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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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革命洗礼,谢三省充分认识资反路线的残忍本质,感激伟大领袖给他第二次政治生命,焕发从未有过的政治热情,改名“谢向阳”;他揭竿而起,造了反,树立战旗,加入工造总司,决心紧跟毛主席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受到批判的保国想同谢向阳作次深谈。谢向阳一笑:“没关系,主要错误不在你身上!”口气和神态拒人于千里。说毕,快步离去。他现在是工造一名负责人,忙着呢!
望着谢向阳远去背影,保国内心暗暗喟叹:绳子扯断了再接上,永远有疙瘩啊!他惋惜又痛苦。最叫他难堪的是班组里陆哈巴。见面就高喊:“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理!”刚走过,吐口唾沫,大声说:“卖友求荣!”这小子仗着出身好,政治学习打瞌睡,常遭保国批评;有几次,趁厂里司机办事,竟然擅自将汽车开着转悠,差点撞倒围墙。运动初期“触及”他一下,怀恨在心。这么一个老落后分子,此刻倒讥笑他了。真是落毛凤凰不如鸡!
当着大伙批资反路线,批那位市委副秘书长,他只能先揭发,后检讨;违心地夸大自已的私心,想将别人鲜血染红头上“顶子”。除此,再派不上任何用场。自小,保国受父亲影响和教育,靠拢组织,团结群众,努力工作——每每有种众星捧月的成就感、自豪感、满足感;这些已经成为他存在价值的体现,简直就是灵魂,不可须臾或缺!而今,他这个血统工人的后代、老共产党员的儿子、历次运动的积极分子却遭到冷落!他尝到往常形容人家的那种滋味:为历史所抛弃,跌入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保国的心被啃啮着。这个能将两、三百斤死猪甩来甩去的汉子,有天喝醉酒竟然抽抽咽咽地哭泣起来,指着父亲放肆地喊叫:“我不该吃你的药啊!”武汉俚语,听人指点干了错事,称之:“吃了药”。大明大白地报怨老头子当日的建议。
李卫东理解表面温驯、内心好强的儿子的痛苦,开导保国:“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是个锻炼。爹在单位还被架飞机呢!”坐在一旁的胡荷花牙缝里“呲”一声,霍地起身说:“活该!毛主席说,凡是喜欢整人的人,整来整去,总有一天会整到自已头上的!”说罢这段小女儿教她的语录,扭身上楼。李卫东觉得好笑,这堂客事事好强,大约当初没听她劝阻,批了小谢,现在就幸灾乐祸。
实际上,胡荷花并不仅仅为儿子没听她的话;平素,听杜玉章谈及丈夫在厂里作为,老用她父亲教导的:“多栽花,少栽剌;恨人必穷,恨土必富”古训劝告男人。李卫东不听。却驳她:“妇道人家懂什么!”这回可不应验了?还带累儿子被人骂。不是活该是什么?
李卫东盯着老婆在楼梯上转弯,才回头安慰儿子:“万丈高楼从地起。只要基层党组织信任你就行!群众没关系的。这是我几十年的经验。错不了!”
果然,就在保国最困难的时候,厂里党委书记何健魁托人捎话他:“右派放得差不多了,表演得够充分了;左派该行动了,是反击的时候了!”父亲也告诉他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曾受刘少奇主席接见的全国劳模、掏粪工人时传祥在北京组织西城纠察队,专抓以批资反路线为名造反的黑五类,向右派砸出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李卫东接着说,“十一月十六日,王力同志接见全国各地工人代表时表态,按照宪法,工人阶级有建立各种组织的权利。王力同志是中央*成员,这可是中央的声音啊!我们红五类、党团员积极分子也应该组织起来。你琢磨起个什么名字好?”
初始,保国为整了谢向阳有点抱愧。反过来,一些出身不好、表现不好的人竟神气活现也不正常,确乎右派翻天了。他叉腰抿嘴想了一会:“爹,咱们就叫‘革命职工联合会’简称‘职工联合会’,行不行?”李卫东激赏:“好,简洁好记,又能团结绝大多数。比起一叫十几个字的那些组织顺口多了!”
