜的光。她的孙女梅汉花壮着胆解释:“那…是…打扫灰尘时…”话没说完,让继红喝止了:“不要你说,是审问这反动资本家老婆!坦白!谁干的!”说着,向老太婆挥舞着手。老人这才仿佛明白,结结巴巴:“是,是我…我打…打…”左得明不等说完,断章取义,袖子一捋:“好呀,你打的?你好大狗胆!”说着,冲向八十三岁的老人,从她儿孙群里拖了出来。梅汉华想护住奶奶,左得明一掌将她搡倒在地。梅家老小哭叫起来。志鹏威严地制止:“不许哭!”三代人只得强忍悲切,在喉咙里呜咽……
左得明抓住老太婆衣服后领,命令道:“跪下!”老人还没听清,这个鱼贩子的儿子像拎条鲢子鱼似地往上一提,照梅太婆腿弯踢一脚,老婆婆方显出跪的姿势瘫倒在地。李继红拿把剪刀三下五除二剪光老人左边的苍苍白发,让她成了个“阴阳头”。
左得明随手拖张窄条凳,要让梅太婆站在凳上挨斗。左得明父亲是卖鱼的单干户,家庭出身虽说划的“城市贫民”,在街坊眼里,地位还不如地主兼工商业的孙家驹。家境贫寒,学习又糟,最主要是性情乖戾,人见人厌。左得明长期以来心里有种自卑感。这种感觉形成的逆反心理是唯恐天下不乱。要报复一切人。找到可以报复的人,下手又狠又辣。牛疱虽然也是唯恐天下不乱,他阅历深,老于世故,多为关乎日常生活来发泄郁愤,攻击对象又是有名无实的当局。因而,给人“有几股直气”的印象。左得明少不更事,不顾场合,肆意胡闹,往往令人反感。他的主张,志鹏感觉太过份了。老太婆骨瘦如柴,颤颤巍巍,站都站不住,哪能上条凳?便说:“就在门口架飞机,用什么凳子?还把她抬那高!”说毕,指派李继红、杜小蓉上前,用眼色向两人示意夹持好,莫让老太婆瘫倒。这情景被带路揪斗的胡传枝窥出,碍于志鹏是陈书记儿子,不便说破,转弯抹角扇风点火:“五六年公私合营,她说破产了,收了业;可是,三年自然灾害又单干起来。她的心可深了!那时候,我摆张凳子在她家门口卖卷烟都不许。有次,小左的爹刚把鱼担子歇下来,她说腥臭,吼着非让他爹挑走不可。劳动人民挑累了都不许休息一会。她的心毒不毒?多么仇恨劳动人民!”这番话激怒左得明,如狼崽嗷嗷直叫,扑上前给梅太婆当胸一拳!他用力又猛又大,以至继红、小蓉抓不住老太婆的胳膊了,但听“哎哟哟——”惨叫一声,老人仰面倒地。梅家的人想上前扶起奶奶,红卫兵将他们赶回屋角,吼骂道:“放老实一点!不准乱说乱动!”眼见老人躺在地上呻吟,儿孙们只能默默流泪。梅汉花急得直用头撞墙,跌着脚痛哭不止。围观的人群看见这等惨状,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敢怒不敢言。
忽然,人堆里有声音大喊一句:“伢们呐,老太婆这大年纪了,这样搞是不行的!”
左得明正待上前揪老太婆右边剩下的头发,拖起再斗;听到喊话,只觉得这家伙吃了豹子胆,想反天了,振振有词地质问:“揪斗阶级敌人哪个敢说不行?!”他抬起头要追查谁在大放厥词。那人竟已分开人群,挺身而出。
来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尖下巴,细眯眼炯炯有神,像老虎眸子,不怒自威;脸上线条分明,如刀砍斧削,硬朗有力,说话堂音很亮:“老子说的!老子三代贫农,工人阶级,不比你那二道贩子的老杂种硬着?”
