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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大宋帝国三百年:赵匡胤时间-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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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形势图


有一天,赵匡胤召来赵普,取出一卷地图,打开一看,原来是《幽州形势图》。

老赵似乎有点得意,对赵普说:“卿可猜猜,此图,孰能为者?”

赵普仔细观看后,叹口气说:“他人不能为,惟曹翰能为之。”

老赵问他何以知之。赵普回答:“方今将帅,论才谋,无人胜过曹翰。陛下如令曹翰干这个活儿,他一定能得到幽州。”

老赵很高兴,就有任命曹翰为幽州招讨使的意思。

赵普说:“曹翰取之,谁能守之?”

老赵说:“就让曹翰守之。”

赵普说:“曹翰死,谁守之?”

老赵词穷,史称“帝默然”。

而幽州之进讨的战略也被搁置起来。

太祖一朝没有动幽燕,与君臣间的这一番对话密切相关。

当年大帝柴荣已经平定关南之地,已经逼近幽州,惜英年早逝,没有继续北上。当今太祖与柴荣比较,实力更为雄厚,且用兵谋略更胜一筹,帐下名将云集,应该是大宋武力最为强盛的时代。曹翰屠江州城,是一大罪恶,但用此人征幽州,应该有胜算。他主动谋划幽州,绘制幽州形势图,就证明此人对燕云态势已经筹之烂熟。但不世之功被赵普所沮。

船山先生的《宋论》,对赵普此议甚为不满,甚至有了超逾寻常的批评。

如果说幽州不好守,幽州以南就更不好守,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幽州南,一马平川,契丹铁骑几日间可以到大河,过河就是汴梁。而幽州,则“负西山,带卢沟,沓嶂重崖以东迤于海”,形势险峻,比关南之地更容易据守。如果说曹翰之后不能守幽州,他人之后何以守关南?当年吕后问临终前的刘邦:萧相国之后,谁可代之?刘邦说曹参可代之。吕后又问曹参之后谁可代之?刘邦说王陵、陈平等。吕后再问其次,刘邦说:“此后亦非尔所知也。”后来之事,人难料。有道邦国,只需要“育材有素,抡选有方,委任以诚,驾驭以礼”,如此,百年之后,国之长城干将就不会少。赵普逆料曹翰之后无人,等于不相信大宋有未来。所以船山先生认为赵普此说为诡辩邪说,要想识别这个邪说很容易。但老赵为何被这个诡辩所“蒙蔽”呢?其实不是被“蒙蔽”,而是赵普此论道出了老赵心中非常担忧的一个问题:藩镇之祸。

赵普的潜台词是:曹翰可疑吗?老赵的意见:曹翰不可疑。赵普下面的潜台词就是:“曹翰之外谁可不疑?”

幽燕之地,是藩镇叛乱的渊薮,汉代以来就有卢绾之乱,唐代天宝以来,安禄山叛乱,而后是五代镇守此地的若干藩帅先后叛乱。原因就是一个:镇守的藩帅太强大了。强大到足以俯瞰中原。即便南下中原不能得逞,据守幽燕河北之地,也足可以拥兵自保。如果曹翰之后有此类人物,赵宋危矣!

这就是赵普的“不言之隐”,也是老赵退缩而不敢坚守前见的真实原因。

赵普这个心理擘画直击老赵命门。

船山对此给予犀利批评:“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贻六百年衣冠之祸,唯此而已矣!”北宋之所以被金兵所扑灭,地缘政治的原因肇始于此。南宋之所以被蒙元兵所扑灭,地缘政治的原因也肇始于此。王夫之这里说“六百年衣冠之祸”,事实上除了大宋三百年外,还包括了蒙元近百年、大明二百年。中国北境,地缘压力沉重。

按王夫之意见,这是老赵的一个巨大失误。

契丹不可灭,但燕云必在得。“封桩库”理应散财而谋幽燕。老赵被赵普一番邪论蛊惑,由“契丹之祸”转至“藩镇之祸”,终于被未可知的形势夺气。元首气馁,将士寒心。终大宋三百二十年,除了太宗赵光义主动与契丹寻战真宗赵恒硬头皮御驾亲征,元首中无人有直面北境(契丹、女真、蒙元)的勇气。每当需要面对时,就会有赵普式的文臣出来谈“藩镇”。