经串联,全市各厂自上而下,由党团员、大小劳模、历次运动积极分子,包括处级以下干部组成“职工联合会”,与工总、二司、三新、工造等造反派针锋相对斗争,而三字兵、红城公社等组织支持联合会。
从此,保国主动投入运动,成了保守派头头。职工联合会响亮地喊出:“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保卫湖北省委,保卫王任重!”结合厂里阶级斗争实际,保国又提出:“保卫厂党委,保卫何书记!”。当着职工联合会高喊“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陆哈巴显出惶愧地低下头。他从来与“左派”二字无缘;谢向阳闻之变色,他就打过右派。
但是,杨道远、聂年生、李继红、左得明等大中学造反派支持谢向阳、陆哈巴。按流行做法,陆哈巴下了“挑战书”,要和职工联合会进行万人大辩论,决一雌雄。看看究竟真理在谁手里?李保国满怀信心写了“应战书”。整整花上三天时间,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开会讨论,作了充分准备。
辩论会在工人文化宫剧院举行。台上呈八字形摆起两张桌子,抓阄决定座位。保国见定了左边桌子,仿佛是种象征,心里暗喜;再一看,对方辩论主角是陆哈巴,更加放心。原来,各造反组织经过整顿,防止对立面抓辫子,将出身、历史上有疑问的人改选下去。如,原工总发起人之一周光杰运动前受过处分,下放前卫兵团;朱洪霞由宣传部长升为一号头;谢向阳究竟难登大雅之堂,将陆哈巴推到前台。
照例,各念一通毛主席语录,进行一番语录战后,双方展开结合实际的即兴辩论。李保国变应战为挑战,开腔就说:“看看会场上各方支持者多少,不是一目了然,还需辩论吗?”他的问话刚落音,偌大会场响起经久不息、雷鸣般掌声。几乎将陆哈巴淹没。
原来,与会者按观点,台上台下各坐一边。肉联职工多为压土地进厂的农民,比较服从领导;中层干部均是各厂抽调来充实新厂力量的党团员、积极分子,持保守观点占绝大多数。谢向阳、陆哈巴等造反派不过几十人。但是,保国发过来的球并不刁,陆哈巴当即打了转去:“毛主席教导我们,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又怎么理解?!”
这个问题绝非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弄不好,变成反对毛泽东思想。保国明智地避而不谈,指着台下自已一派群众,说:“我职工联合会成员都是党团员、工人贫下中农出身,出于对党的热爱保卫厂党委、保卫何书记。你说我们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你们的方向路线是什么?是回转到旧社会的方向,走倒退的路线,要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吗?”说到最后振振有词,高了八度,几乎是喊叫出来的。陆哈巴怔住了,好一会答不上来。想想自已也是几代贫农,结结巴巴:“我…我…也同你们…一样哪……”保国一派顿时活跃了,满堂讥笑,随即高呼:“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万岁!”、“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卫厂党委!保卫何书记!” 当年,人们都懂一个简单逻辑:“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观点不对,你说黑,我偏说白;唯独关乎毛泽东、文化革命的口号,绝不敢蹩着来。陆哈巴刚才让弄得应对张皇,口号一呼更显得稳不住神,只顾跟随举手;头两条口号自然随着呼喊举手。喊到第三条如果也随着举了手,那就等于彻底认输。这小子从来只能在车间信口开河,狗肉上不了正席;有点发懵。第三句口号喊起,他也准备举手。刚刚抬手,谢向阳按住了。俯过身附耳对陆哈巴面授机宜。保国看着心里暗暗好笑,先声夺人,谅他回天无力!
