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三百年:赵匡胤时间-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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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李煜回宫,去选自己的财物准备带走。
曹彬又派出士卒百人去帮着李煜搬运行李。
潘美等人很担心李煜回宫后,万一自杀,回去不好交代,主张不要放他回去。诸将知道:李煜曾在皇宫堆积了不少柴草,此前与家人有约定,准备在城陷时投火自尽。曹彬说:“诸位不见——李煜上那个独木板还怕得不敢走,他是很怕死的。我等既然许诺他回中朝,他哪能取死!”诸将还是有所不安。
第二天,李煜果然带着数不清的宫中宝藏来到了江边。诸将这才对曹彬的识量心服口服。
李煜举族北上
当初李煜听到过一种流言,说北朝来使,返回时,会趁李煜送别时,劫持他上船载之北渡回汴梁。从那以后,李煜害怕,饯行时不再登使者的大船。老赵多次下诏要李煜“入朝”,李煜不听,还对人说:“他日王师来讨伐,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他日如果王师来讨伐,我会亲自穿了甲胄,监督士卒,背城一战,以此来保存江山社稷。如果万一不能保存江山社稷,我就与宫中聚齐的宝藏在一起,自焚。我绝不做他乡的鬼魂。这话传到老赵耳内,老赵笑着对左右说:“这不过是措大说的话罢了,徒有其口,必无其志。他要是能这么做,当初守江南的吴国孙皓、陈国叔宝,也就不做降虏了!”老赵的判断和曹彬的判断一样:李煜不会自杀。
李煜此际正在为国亡而悔恨,虽然臣下为他准备了很多财物,但他此时对这些东西没有感觉,还不断地将身边可见的黄金赏赐给左右。
曹彬进入金陵后,不断申明军纪,保护了很多士大夫。即使这样,曹彬还是不放心,下令在军中大规模搜查,严禁士兵掠夺金陵士庶妻子儿女。南唐仓库,全部委托给转运使处理,曹彬一概不问。回到京师后,曹彬所携带的只有地图书籍、衣服而已。
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正月,曹彬派遣翰林副使郭守文奉露布,一路传扬到京师,告知朝廷:俘江南国主李煜及其子弟、官属等四十五人献于朝廷。
李璟、李煜,都写得一手好字,史称“妙于笔札”,而且好多方寻求古迹。宫中藏有图籍万卷,其中古人手迹很多,城将陷时,李煜对他所宠幸的嫔妃保仪黄氏说:“这都是先帝特别喜爱的东西,也是我特别喜爱的东西,有一天金陵城若是失守,你可以将这些东西全都烧了,不要让它们散逸人间。”城陷时,这个傻娘们果然把宫中所藏文化典籍、古人手迹一把火烧了。此事,实为文化浩劫之一,李煜难辞其咎,黄氏难辞其咎。
保仪,是南唐宫中嫔妃名号。保仪黄氏,她的父亲在湖南马氏为偏将,南唐大将边镐进入长沙后,得到黄氏,送入后宫,被李煜相中,选为保仪。这个女孩工于书札,于是让她专管宫中书籍。她卑辞侍奉大小周后,那时争宠的美女大多遇害,黄氏不争,得以保全。金陵城陷,黄氏也跟着李煜北迁,死于汴梁。
李煜举族北上时,那一天有雨。
家族、官属,人群浩荡,冒雨乘舟,将要开船时,船上北行人,船下送行人,号泣之声溢于水陆。
大船驶入雨中时,船上文武视江心,李煜遥望金陵城,想想昔日繁华,有如梦境,凄凉之感袭来,不禁泪流满面,一时哽咽,泣不成声。于是自赋诗云: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这诗被后人题为《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关于这首诗,有不同说法。
宋人马令《南唐书》认为是南唐后主李煜所作。
宋人郑文宝《江表志》认为是吴让皇杨溥所作。
