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公主(印加帝国三部曲之一-出书版)-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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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前额几乎已经碰到地上的灰尘,他感觉众人的眼光全落在他的身上,他骄傲得微微颤抖。
“过来,席坎夏拉,”阿塔瓦尔帕命令,“那些到这里来的外国人是谁?”
“是某舰长手下的一名上尉,他带了三十名士兵,”席坎夏拉平静地说,“他们骑马,手握长矛,马鞍上挂着盾牌。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唯一的君王,这表示他们怕您。”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那位留在卡哈马尔的舰长想邀请您前去做客。他们派了一位懂得对方语言的印第安人前来向您报告。”
阿塔瓦尔帕不再质疑。他默不作声。受到硫磺蒸气的刺激和泡了太久的温泉澡,今晚他的双眼似乎比平常更红。
安娜玛雅猜想,唯一的君王心中有点儿忐忑不安,连同其他的王子也受到了感染。内院的上空一片绯红,他的脸上也是。黄金色的安帝转变成血红色的时刻到了。
但是,事实上,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并不害怕担心,真正害怕担心的人反而是她自己。是她觉得脊背发凉,胸口冰冷;是她全身打哆嗦,仿若今天下午的那场冰雹打进了她的身体里,并且在里面结冰。
为什么呢?
啊!要是双胞兄弟神在这里就好了……
为何在那批外国人士抵达前夕,她竟然害怕起来了呢?他们只不过才几个人而已,反观宫廷内院里,少说有上百名士兵严阵以待,而整个营区则有几千名士兵!
席坎夏拉以婉转但荣幸的语气问道:
“您的意思呢,唯一的君王?”
“我们先听他们怎么说,明天,再把他们杀了。就像这样!”
阿塔瓦尔帕举起手,手掌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像逮到了一只飞虫般握紧拳头。
他喜欢这个动作。他又重做了一遍,脸上带着微笑,比刚才那一次更夸张。
“就像这样!”他重复。
内院里传出第一声笑声。接着,第二声。然后又一声。之后笑声四起。唯一的君王笑了,当然王子们也得跟着放声大笑,大力摇晃耳上的金色耳环。在场所有的士兵、妃子或仆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合不拢嘴,甚至前俯后仰,好让笑声响彻那一片被染红、红得像硫磺水蒸气的天际。
连红眼睛里都笑出了泪水,唯一的君王又做了一次那个手势。
“就像这样!”他说。
前面的路突然中断。
只见河上搭了座竹桥。河水十分滚烫,到处可见沸腾的气泡。
河的对岸,大约再往前走十步远的地方,就是那一大片白色帐篷区的入口了。里面的印第安人,每五十个人组成一个矩阵,他们身穿战袍,整齐地靠肩并排,长矛摆在面前,矛头向地,定眼看着他们。
和往常一样,他们面无表情;既不惊讶,当然也不害怕。
贾伯晔趴在马匹的颈项上,折下两根芒草尖,将它们丢进冒烟的温泉里。只见一会儿的工夫,两根草秆便蜷曲变黑,化成几个黑色的小泡沫后,沉入水底。
苏拓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队上有名士兵指着一座由泥土铺设的木桥咕哝:
“根本不可能从上面经过。那个东西承受不了骑兵队的重量,我们肯定会被温泉烫成熟肉!”
此时,有位年长、双耳和颈部分别戴着大型黄金圆环的印第安王子,走近对岸的岸边。和其他的队员一样,贾伯晔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除了头上插了一些奇特的羽毛之外,这位老先生的胸前还挂满了黄金,手腕上也是黄金,还有他的两只手,当他指着下游的方向时,指头上全是黄金戒指!
菲力比洛传译了他简短的说明:
“这位大王子说你们可以从下游的地方过河。所有的人都得下马走路过河。”
苏拓向贾伯晔和其他三位骑士做了个手势:
“跟我来!其他的人,”他对剩下的伙伴说,“别被黄金迷昏了头。注意帐篷前的那些士兵。只要他们有所举动,你们就大叫,然后马上过来与我们会合……”
可以涉水而过的那个地方是冰冷的河水和温泉的汇流处。若说此处的水流不烫,事实上还是热得冒烟呢!