口号声刚停,陆哈巴猛地将桌子一拍:“何健魁何许人也!”听到这个素来粗鄙的莽汉居然“之乎也者”,人们不由惊异地竖起耳朵,会场即刻肃静。谢向阳微笑了,效果比保国刚才制造的还要好呢!陆哈巴像念“判决书”似地掀起何健魁“蔸子”:“何健魁,男,1917年生,江西宁都人,家庭出身雇农,本人成份流氓无产者;何1934年投机革命,长征途中,擅自拿百姓苞谷受警告处分;土改时,与地主女儿发生关系留党查看;三反五反,私吞罚没金条被降级……自担任肉联党委书记,经常以谈思想、谈工作为名,以提干入党为钓饵,奸污玩弄女职工……”陆哈巴的话没讲完,会场叽叽喳喳,人声鼎沸,嚷成一片……好多人的老婆、姨妹、女儿、姐妹的确上过何书记的当。职工联合会成员,向来服从领导,受害尤其多。组织科长关必升的情妇为何书记横刀夺爱,衔恨已久,乘机装作惊讶叫道:“陆哈巴,你如何搞到何书记的档案材料。这是组织上的机密。怎么敢随便泄露?!”很巧妙地落井下石,无啻于当场作证。
谢向阳不失时机高呼:“打倒何健魁!”对立派也跟随喊开:“打倒何健魁!”趁着群情愤激,谢向阳质问保国:“这样地地道道的走资派,你要保。你的立场观点在哪里?”不等回答,谢向阳上纲上限了:“全国人民是要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你竟然喊出‘保卫厂党委,保卫何书记’,狗胆包天地将狗屁党委和活见鬼这个走资派与党中央、毛主席相提并论。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问题不辩自明。保国哑口无言。他真诚地承认错误:“我…我对何健魁历史不…了解,真…真是活见鬼!我错了,我愿与大家一道革命,批判何健魁!”谢向阳说:“那就解散职工联合会!”关必升一听不干了,跳起来喊:“活见鬼是活见鬼,凭什么解散联合会?!”随即,有人响应,有人反对,会场上乱成一锅粥。
这时,赶来声援谢向阳、陆哈巴的二司学生冲上讲台,喜形于色,高声嚷道:“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现在,我们宣布一个大好消息!”全场人知道又发生什么重大变故了,鸦静下来。只见红卫兵队列里走出个全身军装、紧扎武装带的小姑娘,她转着身子向全场行个军礼;而后,撩撩军帽下的秀发,用清脆的普通话宣布:“中央已批准揪斗王任重。工总、二司等造反派组成的‘赴广州专揪王任重革命造反团’今天已经启程;还有,陈伯达同志点了西城纠察队,时传祥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为三司造反派揪斗了!”说毕,她打开一张小报,像现今散打擂报告回合的小姐双手高举着,向台下人展示。人们如抢食鹅群,纷纷伸长颈子去瞅。有的瞅报纸,有的瞅小姑娘,口里自言自语:“谁家的丫头,长得这漂亮呀!”认识的人说:“是保国的妹子继红呀!”李保国在台上看得真切,继红手里报纸上,有张照片占了大半版:时传祥戴着高帽子,胸前挂块打叉的牌子,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可怜的老人涕泪满面让人架着……;另外一版赫然印着粗黑字体:江青同志指出,王任重在清华园里充当哈巴狗……完了,自上而下保错了,跟错了!保国头一晕,差点瘫倒,台下几千人立马精神崩溃。突然,关必升带头喊口号:“打倒何健魁!解散联合会!”保国想呼喊:“打倒王重任!”表个态,就像囚车上的阿Q准备出段彩头而最终未能张嘴,让谢向阳指挥陆哈巴、左得明将他揪住,连推带打,戴上报纸糊的高帽子,挂上“铁杆保皇派”纸牌子,拉上汽车全市游斗。职工联合会办公室叫砸了,广播器材、纸张、油印机等,一抢而空。从此,保国对谢向阳愧疚荡然无存,产生严重对立情绪。
同一天,李卫东也遭到揪斗。职工联合会就这么让打垮了。晚间,保国咬牙切齿把丫丫摁在床上叫了一宿,叫得震天动地。翌日清晨,胡荷花下楼对扫地的媳妇埋怨:“你们昨夜又疯的什么,声音叫得那么大!注意点。继红老大不小了,听着怪难为情的!”丫丫脸一热,不吭声,低着头,假装扫地。心想,“你去问你儿子!谁知道他隔三岔五发什么疯!”工作组要求揭批谢向阳的头天晚上,批资反路线的日子,保国都这么凶狠地整过女人;今天,他又整开花。此后,每逢不顺心,大发作一次。难怪婊子将嫖客发泄*的隐语称之“出气”,真可谓传神至极!
职工联合会砸烂不久,保国同父亲商量重新拉个组织:“他们总不能像假洋鬼子,不许别人革命吧?”李卫东笑着点点头,很满意儿子在阶级斗争风浪里进步了,成熟了。实际上,保国只是不服气,有怨气,要出气。李卫东则是从“权力”角度审度。十七年来,历次运动甘当马前卒,风风雨雨,废寝忘食,才弄个科级干部当。未必让这些毛头小子喊两句口号,贴几张大字报就拱手相让?更可怕的是,你不整别人,别人就会整你!二者必居其一。挨整是什么滋味还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