马令是宜兴人,他的祖上马元康世家金陵(今江苏南京),对南唐故实很熟悉,曾经广收旧史遗文、故老传说,及各类见闻、诗话小说,马令将这些材料整理为《南唐书》一种。应该可信。
但郑文宝则亲自侍奉南唐后主李煜,他所见所闻多有亲历,如此,关于这首诗,郑文宝的意见似乎就更可信。史上关于南唐记录,一般也都认为郑书可以订正马书之讹误。
又有《五国故事》一书,也是北宋人所作,该书也认为这一首诗应该是杨溥所作。内中说:
徐氏将移杨氏之祚,称杨氏欲入道。乃营室于茆山,迁溥居之。册白受禅,老臣知诰上尊号曰:高尚思元崇古让皇帝。溥既渡江,赋诗,略曰:“烟凝楚岫愁千点,雨滴吴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端坐细思量。”及将遇弑,方诵佛书于楼上。使者前趋,溥以香炉掷之。俄而见害。
徐知诰即李昪,要颠覆杨行密以来的吴国祚运,对外称杨氏末帝杨溥要到山中学道,就在镇江山上为杨溥建造了道观宫室丹阳宫,迁徙杨溥到那里去居住。然后下传禅书册,由老臣徐知诰为杨溥上尊号为:高尚思元崇古让皇帝。杨溥退位,渡江上山,赋诗,大略说:“烟凝楚岫愁千点,雨滴吴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端坐细思量。”等到将要遇害时,正在楼上诵读佛书。来杀他的使者逼上前来,杨溥拿起香炉向使者掷去。很快遇害而死。
这一段记录讲述了吴国最后一任君主的死亡,这应该是场悲剧。史称杨溥在丹阳宫“幽禁”而死。当初李昪逼退杨溥后,杨溥迁居丹阳宫后,很多年的记录是空白。后来柴荣平定江淮,李璟派大将尹延范去迁徙杨溥家族的后人,但尹延范擅做决定,杀了杨氏男子六十人,吴国杨氏从此“不血食”,后人绝嗣。这在“继绝世”的传统文化下,无罪而灭人之后,是一大罪恶。
更有宋人佚名著作《江南馀载》记录:
让皇在泰州数年,每有嗣息及五岁,必有中使至,赐品官章服,然即日告卒。
让皇帝杨溥在泰州那几年,每当有后代出生,到了五岁时,就一定会有南唐的中使来,赐给孩子品官和礼服。但是,当天这孩子就会(奇异)死亡。
宋人刘恕《十国纪年》甚至记录说:
唐人迁让皇之族于泰州,号永宁宫,守卫甚严,不敢与国人通婚,久而男女自为匹偶。
南唐人迁徙让皇帝杨溥家族到泰州,号永宁宫,守卫得甚为严密,以至于杨氏族人无法与外人通婚,久而久之,杨氏族人就在宫内男女乱伦,自选配偶。
这两条记录很难考证真假。
至此,记录中故实,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人性凶妄。李昪、李璟残杀杨氏幼儿、逼迫杨氏乱伦,如此酷虐狠戾、冷漠无情,是真实的吗?由尹延范杀戮杨氏后人的真实记录来看,即使李氏没有像记录中说的那样凶妄,但杨氏也一定遭遇了种种不幸。
杨氏的遭遇,李煜应该有耳闻。
如此,我就能够解释,《渡中江望石城泣下》一诗的来龙去脉。
李煜在大船离开江陵之际,亲身感受了江山社稷沦亡、家族男女被俘的家国之恨;但他也同时知道,这也是当初南唐传禅时,杨溥所遭遇的。历史,在这里,等待了近四十年,从公元937年李昪“得国”,到公元976年李煜“失国”,场景重现:杨溥当年也是乘船离开金陵,他当年是不是也曾遇雨?是不是也曾在江中遥望石城?是不是也曾流下悲痛的泪水?李煜如今也是乘船离开金陵,我今天正在告别时遇雨!我今天也正好在遥望石城!我已经流下了悲痛的泪水!他们同样沉浸于亡国之恨中。南唐当年怎样欺凌了人家吴国,如今,由我李煜在承受这个报应。于是,杨溥当年一阕《渡中江望石城泣下》,成了李煜寄托当下情怀最合适的诗篇。“当年”与“当下”成为一种共时性的存在,历史与现场开始“互摄”,有了往复的悲怆与迷离。犹如行者在异国他乡蓦然撞见“床前明月光”,会情不自禁吟诵李白《静夜思》一样;李煜在告别金陵之际蓦然撞见“江南江北”从此两分的情境,也开始情不自禁地吟诵杨溥的《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李煜用这种方式,代替李昪、李璟,向遥远的杨溥献上一份迟到的忏悔,向自己的遭遇献上一份无奈的哭诉。与命运比较,杨溥,我,都太渺小啦!