对岸有几级大型的石阶,可通往印加王的住处。两组方形矩阵的士兵严守纪律,捍卫在入口处。
受了冷热交替的河水和浓烈的硫磺味的刺激,马匹裹足不前,在沙地上乱踹。几名印第安王子,和先前那位一样,全身戴满黄金,走上前来,盯着它们。
既然苏拓执意要将马儿拉过河,他的马于是喷了个鼻息,然后纵身跃起,发出一声惊吓的嘶吼。
贾伯晔将长矛插在靴子里,伸出手温柔地安抚马匹。他突然想起法兰西斯科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总督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策马过河。他只需挥洒三下马刺,必可顺利地抵达对岸。
正当他准备如此做的同时,从对岸、从印第安国王的宫殿里传出一个响亮的笑声——
一个回荡在空中,带着侮辱意味的笑声。
于是,对菲力比洛大吼一声之后,贾伯晔坐正身子,用力猛戳马刺。苏拓想法一致,亦快马冲进河里。其他的人见状,马上依样画葫芦。一踩进滚烫的热水里,马匹热得直跳脚,好似跨越高墙般。它们虽然不停地扭腰和踢腿,但终究过了河。等它们步出河流之后,马蹄再度将石阶敲得丁当响,同时发出耀眼的闪光。
第一次,贾伯晔在几位对面的战士脸上看见了吃惊的表情,他们半张着嘴,眼皮眨个不停。
他瞄一眼苏拓。这位上尉也察觉了此一现象,彼此互点一下头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慢慢地骑马进入印加宫廷的内院。
他们俯身趴在马儿的鬃毛上,好顺利穿过门廊上的过梁。但是,等一过了梁之后,他们随即直起上半身,右手紧握长矛,左手拉着缰绳,长剑抵着马鞍两旁的长枪皮套。
至于马匹,当它们穿过花园,从站立不动的士兵行列中经过时,似乎惊觉自己正在参加一场典礼。它们竖起耳朵,咬着马衔,双眼骨碌碌地转动。它们怒气未平,沿着一个冒烟的热水池边缘前进,张大鼻孔喷气,马蹄用力踩在石铺的地板上,让人以为见到了来自天上的飞龙。
然而,在场的每个印第安人依旧面不改色。
印加国王并不难辨认,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是坐着,身旁至少围绕着十名站着、双眼低垂的宫女。他身穿一件由小金片缝制的无袖长袍,手腕到手肘部分也戴着一圈黄金,但是脸色深藏不露。
两名站在他面前的宫女,手上拉着一块纱巾状、绣满银丝线的长布,遮住他的脸颊。人们看不见他的轮廓和眼睛,但他却可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从他头上绑着的那条头巾,贾伯晔依然可以看出些端倪。他的额上绑着一条红色的细羊毛发带,下面垂着一绺黄金丝线,上插一根奇特的羽毛,羽毛的形状类似一颗钻石,又短又宽,拥有彩虹般的七彩色泽。
他像尊蜡像般一动也不动。
连轻轻抖动一下都没有。什么也没有。人们不禁想问他是死是活。但是在他的嘴巴部位,可发现那块纱巾随着他的气息前后摆动。
除此之外,毫无动静。此时所有的马匹全都交错地立在他的面前,它们张开骇人的大嘴,露出利牙。
如此的静肃反倒产生一种超然的尊严,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威严。贾伯晔开始感到害怕,其实到目前为止,他都很成功地克服了恐惧的心理,但这一次他吓得毛骨悚然。
他重新坐正,轮流瞧着印加王身边每一个人的脸部表情,他发现席坎夏拉大使眼中充满了傲慢。站在他身旁的那一位,贾伯晔认出就是那个充满自信、曾经感谢他杀死孟格所养的那条疯狗的年轻战士。
贾伯晔向他点头问好,但是对方仍旧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正当苏拓准备骑马往前跨进一步时,菲力比洛立即发出阻止的叫声。
“不能那么靠近!”他哀求,“不能那么靠近!”
他跪在两匹马中间,双掌贴地,低头弯腰。
苏拓看一眼贾伯晔。他的脸色虽然看起来有点儿苍白,但是语气坚定,他说:
“我是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手下的一位上尉,我奉天主和西班牙帝王查理五世之命前来探险我们所经过的那些土地,并且宣扬耶稣基督的信仰。”
等他说完后,现场一片肃静,静得连温泉水沸腾的声音都听得到。
胸口闷痛的贾伯晔再也忍不住,用长矛的握柄朝菲力比洛的背部重敲了一记,后者差点儿摔个四脚朝天。
“你翻!你翻啊,笨蛋!”
压低声音,不敢抬头,菲力比洛开始传译。贾伯晔不禁怀疑他是否照实翻译了!
