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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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鹏很奇怪:“保国哥,这话是什么意思?连篇作文都做得狗屁不通的劣等生,怎能突然写出这般富有哲学意味的标语?未必住进神经病院会大有长进?”说到最后,志鹏为自已俏皮话得意地一笑。保国也逗笑了。笑得很忧郁。石灰写成的标语,每一笔划,怎么看也像根根森森白骨,那个“回”字简直就是狞笑着、颌骨大张的骷髅头,触目惊心!
当天,《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正确对待革命小将”。形势捩转。
联想白石灰写就的偈语般字句和最初感觉,保国不由打个寒颤。他为一种神秘的命运感攫住了,心情沉重,惴惴不安。保国在李卫东子女中排行第二,他上面是姐姐继瑛,下面依次是弟弟建华、建设,妹子继红。保国很壮实,四方脸,浓眉大眼,狮子鼻,厚嘴唇,帅气而憨厚。
保国回家推开虚掩的两扇黑漆大门,屋内黑洞洞。想必老头、老娘、妹子在外面闹革命没回;只有左厢房透出微弱灯光,大概丫丫搂着儿子睡了。
十四年前,李卫东占据的黎姓豪宅,除去临街铺面开作副食商店、后花园让一个单位盖了仓库,主体建筑全由李家住着。原主人黎登荣在英国留过学,属新派人物。他将百年老宅修整一番,用作金屋藏娇,供自已和姨太太陈杏枝享受。天井的麻条石撬起,浇上“洋灰”地坪;木板壁拆除,砌上青砖清水墙,白灰勾缝,青白分明。楼上楼下换成越南红木地板,不刷漆也亮锃锃。二楼的雕花木栏杆变作青砖花墙,沉实而厚重。有点中西合璧的风格。
进门的大天井左右有套间夹峙,走过天井是宽敞的堂屋;堂屋后面有楼梯通向二楼。楼上也有堂屋、左右套间。光算一楼即为刘家居住面积两倍。继瑛、建华、建设相继搬出,保国住左厢套间。右厢的一间堆杂物,一间当厨房。堂屋是饭厅。楼上,李卫东夫妇住左厢套间,继红住右边套间。当中是李卫东晚上办公的地方。*爆发,李卫东改名字的当晚,继红硬是换到左边套间,大约为取“左派”含义吧。从此,与哥哥嫂嫂上下为邻。
保国摸黑去厨房拉亮灯,打开碗柜找吃的。一只蟑螂慌慌忙忙爬出来,逃到碗柜下面去了。年深月久,碗柜裂着条条豁缝。继红早嚷着换新的,说:“黑黢黢,看着恶心”。李卫东不肯。说它是土改分的,有纪念意义——虽然早在汉口落户,土改时,村里贫协没忘给他一份胜利果实。在李卫东眼里,碗柜绝不只是一件物质;更多的是政治上的象征。
碗柜空空如也,只有半碟俗呼“大红袍”的油炸花生米。保国端出大红袍,坐在堂屋方桌前,也不拉灯,一杯接一杯喝苕干酒。
丫丫大约听到动静,趿着鞋出房,顺手拉下门口开关。堂屋里有了一片桔黄灯光。她凑上前,压低声音问:“咋灯也不开,啥时候回的?就只几颗花生米能下酒么?让我去煎两个荷包蛋好吧?”见丈夫不理,踅近前,温存地抚着他的双肩,问:“是不是又同谁争嘴了?”保国依旧不理。丫丫摇着他的肩膀,撒娇地:“人家问你话嘛,耳朵打蚊子去了?”只有乡间里牛和驴不堪叮扰,才会掣动耳朵驱赶蚊子。保国哑模悄声一笑,猛地干完杯里酒,站起转过身,两眼像发疯的牯牛,红通通,直直地盯着堂客。丫丫让丈夫盯得心里发毛,耸着双肩缩着头,畏畏缩缩向后退。边退边勉强地笑着,问:“你今天怎么了?这样瞧我,怪吓人的……”保国不答,如哭丧表情。丫丫嗓声也直了:“保国…你…喝多了…怎么啦?”保国二话不说,猛地扑上前,横端起老婆,抱进房里放倒在床。丫丫低声提醒:“小心压着毛毛!”他也不管,粗暴地扯光丫丫衣服骑上去,将女人整治得眯缝起眼,呲着牙,张开双臂,驴打滚似地在床上快活地扭动身躯,爹呀妈呀直叫唤。一个晚上连续五次,每次都如此坚挺雄健。丫丫虽说没什么文化,*方面知识并不差。她嘻嘻地问丈夫:“怎么这样狠?一定是吃了哪个和尚的*。差点没把人整死!”保国瓮声瓮气地:“吃老头子的药!”丫丫一惊,素来孝顺的丈夫竟说出这种忤逆犯上的话:“莫不要脸!未必怀疑你老子扒了我的灰?”
