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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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上帝饶恕你们吧,朋友们,你们竟打破了我所做的人世间最美的春梦。说实话,我现在才认识到,人类的所有欢乐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场美梦,或者就像野地里的花朵那样凋零。不幸的蒙特西诺斯啊!身受创伤的杜兰达尔德啊!倒霉的贝莱尔玛啊!痛哭流涕的瓜迪亚纳啊!还有鲁伊德拉的凄然千金们!你们美丽的眼睛淌出的泪水竟流成了河。”
唐吉诃德肝肠欲断地发着感慨,小伙子和桑乔一直认真听着。他们请求唐吉诃德给他们解释一下这些话的意思,并且讲一讲他在那个地狱里看到的情况。
“你们把它称为地狱?”唐吉诃德问,“别这么叫。那不是地狱,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唐吉诃德要求给他些吃的,他很饿。他们把小伙子带的粗麻布铺在草地上,把褡裢里的干粮拿出来,三个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把下午点心和晚饭合成一顿吃了。撤掉粗麻布后,唐吉诃德说:
“你们都别站起来,注意听我说。”
…
第二十三章
空前绝后的唐吉诃德讲述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的见闻,
离奇怪诞令人难以置信
下午四点钟,太阳躲进了云层,只露出一点儿微弱的光线。唐吉诃德从容不迫地向他那两位忠实的听众介绍,自己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见到的情况。他开始说起来:
“从这儿下到十二人或十四人深的地方,右侧有个凹面,里面宽敞得能够容得下几头骡子和一架大骡车。透过地面上的几个缝隙或窟窿,只能射进几束微弱的光线,远远不够照明用的。我又累又烦,正当我吊在绳子上又急又恼,不知该如何向下走时,我发现了那块凹面,便决定进去休息一下。我大声喊你们,让你们等我叫你们时再放绳子,可你们大概没听见我的叫声。于是,我就把你们徐徐放下的绳子收起,盘成一团,坐在上面考虑待一会儿没人给我放绳子了,我怎么才能下到洞底。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股极度的困意袭来,我竟不知怎么回事就睡着了。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片美妙秀丽、人类思维难以想象的风景如画的草地上。
“我睁大了眼睛,又揉了揉眼皮,发现自己并没有睡着,确实醒着。尽管这样,我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和胸脯,证明那确实是我自己,而不是什么虚无的幻觉,而且我的触觉、感觉和思维能力就和我现在的情况一样。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皇宫或王宫,它的墙壁似乎都是水晶的。宫殿的两扇大门打开了,我看见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长者向我走来。他身穿一件深紫色长袍,袍子长得拖到地上,胸前和肩膀上披着一条青缎披巾,头上戴着黑色米兰帽,长长的白胡须垂过腰间。他的手里除了一串念珠外没有任何东西。念珠的珠子比普通的胡桃还大,大珠①比鸵鸟蛋还大。那长者的气质、步伐以及庄重而又悠然自得的神态,无论是分别讲还是总体说,都使我感到惊奇。他来到我面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地拥抱我,然后对我说:‘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我们被魔法困在这偏远的山洞里,已经恭候你多年了,希望你能够把这个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的情况公诸于世。这样伟大的业绩只有像你这样勇敢无畏、气概非凡的人才能胜任。跟我来,尊贵的大人,我想让你看看发生在这座水晶宫里的奇事。我就是这儿的总管,将在这里终身留守。我就叫蒙特西诺斯,这个洞窟就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他一说他是蒙特西诺斯,我就问他,洞外世界传说他按照老朋友杜兰达尔德的吩咐,在杜兰达尔德临死之前,用一把小匕首把老朋友的心脏掏了出来,献给贝莱尔玛夫人,这事是否是真的。他说是真的,不过不是匕首,更不是小匕首,而是一种比锥子还尖的锋利短刀。”