然而,苏拓早已重拾信心。用力一拉,他将马匹调到旁边,做了个西班牙式的敬礼之后,接着说:
“明天,我们总督大人想邀请您一起共餐,以增进彼此间的友谊,并准备向您伸出援手,因为他知道您想扩充国力……”
只见印加王眼前的纱巾动了一下。
之后,沉默的气氛简直令人窒息,那位在岸边迎接他们的老人终于说了几个字。
“很好。”菲力比洛说。
“什么,‘很好’?”苏拓嘀咕。
“替唯一君王发言的那位大王子说:‘很好。’”
于是,快速瞄了一眼贾伯晔之后,苏拓上尉慢慢地、带着天生的高贵神韵,脱掉左手的手套。他拿下戴在无名指上的一枚小戒指,用右手两根指尖捏住,然后俯身面对印加王,将它递给他。
这一次,纱巾颤动,有个声音在说话。那位老王子从印加王的背后走出来,等他走到苏拓的手边时,后者马上将手掌合上。
“不,”他生气地大喊,“不是你。我是想请你的主人自己来拿这枚戒指。”
菲力比洛不愿传译,他缩肩拱背,把自己藏起来。然而上尉不悦的口气早将字里行间的意思表露无遗了。
所以,在一片寂静中,苏拓将马往前骑到印加王的面前,马鼻喷出的气息不仅将纱巾撩起,甚至吹动了帝王额头上的发带。他再度伸出手,张开手心,递上那枚戒指。
于是,犹如所有的动作都应比身旁其他的侍从慢些,印加王终于动了起来。
这次轮到他伸出手臂,张开手心。戒指掉入手心后,印加王以同样缓慢的速度缩回手臂,然后掌心朝下,张大五根手指头。
戒指在石铺的地面上弹跳了几下之后,继续往前滚,发出轻微的响声。
但是贾伯晔早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为何唯一的君王要她当他的眼睛?
因为她所见到的一切让他毛骨悚然。
因为她所见到的一切让他双眼发亮。
他们小心翼翼地骑马进入内院。那些伸长脖子、看似畸形的马匹瞪着大眼,用烙上了木头和银块的马蹄尖,用力踩在石板上,好像希望把地面踩垮似的。
至于他们,他们身上的衣服紧紧地包住身体,远看仿佛光着身子。脚上和小腿裹着另一层皮,手上也盖着一层皮,但是尖挺的臀部和苗条的腰部清晰可见,肩部则比印第安人宽大。
至于他们的脸部……
他们的脸部长满胡子,大部分都是黑色的,有时候也出现几绺白毛。他们当中有个人拥有一头如旭日般金色的头发。他们的嘴唇较宽,各有特色。银色的头盔下,藏着一双灵活闪亮的眼睛。他们轮流看着每一个人,明目张胆地看,连唯一的君王也不放过;他们也看女人,特别是专看对方的眼神,仿佛只要这么一个小动作,便可以看穿所有人的心理。
他们长得并不丑。
不,他们不像席坎夏拉和古亚帕所描述得那么丑!
只不过他们都是白人。
脸上长满金色胡子的那个人看起来有点儿温柔和脆弱,他吓得直吸气,鼻孔一伸一缩。他的鼻子小巧,嘴唇红润、宽大且细薄,他的肤色很白,白得像羊驼的鲜奶。
但是这些脸孔却让安娜玛雅感到害怕。
眼前所见比面对美洲狮子的大门牙更可怕。
她在这些人身上和这些脸孔上所看见的五官长相,让她想起过去的一些回忆。
她想起孩提时的安娜玛雅。想起十岁时,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的那个安娜玛雅。想起因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常被热带雨林村庄里的那些奇里瓜诺女孩取笑的那个安娜玛雅。
那个因额头平坦、嘴唇太薄太宽而被取笑的安娜玛雅。
那个,几年后在基多,因一双蓝眼珠被圣女殿里的姆妈和女孩唾弃的安娜玛雅。
就在唯一的君王将手中的戒指放掉,戒指碰撞石板的丁当声充斥整座寂静的内院时,安娜玛雅抬眼望着那位蓄着金色胡子的外国人,眼神之专注,好像从未见过人似的。
她恍然大悟。
当苏拓致赠的戒指被君王任意地丢弃时,贾伯晔甚至没有听到它掉落地板后发出的丁当声。
他看着,眼前一片晕眩。
一双蓝色的眼睛。
一双不可思议的蓝眼睛。
在所有披金色披风、身穿华服和五彩长袍的印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