藩镇、藩镇!大宋内部的力量消耗于弭定藩镇叛乱多(这方面的确相当成功),消耗于捍御北境番邦侵扰少。

藩镇,是震慑大宋元首的第一幽灵。

赵匡胤时代的问题事实上可以概言为四个方向——

一、在契丹铁骑的威胁中如何实现南北和平共处问题。

二、在藩镇坐大致中国动荡中如何解决文官制度问题;

三、在契丹与藩镇双重压力下如何解决民生苦难问题;

四、在五代十国的文明沉沦中如何恢复天下道义问题。

这四大问题,也是本书开篇所言的四大难题。它们困扰老赵一生。甚至可以说,老赵这一生,为了解决这四大问题,倾注了全部智慧与勇气。四大问题中,最急迫的是契丹问题,但最令老赵,也令后来的大宋元首忧虑的,却不是契丹问题,而是藩镇问题。“今之勍敌”固然“止在契丹”,但“今日‘内敌’”却“实在藩镇”啊!

安禄山以来的藩镇大员们,给中原造成的破坏,那种烈度和反复出现的频率,事实上也确实远远超过异族的南侵。





赵普的奸邪劣迹


赵普一生为大宋谋划,收藩帅兵权,制定南北政策、优秀的战略设想都应该是大宋第一人,但在船山先生看来,赵普阻止曹翰经略幽燕,却是一大奸邪劣迹。为何这样说?船山先生给出了答案:

赵普“以幕客之雄,膺元勋之宠,睥睨将士,奄处其上”,以幕僚中的佼佼者,得到国家将他视为开国元勋的宠爱,因此瞧不上将士,俨然以为自己在所有武夫之上。但将士们并不服气赵普。陈桥之功,石守信等镇守京师,其功甚巨;下江南,收西川,平两粤,曹彬、潘美等人任之;当时武功平定天下之功臣,都对赵普之倾轧有不满。所以赵普与将军“有不与并立之势”,于是日夜思虑如何“深结主知”以便使太祖“倚为社稷臣”。只有折抑武臣,使武臣不得立不世之功,这样,武臣就不能分享太祖的眷爱,而赵普就可以社稷臣身份安享荣华了。赵普所以抑制武夫,其用心在此。

船山这个意见,看似“诛心”,大有以动机窥视人心的嫌疑,但进入历史还原,将自我代入历史现场,用证据来考察来龙去脉时,能够感觉到船山的洞识。他以一个思想者的目光,穿透了数百年迷雾,直窥人心,让后来人读史至此,惊出一身冷汗。

吴越王钱俶派使者给赵普送来书信和“海物”十瓶故实,也被船山先生分析出了太祖的心思。老赵说:“他们还以为国家事,都由你们‘书生’决定呢。”船山认为“太祖亦窥见其情,徒疑忌深而利其相制耳。”说太祖早就看破赵普疑忌武臣的隐情,不过当时因为武臣确实有五代积习,是国家长治久安的不可测力量,需要赵普这样的人物来制衡罢了。

但是尽管如此,老赵待赵普还是太过分了。史称“不仁者,不可与托国”,老赵等于将大宋帝国的未来很大程度上托付于赵普的智慧和性情中,故大宋之得失都与赵普有关。在以后的日子里,赵普出于“固宠”的目的,在太宗面前戕害赵匡胤的子弟,就是信任“不仁”之臣的结果。

按船山的说法,老赵实在应该效法光武帝刘秀,简拔敦朴纯雅之士,以化解强悍桀骜之风,这样的人在朝总揽枢机,既可以平服藩镇之祸,也可以公忠体国,不至于以私心排挤武臣。如此,则燕云之地,很可能是另外一种面貌。《宋论》中,船山先生最后说:

险诐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纲维。呜呼!是可为天下万世痛哭无已者也!

阴险之人,居于国家腹心之地,一言不当,就会导致百代根本的裂痕。唉!这真是可以为天下万世痛哭不止的悲剧大事啊!

有意思的是,船山先生不仅在《宋论》中对赵普阻止曹翰的事痛骂不已,在《读通鉴论》中,甚至说赵普是奸细:

宋祖有志焉,而不能追惟王朴之伟论,遂绌曹翰之成谋,以力敝于河东,置幽、燕于漠外,则赵普之邪说蛊之也。普,蓟人也,有乡人为之居闲,以受契丹之饵,而偷为其姻亚乡邻免兵戈之警,席犬豕以齁睡,奸谋进而贻祸无穷。惜哉!其不遇周主,使不得试樊爱能之欧刀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老赵有志于幽燕,但最后,不能追怀王朴《平边策》中的战略规划,竟罢黜曹翰筹之烂熟的谋略,将力量消耗于河东,置幽燕于于沙漠之地,这一切,都是赵普邪说蛊惑的结果。赵普,是蓟州人啊!那里就在幽燕之地,有受契丹收买的当地同乡在居间传话,赵普就是不想让兵火烧到他的家乡!跟猪狗之辈在一起酣睡,于是有奸谋进而贻祸无穷。可惜啊!没有让赵普遇到周主柴荣,不然,也让他像樊爱能那样被锄奸!