如果你足够性情,千年之后,你还是有办法听到李煜,这个温柔、善良,一生不懂军政大事的多情男人,这个做了十四年南唐君主的国王,他立于北上大船的船尾,那一声声凄美的吟诵——
……江南啊,江北啊,那里都曾经是我过去的家乡;三十年匆匆逝去,就像大梦一场。当年的吴国,唐国,那宫苑宫闱,从我离去之后,现在已经冷清了吧?我想那广陵的亭台殿堂也已经开始变得荒凉。我看到远处天边的云啊,正笼罩着岫洞山岩,就像我的愁云片片;雨水敲打着归去天朝的大船,就像我的泪水,千行万行。我们兄弟四个家族三百口人,此时没有闲心休憩;都在细细思量我们的往事、命运,而船已到了江中,渐行渐远的石头城啊,烟雨迷茫……
船到汴水渡口,李煜要下船到当地普光寺礼佛,左右谏止,李煜忽然发怒大骂道:“吾自少被汝辈禁制,都不自由!今日家国俱亡,尚如此耶?”我从小就被你们这一班人管着,制止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点都不自由!现在家国都已经完了,还想这样管着我啊!礼佛后,李煜又慨叹很久,在寺庙散施衣物钱财后离去。
太祖的悲情
据宋人宋敏求《春明退朝录》记载,大宋开宝八年,江南平时,为了方便李煜来朝,曾经疏浚汴水。当时舟行于盛寒之际,江南冬雨,汴河冰封,水流浅而干涸,诏当地官员专门设灞闸存水准备过舟。史称“官吏击冻”,官民齐来破冰,时间紧、任务重,监工发现谁干活稍有偷懒迟缓,就遭遇“荷校”——脖子上戴枷。严重的甚至被法办,按罪名大小被罚。史称“州县降黜而杖之者十余人”。
捷报传到汴梁说:俘李煜,得地十九个州、三个军、一百零八个县,户口六十五万五千零六十五。江南平。
在朝大臣纷纷向太祖赵匡胤表示庆贺,谁也没有料到,老赵却忽然哭了。众人惊愕之际,老赵说:“宇县分割,民受其祸,思布声教以抚养之。攻城之际,必有横罹锋刃者,此实可哀也!”
天下割据,庶民经受战乱的祸害,我很想用圣贤文明来教化抚养天下庶民。攻城的时候,一定有人会遭遇锋刃之害,这实在是太令人悲哀了!
当即下诏出米十万石赈济城中饥民。
元佚名《宋史全文》说到此事,引大宋名相富弼的议论说:
太祖之爱民深矣!王师平一方而不为喜,盖念民无定主,当乱世,则为强者所胁。及中国之盛,反以兵取之,致有横遭锋刃者,遂至于感泣也。推是仁心而临天下,宜乎致太平之速。
太祖皇上爱民很深啊!王师平定一方之后,并不为之喜悦,这是因为他在思念多年来,黎民百姓没有个像样的君主,又当乱世,所以为兵强马壮的武夫们所胁迫。等到中原强大,反而用大兵来征服,这一定会导致士庶有人遭遇兵戈之害,所以感奋而至于哭泣啊!推演这种仁爱之心来管理天下,所以有理由很快得到天下太平啊!
考老赵一生,极少作伪。我相信他此际哭泣的真诚。
杀戮之事,攸关那么多同根同脉的生命,这种感觉来临,往往会忽然触到人性柔软之处,哭泣就是常态。我感兴趣的是,老赵在战胜之后,并没有庆典喜乐之心,这就是圣贤气象。
《论语·子张》有言:“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大意说,司法者若能审得罪犯实情,需要正法时,应怀哀怜之心,不要自鸣得意。“哀矜”就是“哀怜”“同情”。人间不幸种种,遭遇各有不同,护持这一点点感同身受的体恤之情,就是孟子说的“恻隐之心”。这是人之为人的经验感觉。
公元927年,赵匡胤出生之后,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以及荆南、马楚、后蜀、南汉,那么多的邦国相继败亡,其间又有多少血海中的呻吟、黑夜中的哀叹!他曾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无数生命在兵锋刀刃下宛转呼号。人之狠戾在渴血冲动中可以做到什么样子,老赵心知肚明。
那么一大片江南富庶之地,那么多从汉唐以来断续培养的衣冠文明,在一场“收江南”的战事中会有什么样的破毁?
他应该能够想起曾经说过的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统天下”,仿佛进入轨道的星宿,其路径程序不可变更,但士庶何辜?
中国第一部军政文本《尚书》即有此“哀矜”传统,儒学推演价值观,推演人性文明,其正价值皆源于“敬畏生命”之逻辑起点。《尚书·吕刑》言:“皇帝哀矜庶戮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