保国不吭声,翻身朝墙睡了。但他没睡着。回顾自已人生道路,心里翻腾得很厉害。
保国读书成绩向来不错,读到高中一年级,父亲要他进工厂。理由是,不识字肯定不行。书读多了又会犯错误。举出好多亲眼目睹的例子反复证明。尤其是刚发生并由他处理的一件事。保国不服:“姐姐不是进了医学院?”李卫东说:“女子不打紧。她又只给人看病。现在是个机会,有两个厂在招工。”保国说:“进厂就学电工。”李卫东摇摇头:“那是大集体在招人。去肉联吧!”自然又有一大套理由:肉联是我国第一座现代化大型屠宰场,国营单位,上了报的,听起响亮;特别是福利好。经常可以分到猪头肉、猪尾巴、板油、下水,无形节约许多肉票、油票。比一个普通单位的科长还吃香呢!于是,保国当了屠户。开始,每当保国拎着猪杂碎、猪肠子乘车或走在街上,总有人羡慕地问:“您家这是哪里排队买的?一份肉票买几多?”的确叫保国自豪一阵子。可是,后来找女朋友,姑娘们一听是个“杀猪的”,嫌他身上有猪臊气,头直摇。有个胖姑娘尖刻地讥诮:“我怕他杀红眼,半夜把我当猪一刀捅了呢!”说毕,捂住眼,直往旁边趔,仿佛保国马上要*伊一般。
李卫东见儿子在武汉找不到老婆,说:“干脆在老家找个姑娘。乡里姑娘本份、做家、勤快,好支使。城里妖精弄进门是个祸害呢!”保国不肯:“弄个乡里人,户口也没有,工作也没有,连生的伢都成了非洲来的,黑人!”胡荷花吼起来:“我不是乡下人?我的户口不弄来了?不在上班?你们兄弟姐妹谁是黑人?”保国只好退而求其次:“前年回乡下,听叔奶奶讲,巧珍比我小两岁……”巧珍长得苗条美丽,是红安有名的美人。胡荷花摇摇头:“长得像只病猫!吃饭只吃一耳勺。接进门,只怕你整天服侍她,班都上不成!”来汉口几十年了,胡荷花依然根据乡下标准选媳妇。李卫东接一句:“主要是成份太高!上中农呢!”
最终,胡荷花把自已远房外甥姑娘弄来当媳妇。丫丫五官倒也瑞正,膀粗腰圆。乍一看,比保国还高,其实矮一公分。保国开始有点勉强。后来才感到其乐无穷,委实消魂。尤其温柔体贴,会侍候人,也就满意了。
保国上初二时,有篇作文登过学校墙报。于是,萌发当作家的念头。他尤其喜欢诗歌,能背诵《唐诗三百首》、《革命烈士诗抄》,以工人作者名义在报纸上发表过顺口溜、快板诗。他不愿杀猪终其一生。立志当屠户中的黄声孝、王老九,是厂里文学创作组的骨干力量。他听领导的话,同工友很相与;回到家里,孝敬父母,心疼老婆。小日子过得和美。不料,突起的狂飙打破一切宁静。
上面号召向“三家村”黑店开火,保国与文友谢三省以工人名义发表诗歌当檄文:“拿起笔作刀枪,狠狠剌向三黑帮”在肉联传颂一时。
不久,工作组进厂,要挖肉联的“三家村”。这很正常,历次运动都是如此。自上而下,上挂下联,一抓一大串。工作组找保国谈话,说,据掌握情况,肉联有个“三家村”。并指定他批判谢三省的一篇小说。他不肯:“我看写得很好,没有错误可批的……”
工作组长笑了:“保国同志——没进厂我就知道你的名气,也读过你的诗,很有阶级感情嘛——”拉罢“过门”,切入正题:“不过,你应提高理论水平。尤其是姚文元的‘评海瑞罢官’,高炬、何直的文章,都是活的理论。谢三省的小说宣扬人性论,鼓吹阶级调和,实际上是三反论调。这有他的阶级根源。他出身于一个伪职员家庭嘛!我们进驻前,市委就指示,肉联有个以谢三省为首的‘三家村’!后台就是厂党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长的袁涛嘛!很复杂的……”组长的话,让保国汗毛直竖。知道谢三省在劫难逃。组长接着暗示:“每次斗争都会涌现一批积极分子。解放以来的干部就是从运动中选拔出来的。你父亲李佑东我熟悉嘛。你可别辜负上级党组织的希望啊!”