船山站在民族大义一边,对当时未能实现王朴、曹翰的谋略深感痛心,但将赵普说成奸细,可能还需要一点实证。





契丹主动来修好


曹翰,杀人不眨眼,但还是个诗人。宋太宗能背诵他写过的一首诗,其中有句:“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他日燕山摩峭壁,定应先勒大名曹。”据说太宗赵光义很喜欢这首诗。曹翰有志于幽燕,看来是事实。没有让他经略幽燕,很可能是大宋地缘政治方向上的一个巨大失误。

话说老赵,当赵普等人主张不动幽燕之地时,也想到了“羁縻”政策。如果暂时不能动,那么安排大宋与契丹边境的长久和平,也许不失为一个次优战略。

老赵得国之后的第二年,专门下诏停止了一项“骚扰”契丹多年的边民习俗。

原来,五代时,各中原国,大多招募边民出塞去盗取契丹等部落人的马匹,然后,由官方给盗马者酬金。

《宋会要辑稿·蕃夷》说:“太祖建隆二年十月,诏北面诸州禁边民无得出塞盗马。”

元代佚名《宋史全文》也说此事:五代以来就鼓励边民盗马以补战马之缺。但老赵“欲敦信保境,戊戌,敕沿边诸州,禁民无得出塞侵盗,前所盗马,尽令还之。”

据说,此举令“夷狄畏慕,不敢内侮”。

盗马,可能给契丹造成麻烦,但不会对契丹伤筋动骨,这事对于两国间的来往也是一个疙瘩。最重要的,老赵自始至终就有一个明确的“天下目标”(如前所述,不是“政权目标”“部落目标”“寡头目标”或“个人目标”):培养大宋王朝的道义天下。他不愿意看到廉耻的沦丧。鼓励民间“盗马”,看上去似乎是一个“爱大宋”的举动,但在人性的道德方向上出了问题,这就是利用了人的“侥幸心”而默认了盗匪勾当。道义天下,不欣赏这类行径。

老赵用培固道德元气的方法,渐渐化育出一个文明邦国。大宋,在契丹那里赢得了尊重。

开宝七年(974)十一月,契丹国的涿州刺史耶律琮,给大宋知雄州孙全兴写了一封很诚恳的信件,信中大意:

我耶律琮受大辽君恩,充当边任,但没有境外交往的权力,说得未必合适。但觉得只要事情有利于家国,可以来做,所以来写这封信。我私下以为:南北两地,古今所同,为何不世载欢盟,时通贽币,友好来往呢?过去后晋石重贵时,因为政出多门,被他们国内的强臣蛊惑,忘我契丹大义,于是有干戈之用,生灵于是罹灾。今兹两朝本无纤隙,若能交驰一介之使,显布二君之心,以此来休息疲敝之民,重修旧好,长为盟国,不是很美好的事吗?我耶律琮微不足道,但敢与参与大义,希望能觉悟,恳请洞察详鉴。

耶律琮这番话显然是契丹来投石问路。

孙全兴将此信转给太祖,太祖不以朝廷名义,但命孙全兴回信答复。

第二年三月,契丹派来了使者,带着国书来交聘。

国书中自称“契丹国”。太祖命负责人到边境迎接契丹使者,在都亭驿休息。到京师后,太祖召见,赐给袭衣、金带、销金皂罗帽、乌皮靴、器币、银鞍勒马等。随后,又在内殿设宴,召使者就坐,观看老赵亲手培养的殿前诸班骁勇士在后苑骑射,还令契丹的一个使者与老赵的卫士做竞技比赛,驰射马球、马上截柳枝等等。等到使者回契丹,老赵仍然赐给他很多器币衣服。

契丹能主动来修好,如果从此不生边衅,即使暂时不能恢复汉唐旧地,生民也可从此免予兵锋。在“时运”不到的时刻,也许就是一个比较中可以接受的地缘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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