①念珠每十粒小珠间有一颗大珠。
“准是塞维利亚的拉蒙?德奥塞斯造的那种短刀。”桑乔这时候说。
“我也不清楚,”唐吉诃德说,“但决不会是那位短刀匠造的,因为拉蒙?德奥塞斯是不久前的人物,而发生这桩悲剧的龙塞斯巴列斯年代则是在很早以前。不过,这点情况并不重要,并不影响事情的真实性和历史的连贯性。”
“是这样。”小伙子说,“请您继续讲下去,唐吉诃德大人,我听得简直如痴如醉。”
“我也讲得津津有味,”唐吉诃德说,“令人尊敬的长者蒙特西诺斯领我走进水晶宫,宫殿里又有个雪白的地宫,里面凉快极了,还有一座做工极其精细的大理石陵墓。我看见陵墓里躺着骑士。那骑士不像其他陵墓里的骑士那样,是青铜的、大理石的或玉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右手放在心脏一侧,我看见他的手毛茸茸的,而且青筋暴露,看样子这位骑士很有力气。蒙特西诺斯见我看着陵墓发怔,不等我发问就对我说:‘这就是我的朋友杜兰达尔德,那个时代多情勇敢的骑士精英。他和我以及其他许多在这里的男女一样,被那个法国魔法师梅兰制服在这里。据说梅兰是魔鬼的弟子,可我觉得他不像,因为人家说他比魔鬼还强点儿呢。至于我们是怎么样以及为什么被制服在这里的,无人知晓,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后肯定会知道的,我想这个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令我惊奇的是,杜兰达尔德的的确确死在我的怀抱里,他死后我亲手把他的心脏取了出来。他的心脏大概足有两磅重。据自然科学家讲,心脏大的人要比心脏小的人勇敢。既然这位骑士确实死了,他现在怎么还能不时地唉声叹气,好像他仍然活着似的?’正说到这儿,只听杜兰达尔德大叫一声,说道:
蒙特西诺斯呀,我的兄弟,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求你,
那就是等我死后,
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
请你用短刀或者匕首,
把我的心脏
从胸膛取出,
送到贝莱尔玛那里去。
“令人尊敬的蒙特西诺斯听到声音,立刻跪倒在骑士面前,眼含热泪地说道:‘杜兰达尔德大人,我极其尊贵的兄弟,我已经在我们遭受重大损失的那一天按照你的吩咐做了。我尽可能小心地把你的心脏取了出来,没有在你的胸膛里留下一丝残余部分。我用花边手绢把你的心脏擦干净,带着它踏上了去法国的路程。启程之前,我挥泪如雨,掩埋了你的尸体。泪水冲洗了我的双手,冲洗了我的手在你的胸膛里沾染的鲜血。说得再具体些,我最亲爱的兄弟,在走出龙塞斯瓦列斯以后,我一到达某个有盐的地方,就往你的心脏上撒了点儿盐,以便它被送到贝莱尔玛夫人面前时,即使不是新鲜的,至少也没有变味。贝莱尔玛夫人,你,我,你的侍从瓜迪亚纳,女管家鲁伊德拉和她的七个女儿、两个外甥女,还有你的其他许多熟人和朋友,都被魔法师梅兰制服在这里已经多年了。五百年过去了,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死,只是少了鲁伊德拉以及她的女儿和外甥女们。大概是因为她们总哭哭啼啼,梅兰起了怜悯之心,就把她们变成了同样数量的小河,在人世间和曼查被称为鲁伊德拉小河。七条女儿河属于西班牙国王,两个外甥女小河则属于一个十分神圣的圣胡安骑士团。你的侍从瓜迪亚纳为你的不幸以泪洗面,最终变成了瓜迪亚纳河。这条河流到地面上,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太阳,想到此时已经没有了你,心里非常难过,就又重新钻入地底。但是,它毕竟不能不顺流而走,所以又不时地露出地面,于是太阳和人们又能看到它了。贝莱尔玛的那些小河和其他许多小河都用自己的水补充它,最后浩浩荡荡地流入了葡萄牙。尽管如此,无论流到哪里,它都显得十分悲伤,不愿意用自己的水喂养珍贵的鱼类,只喂养了一些与金色塔霍河里的鱼大不相同的、味道并不鲜美的低档鱼种。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些话,我的兄弟,我已经对你说过多次了,可你总是不回答,所以,我认为你是不信任我或者并没有听见我说,对此我到底是多么伤心,只有上帝知道。现在我想告诉你一点儿消息。这消息即使不能减轻你的痛苦,至少也不会给你增加任何痛苦。你知道吗,智人梅兰预言的那位能做很多事的伟大骑士,那位曼查的唐吉诃德,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睁眼看看吧。他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辉煌的成就在当今之世重振了骑士道,他可以帮助我们解脱魔法。这样伟大的业绩只有这样伟大的人物才能完成。’‘可是如果解除不了魔法,’那位身受重创的杜兰达尔德说道,‘如果解除不了魔法,兄弟,我说呀,咱们别着急,那就洗牌吧①。’说完他就侧过身去,同以前一样默不作声了。
