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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断臂上的花朵:人生与法律的奇幻炼金术-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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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为了权力和苟活所展开的斗争。一个让我们念兹在兹、不敢或忘的大问题是: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不是某个种族,也不是特定的群体,违背正义的体制才是我们的仇敌。当我们以暴力来挑战这个违背正义的体制时,针对的对象一定是这个体制的实际权力和宰制结构,而非平民百姓。而我确信,使奥利弗·坦博和其他非洲人国民大会领袖严加摈弃恐怖主义的深层理由是,他们不愿意我们也滋生出恐怖分子式的灵魂。恐怖主义对那些奉行它的人会有什么影响呢?他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你如何能自诩为自由斗士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呢?我相信这是我们的基本道德原则,有时会明白宣示,有时则是每个人心底的默契。而此人道精神不仅没有让我们变得不堪一击,反而还让我们越战越勇。它在非洲人国民大会之中构成一股强劲的力量,将我们团结起来,使我们得以一路挨过流亡海外的三十年,未曾经历剧烈的纷争或分裂。相较之下,当时其他的海外反抗运动几乎都四分五裂了。
第一章  恐怖主义与刑讯的故事(4)
    1985年,仍在流亡中的非洲人国民大会内部又针对暴力路线问题进行了一场激辩。戈尔巴乔夫的苏联改革(Perestroika)尚无眉目,因此我们当时所遭遇的难处与国际情势无关。柏林围墙倒塌也是几年之后才发生的事情。我们当时在赞比亚的一座叫做喀维(Kabwe)的小镇开会,并获得赞比亚军队的保护,以防南非的特遣队跑来把我们全部炸死。会议非常地严肃,真的非常严肃。我特别记得那场会议讨论到的三个主题。第一个是关于我们的反抗运动可以采用哪些手段和策略。我还记得萨巴塔·达林迪耶博(SabataDalindyebo)国王的发言,他是东开普省传统上的君主,非常爱国,拒绝成为南非国民党政府的傀儡,因此被迫流亡。我曾在莫桑比克款待他和他的家人,还在去海边时借给他我的泳衣—我之前从没将泳裤借给一位国王过!他在会议上的发言,讲的是我们该如何增强我们的反抗,推翻种族隔离。他用科萨语(isiXhasa)'4'发言,因此我们这一小群文化上落伍的听众因为无法听懂而需要口译的协助。(非洲人需要懂英语—压迫者的语言,但压迫者却不用懂多数人所使用的语言。)他用非常生动的方式对我们演说,而听众都被逗得发笑;当我们在五分钟之后听到口译的内容后,我们也笑了。这是他说的故事:“两个男人用棍子在打架,打得不可开交。两人都非常生气,而他们的妻子在一旁鼓噪。甲男的妻子对他吼道:‘我的夫君啊,你是怎么回事?你比对方强壮那么多,也更会打架,但他却要打赢你了?你会输是因为你只用一只手拿棍子,而另一只手却完全无用,因为你像个傻子一样拿块毯子遮掩你的裸体。快把那块笨毯子丢了,不要再管你是裸体,然后用你的双手来和他打!’”听到这边大伙儿都笑了;而当我五分钟后听到英文口译时,我也忍俊不禁。:米:花:书:库: ;__

    他所说的,是指我们因为怕被贴上恐怖分子的标签,以至于不必要地限制了自己反击的能力。有些与会者在走廊上彼此低语,说到白人只有在流着泪埋葬自己的儿女时,才有可能明白非洲人民所承受的苦难。但会堂中的与会者以极富非洲风度的方式对这番发言报以温和的笑声,仿佛是说,我们懂你的意思,我们听进了你的故事,这故事相当有说服力而我们对你愿意和我们分享它感到非常敬佩,但是这并不符合我们的宗旨。接着,大家便跳到下一个议题。若是我来响应,我可能会跳起来说:“国王同志(我们平常都这样称呼他),非洲人国民大会长久以来的原则是反对恐怖主义,它背后的意识形态我们不能接受,原因在于这样、这样、那样。”非洲风度相较之下更加内敛,也少了许多冲突和摩擦。而会议的结果清楚明白地否决了任何要求我们使用恐怖主义手段的提议,坚持了我们长久一贯的原则。