左得明一见是小蓉父亲杜玉章,屁都不敢放一个,低下头,闪到胡传枝身后。连卖鱼的老子都常受杜玉章斥教,他哪敢应声。大伙知道,杜玉章是李卫东的师弟,除了陈爱华,这条街上,李卫东都不如他受人尊重。一看冷了场,胡传枝讪笑着:“杜师傅,是这样,这老东西把毛主席的宝像……”
杜玉章虎下脸:“我不管她犯了什么罪。报纸上是怎么说的?胡传枝,你几十岁了,教点伢们好,你这么做是罪过啊!”
志鹏眨眨眼,愣怔一下,点点头:“对,杜师傅说得对,按报纸上说的来。要文斗,不要武斗!”
胡传枝趁机转口风:“文斗,文斗。那就让她游街。游街!游街!”
杜玉章转而呵斥女儿:“小蓉,你跟老子回家!”说毕,背着手,头也不回,咚咚地走了。小蓉谁也不看,低着头,搓着手,跟上父亲。
望着杜玉章远去的背影,胡传枝嘴一瘪,做出不屑的怪相,低声咕咙:“老落后分子。党都没有入!”这番话,总算提起一点消沉下去的士气。左得明又像拎鱼般抓起老太婆:“游街!游街!”说着,喊继红帮忙架起。老太婆哼声连天,哪里站得住?完全由他们夹着走。老人三寸金莲的布鞋也拖掉了。时值正午,七月里武汉的太阳十分炙人。街道上麻条石晒得滚烫,赤脚一踩,灼得生疼。起初因为痛觉反应,老太婆小脚还一动一弹,一抽一搐。不一会,闭上眼,搭拉着头,听任拖拉推搡,连呻吟声也没有了。平素嚣喧的大街出奇地安静,人人屏声敛息,只有这群红卫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回响……
人们见这么残忍折腾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谁都目不忍睹,谁都不敢讲话,谁也怕指为同情阶级敌人,*烧身!
胡传枝瞧老太婆样子,知道不行了,说:“红卫兵小将们,让她回去写材料交待罪行,好不好?”左得明大约也累乏了,连声同意:“可以,可以。”志鹏早就感觉,众目睽睽之下,游街的不是老太婆,而是自已一伙,很不自在,赶紧接腔:“送回去,送回去!”那时,运动中人的心理忒怪。明知不对,恶行肆虐开来,不但旁观者敢怒不敢言;即使施暴者也身不由已,只能听任运动惯性发展!胡传枝刚才让杜玉章点了穴,心里忌讳落下话把给人戳脊梁;同时,掂量有资格发话,才说了那么一句。即便如此,也是商量口气。
红卫兵将老太婆拖回梅竹商店,丢在门口直挺挺躺起。胡传枝、左得明虚张声势吼叫:“让她写材料交待罪行啊!”而后,若无其事,扬长而去。志鹏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将颤颤兢兢捱向奶奶的儿孙吓得连退几步。梅汉花不顾一切扑上前,搂起奶奶急切叫唤……
刚过两条巷子,梅竹商店传来悲切的嚎啕声。啼哭虽然压抑着,仍然传得很远,很远……
胡传枝装作没听见。左得明吐口唾沫:“死了活该!没有棺材!”查抄梅竹商店,揪斗梅太婆是志鹏有生以来参加的第一次阶级斗争,应算“一抓就灵”、“立竿见影”。结果让他很扫兴,毫无胜利的喜悦,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还感觉,左得明、胡传枝动机不纯,举止言行过于张扬,矫揉造作;与他们为伍,简直有失身份,降低自已水平!