①当时输了牌的人常这样说,后引申开来,表示不甘心失败,准备从头开始。
“这时忽然传来哭喊声,还伴着深深的叹息和痛苦的抽泣声。我回过头去,透过水晶墙看见两队极其美丽的少女从另一间大厅里依次走出。少女都穿着丧服,头上像土耳其人,一样裹着白头巾。走在队尾的是一位夫人,她那庄重的神态像是夫人。她也穿着黑色的衣服,长长的白纱一直拖到地上,裹头的白巾比其他人都大两倍。她的眉心很窄,鼻子有些塌,偶尔露出那白得像剥了皮的杏仁一样的牙齿,也是稀稀落落,参差不齐。她的手上托着一个薄麻布包,里面隐约可见一块干瘪的东西,想必就是那颗已经干了的心脏。
“蒙特西诺斯告诉我,那队少女是杜兰达尔德和贝莱尔玛的佣人,她们同主人一起被魔法制服在这里。用细麻布托着心脏走在最后的那位夫人就是贝莱尔玛。她带领着那群少女每星期列队走四次,为杜兰达尔德的身体和心脏唱挽歌,确切地说,是哭挽歌。要说她的面目显得有些丑陋,不像传说的那么漂亮,那完全是由于魔法日夜折磨所致,这点从她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上就可以看出来。‘你别以为她脸色发黄、眼圈发黑与她月经不调有关,她已经有很多个月,甚至很多年没来月经了。完全是由于手里时刻捧着那颗心,她想起了她那苦命情人的不幸遭遇,自己内心悲痛,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否则,她的美貌、风度和精神几乎可以与托博索闻名遐迩的杜尔西内亚相比。’‘别说了,’我说,‘蒙特西诺斯大人,你的事你该怎么讲就怎么讲。你知道,任何比较都是可恶的,因此你不要拿某个人同其他人相比。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就是杜尔西内亚,贝莱尔玛夫人就是贝莱尔玛夫人,她们该是谁就是谁,到此为止吧。’蒙特西诺斯回答说:‘唐吉诃德大人,请原谅,我承认我刚才说贝莱尔玛夫人几乎可以同杜尔西内亚夫人相比是不对的。假如我刚才意识到,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意识到了,您就是杜尔西内亚夫人的骑士,我决不会拿贝莱尔玛夫人同她相比,而是拿天来同她相比了。’蒙特西诺斯这么一说我才静下心来。刚才我听他拿贝莱尔玛夫人同杜尔西内亚夫人相比,心里很不痛快。”
“不过,更让我惊奇的是,”桑乔说,“您为什么没有骑在那个老东西身上,把他的骨头都打断,把他的胡子揪得一根不剩呢?”
“不,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我如果那样做就不对了。我们大家都应该尊重老人,哪怕他们并不是骑士,尤其是要尊重那种既不是骑士又中了魔法的老人。我十分清楚,我们俩在讨论问题时应该平起平坐。”
小伙子这时说道:
“这我就不明白了,唐吉诃德大人,您在下面只待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看见这么多东西,说了这么多的话?”
“我下去有多长时间?”唐吉诃德问。
“一个多小时。”
“不可能,”唐吉诃德说,“我在那儿天黑又天亮,天亮又天黑,一共三次。所以,按照我的计算,我在那个咱们的视线看不到、够不着的洞里一共过了三天。”
“我的主人说的大概是真的,”桑乔说,“他遇到的那些事都是被魔法变了样的,所以我们觉得是过了一小时,可是在那边却过了三天三夜。”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
“您在那段时间里吃东西了吗,大人?”小伙子问。
“一口东西也没吃,”唐吉诃德说,“而且我也不饿,没感觉到饿。”
“那些被魔法控制的人呢,也不吃东西?”小伙子问。
“不吃东西。”唐吉诃德说,“他们也没有大便,虽然他们的指甲、胡子和头发似乎都在长。”
“那些被魔法制服的人睡觉吗?”桑乔问。
“不,不睡觉。”唐吉诃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