    会议所处理的第二个主要问题与我直接有关。此前当我在莫桑比克担任司法部的研究部门主持人时,奥利弗·坦博邀我前去和他谈“一桩要务”,在卢萨卡(Lusaka),是非洲人国民大会那时的总部所在地。我很好奇那桩“要务”是什么。最后我抵达他小小的办公室。他先问了我的健康、我的家人、我在莫桑比克的工作,以及该国的政治情势。我记得一件让我感到很有趣的事情,就是这位当代世界最重要的一名领袖人物竟然一边和我谈话,一边将报纸卷起来打苍蝇。我们终于切入重点。“我们现在有个状况,”他一边说着,一边以敏捷的一击拍去一只苍蝇,“我们俘虏了几个人,我们相信他们是奉南非政府之命而来的,企图消灭我们组织。但我们目前没有任何规范去规定如何对待俘虏。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组织宪章只有规定年会、干部选举和政策等等。但对我们该如何处置落入我们手上的人员则未置一词。我们目前不确定该如何填补这个漏洞。”他顿了顿,扫去另一只苍蝇,并以其温文儒雅且深富律师风度的方式补充说道:“我很确定要订出一套妥善的规范并不容易。”而我则信心满满地回说:“这也不至于太过困难……国际公约对此讲得相当明白:不可刑讯,不可采取非人道、屈辱人性尊严的处置。”他看着我并缓缓地说:“我们对俘虏用刑”,面色严峻。我简直不敢相信。非洲人国民大会可是为了争取自由而奋斗的团体,居然对俘虏用刑?
第一章  恐怖主义与刑讯的故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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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年后我得知,那些被南非政府派来消灭非洲人国民大会领袖以及阻挠我们行动的特务被俘后,囚禁在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安哥拉基地,并受到刑讯。随后非洲人国民大会高层对此展开调查,并证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维安人员确实有对俘虏用刑。维安人员的说法是,捍卫解放运动免于可预期的威胁是其职责所在。现在,奥利弗·坦博把我找来,是要我以法律专家的身份来帮助我们的组织建立与实施一套合宜的行为准则来处理此类状况。而依照坦博一贯的作风,他不会用他的领袖身份来由上对下发布一道命令,谕知全组织哪些行为准则须被遵守。相反的,他请我起草一份守则,并在循正当程序召开的集会中,以合乎民主的方式由组织全体来辩论。

    我所面对的任务,是在一个流亡海外的解放运动组织内部建立法治,当时提供我们安身之地的地主国期待我们处理我们自己的法律事务。我最后写出来的作品,无异于一部刑法与刑事诉讼法,并且也考虑到一个流亡海外且成员四散各处的政治组织所面对的迥异情况,而有所特殊设计。在我这一生所写过的法律文字之中,有两份的重要性远超过我的其他著作和判决:一件是我入狱而遭剥夺睡眠的酷刑之后,偷渡出去的简短笔记,而另一件便是这部行为准则。

    奥利弗·坦博是个心思非常细腻的人,他认为我们应该审慎考虑一个解放运动组织是否能够运用刑讯来保护自己免于重大危害,这是个攸关重大的道德与哲学难题。同时他也服膺民主原则,因此认为这个问题应该交由全体成员议决,而不是由领导者一人乾纲独断。所以该准则的草案被提供给所有流亡海外的成员(以及部分在南非从事地下工作的成员)以预先讨论,以便各支部可以对相关问题表明立场。接着,各支部的看法被整理出来,并提供给会议代表。

    我对这场辩论记忆鲜明。这部行为准则在会议上获得压倒性的支持。对于它把侵害组织的犯罪分为三类,并依其类别而分别制定调查程序与处分规则,与会者皆感到相当满意。这种层级化的设计,是针对三种类别的行为人:仅在支部集会时扰乱秩序者,酒醉驾驶或犯下伤害、窃盗、虐待妇女等罪者,以及受派潜入组织内部企图谋杀干部与瘫痪组织运作者。我们设置了与法院相仿的审判机构来处理第二和第三种类别的案件,职权独立的司法官、负责起诉的检察官、辩护律师、上诉权一应俱全。在会议上,毋庸置疑地可以发现,与会者都非常同意在组织内建置合宜的司法体制。