但是,就左得明而言,志鹏后来发现还少他不得。左得明积极性很高,只要喊一声,跑都跑不赢;其它的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隔三岔五缺席,或者,拖拖拉拉,就像求他们办事一样。临到上场,像石磨,扒拉一下,动一下;左得明则很主动、充满热情,并且,经他闹嚷咋呼,大家也来了劲,激发活力。没有左得明没有声势。甚至,连斗争也开展不起来!固然,往往表现得喧宾夺主,有点失控。志鹏容忍了,还是让他参加活动。
揪斗刘立德,志鹏想撇开左得明。他了解,刘立德常站在巷道里向鱼贩子通报儿子的顽劣,学习一塌糊涂。鱼贩子就用沾满鱼鳞的巴掌扇左得明的嘴巴。左得明恨死刘立德。不想,红卫兵揪斗的怒吼惊动对面住的左得明,到底没能瞒住他。根据历次运动的惯例和惯性法则,谁也不好阻止左得明的恶毒作派,倒是不能相比之下,显出落后!继红当场惊呼:“好恐怖呀!”无疑是报刊批判的资产阶级人性论和小资产阶级摇摆性表现。但是,从大伙神情看出,多有同感。志鹏自已也差点撑持不住了。在志鹏眼中,刘立德是学校里最有学问、最认真负责、最可亲的老师。戴付深度眼镜,细高个子永远虾米般躬着腰,笑容可掬,和蔼可亲。据说,是打成右派腰身变躬屈的。鸣放时,仅仅说句:“现在社会活动太多,影响学生学习”,划为右派。老婆同他离了婚,孩子也带走了。孑然一身的刘立德将整个身心交给自已学生。他教学很认真,喜欢爱学习的学生。常把志鹏的作文拿到课堂上当范文念,鼓励志鹏朝写作方面发展。要不是石月琴告诫:“在我们社会里,文学是杀身取祸的根苗”志鹏真会立志当作家。批判一个热爱教育事业,热爱学生的老师,当然叫人于心不忍。但是,这思想只有一闪念,志鹏发觉与经典阶级斗争学说、与毛主席教导相违背。他暗自惶愧,惊讶自已差点背叛革命立场,怀着悔罪的心情,抓起老师剥落的衣服,蘸起老师的鲜血,写下:“*万岁!”,这六个字一时传遍大江南北,成为红卫兵响亮的口号,很让志鹏得意一阵。
陈志鹏怎么也没料到,灾祸会降临自家头上。
军区文工团有人贴出大字报,指控石月琴支持排演《海瑞骂皇帝》是与吴晗南北呼应,将她和该剧导演、主演打成“三家村”。连最初指示她按毛主席讲话精神排戏的军区首长也反过来揭发她。石月琴既悲愤又绝望。陈爱华一字一板,发指示般安慰妻子:“要相信群众眼睛是雪亮的,会事实求是,党的政策是英明的。要经受住考验……”石月琴浑身颤抖,捂着嘴,无语悲咽。以几十年经验,耳闻目睹反胡风、反右派中箭落马者的悲惨下场,深谙中国文字狱的厉害,她没有勇气挺住。晚上,石月琴吞下整瓶安眠药,离开了这个充满恐惧的人世……李继瑛扑在婆婆身上失声痛哭。陈爱华铁青着脸,抿紧嘴踱来踱去,一言不发;已经当上团长的陈志鲲对社会上闹轰轰、乱揪乱斗早就看不惯,讥为儿戏。没想,火竟烧到自已家里了;大为震怒,不由摸摸腰里手枪;只一瞬,手又垂落了,说出半句话:“革命……”志鹏接着哥哥的话:“革命革到老子头上了,这命有什么革的!”他蓦地扑上前,要抢过哥哥的手枪,让志鲲一把抱住。陈爱华阴沉着脸,目光如炬地盯着小儿子:“你认为还不够,还要把你哥和我搭进去才好,是不是?”继瑛悲切地、柔声地央求道:“志鹏,你…你不能这样啊!”志鹏腿一软,跪下了,两只拳头死命地打自已的头,呜咽着:“好,好,妈!妈妈!我…我听了…”
那刻,好多“红五类”红卫兵神气活现,为所欲为地在外面抄别人的家;回来时,发现自已的家却让人抄了!真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事实明摆着,在那杜撰的革命理论和苛刻的阶级分析之下,正如毛泽东引用的一句古语所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没有谁的屁股那么干净,没有那个家庭那么纯粹!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呢!找个由头整治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陈家的遭遇,认真说来,算是体面的呢。
陈家的人比之梅竹商店的哀恸,显得更压抑,没有放声悲号,只是默默地流淌眼泪!
胡荷花呼天抢地、捶胸顿足、骂骂咧咧,哭得透不过气踉跄进门;继红喊声:“姐!”扑向继瑛,娘仨抱头痛哭,哭作一团;保国叫句:“伯父!志鲲哥!”站在石月琴尸体前无声流泪;李卫东连换三种称呼:“爱华…亲家…陈书记…”便没词儿,低头站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