善良的保国不忍伤害朋友,更不屑拿人当垫脚石、敲门砖,搔搔后脑勺,嗫嚅道:“我,我…回去消化一番再说,行吧?”组长是市委副秘书长。瘦削的脸沉下来,异常威严,提醒他站稳阶级立场。这是党交的政治任务,不能讨价还价。接着,口授要点让保国连夜写出批判稿送来审定,云云。
保国很苦恼,仿佛要整的不是谢三省,而是自已。进门唉声叹气。 那天,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丫丫见丈夫回了,赶紧放下饭碗去厨房添上饭来。李卫东瞅瞅儿子:“什么事愁眉苦脸的?”保国不答话,将手里工作服往墙边竹床上一甩,屁股一趔,在桌边板凳上坐下,叹口气。丫丫将饭碗和筷子摆在他面前,他却一推,摇摇头:“不想吃。”胡荷花说:“肯定又累乏了。”李卫东最忌讳提这话,儿子工作是他选定的,他可不能落埋怨:“绝不是!保国,是不是为厂里运动犯愁?”他担心儿子中箭落马。
听保国说明究理,李卫东放心了:“组织上信任你啊,那还犹豫什么?”胡荷花起身去盛饭时接腔:“是来过咱家的小谢吗?戴付眼镜,多斯文的小伙子,礼数又周到。你拿得下面子坑害人家吗?”继红乜斜母亲背影:“妈,这怎么叫坑害?这是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连自已的命都要革,谈什么朋友!哥,你当然要写。这么犹豫不决本身就是人性论呢,还应结合自已活思想写,更深刻、更有教育意义呢!”保国愠怒地:“去,去,去,小丫头知道什么!”丫丫担心丈夫和小姑吵起来,说:“快吃饭吧,我去照料毛毛,回头就来洗碗的!”说毕,进房去了。继红哼一声:“你瞧着吧,明天清早,我们就在巷子里要揪出一个老右派、三反分子!说起来,也算我家的亲戚呢!”李卫东猜出是指谁,本想申明几句,看见老婆添饭转来,叹口气,只说儿子的事:“要你不舞文弄墨,偏不听!这下可好,找上你了能不写?弄不好,火还会烧到你头上的!照报纸抄两段交差不就得了?”李卫东对谢三省印象颇好,出个两全之计。
保国饭也不吃,按老头子建议,真从报上摘了几段抄送工作组。
临到开会批判谢三省,接过打印稿,保国懵了。洋洋万言,没有一句话是他写的!断章取义、无限上纲、尖刻恶毒,形同泼妇骂街。会场上几千人等着呢,明是架上去了;他只得照本宣科地念上一遍。
这发重型炮弹给谢三省定了性。当即作为小“邓拓”被看管起来。
谢三省父亲在上海交通银行干了近四十年,为留用人员,人称“三朝*”。谢三省从工学院金相系毕业,分到与专业毫不相干的屠宰厂,安排在行政科抄抄写写。这个大学里高材生眼看专业难以有成,不甘寂寞,写些文章。是市作协会员,小有名气的业余作家,厂文学社副社长。他痛恨父亲反动历史,真诚自觉地改造世界观,遵守厂纪,工作兢兢业业。每逢节假日主动加班做工作,或打扫厂区卫生,或到车间义务劳动。他是下车间认识保国的,对文学的爱好加深两人友谊。他很羡慕保国的家庭出身,努力发现并学习朋友身上工人阶级的优良品质。保国有天对他说:“车间里工人喜欢开些粗鲁玩笑,你不会见笑吧?”谢三省慌忙讲:“不,不,工人做活累了,轻松轻松。……我还得学习学习呢……”惹得保国捂嘴直笑。比之刘立言,虽然同为青年大学生,就其家庭出身和经历审视,他缺乏底层生活经验,独立生活能力差,更谈不上“应变”二字;因而,谢三省较为天真、单纯、书卷气浓厚。刘立言却是精明、干练、儒雅里隐藏桀骜难驯,富有叛逆精神。谢三省简直只有立言初中时代的认识水平。甚至比一贯逆来顺受,最终宁死不屈的刘立德都不如!在惯用的软硬兼施手段下,他听信“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的劝诱,违心地检讨自已“散布三反论调,与邓拓呼应”“思想深处怀念旧社会”。市委秘书长看了谢三省的“自供状”,在上面大笔一挥:开除公职,戴上右派帽子,劳教三年。
批判“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的资反路线,谢三省始得*解脱。保国却背上沉重十字架。
继红同二司战友到肉联串连点火;当初,她力主哥哥批判朋友,现在反过来鄙视保国。见了哥哥嘴一噘,喊他:“资反路线的黑打手!”谢三省等受*的人,成了她的亲密战友。
经过革命洗礼,谢三省充分认识资反路线的残忍本质,感激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