    不过,另外有个问题特别的棘手,而且奥利弗·坦博认为该会议势必不可回避这个问题。这便是,这部行为准则是否该在极端严峻的状况发生时,破例允许“极端讯问方法”。“民族之矛”的年轻战士一位接着一位上台发言,对此表达他们的看法:绝对不允许。他们表示,从你允许例外或豁免的那一刻开始,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保安部门便会以它来瓦解禁止刑讯的原则。他们坚持一定要有清楚明确的规定,在所有的情况下,无条件禁止刑讯,不管我们赋予它多么委婉或动听的名称。他们没有像某些学者那样耐心地做理性的探究,讨论在何时、何处可以划出一条界线。可不可以将人刑讯致死,如果有一颗炸弹正在倒数计时?可不可以对囚犯使用电击、水刑'5',或睡眠剥夺?年轻的战士—以及没那么年轻的律师—斩钉截铁地表明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是为何而奋斗,以及我们的道德和核心价值为何。亲身的经历告诉他们,刑讯不但剥夺了受刑人的人格,也让刑讯者自己失去人性,刑讯将他们的朋友,那些和他们一起放弃学业和大学并投笔从戎的伙伴,变成禽兽。为了和禽兽交手,他们让自己落入禽兽的状态,即使只是刹那间的事而已。发言者立场坚定。他们无法参与一个允许刑讯的组织。这点不容妥协。
第一章  恐怖主义与刑讯的故事(6)
    此时此刻对我来说委实非比寻常。我们漂泊海外,处境艰险,对抗一群火力强大、组织严密并且残酷无情的敌人。任何时候,我们都可能因为一场特遣队的伏击或一颗从天而降的炸弹而身首异处。我们许多的朋友都被刑讯致死或遭到暗杀身亡。但是,我记得一位年轻的战士走向麦克风说道:“我们是为了生命而奋战的—我们怎么可以伤害生命呢?”他所说的生命不只是指生物性的活着,他所说的生命也包括了一种人格、人性尊严的展现。这份精神是我们得以在这场对抗不公不义的抗争中保持斗志与活力的泉源,我们岂可违背、离弃它呢?听着这些话,我的内心澎湃激荡不已。这不但呼应了就我所知是奥利弗·坦博深信不疑的信念,也符合我认为是不证自明的公理,同时也体现了反抗运动的核心精神,是它使我们的成员能承受这坚苦的奋斗所带来的颠沛流离,并使我们彼此紧密相连。h米h花h书h库h ;www。7mihua。com

    而且这也与国际法得来不易的原则完全一致。

    查阅今天的国际法,我没看到有哪个地方承认只要有倒数计时中的炸弹就可以暂时把《禁止酷刑公约》(TortureConvention)晾在一旁。刑讯就是刑讯,就是刑讯。你去到阿根廷,刑讯就是刑讯。你去到智利,刑讯就是刑讯。在这些国家,一整个世代的人受到刑讯,他们有切身之痛。他们亲身经历过它,对他们而言,刑讯这个难以释怀的历史创伤,仍然像恶灵一般纠缠着这个民族的灵魂,他们不可能轻易将之淡化为想象中的推理问题,像算账一样毫无感情地计算其利益与损失。

    我现在来谈一个常常在讨论恐怖主义时忽略的主题,亦即,国家恐怖主义。比起“非正规团体”,国家恐怖主义所重伤、灭绝、屠戮和谋杀的人远远超过前者许多。国家除了一般所具有的可以杀害、中伤、刑讯和折磨人的权力之外,也同时因为掌控媒体而能恐吓那些本欲挺身而出的证人,使得众人对国家一切的为非作歹噤若寒蝉,从而使自己得以逍遥法外。我并未参与武装抗争。我的职责是当律师和写作,以及(后来)在欧洲及美国推动终结南非种族隔离。然而,武装冲突与国家恐怖主义主动找上了我—南非的特务来到莫桑比克,在我的汽车上装设炸弹。我幸而未死。但收到邮包炸弹的露丝·福斯特(RuthFirst)则不幸殒没,她当时在位于马普托的蒙德拉内大学'6'的非洲研究中心任职。马普托墓园葬满了被南非特务谋杀的人。我们身边已经死了好多人,所以当我在马普托中央医院里暂时苏醒过来时,我感到胜利的喜悦。我活下来了。作为一名自由斗士,你每天都会猜想这一刻什么时候会到来,会是今天吗?会是今晚吗?会是明天吗?我在面对它的时候能保持勇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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