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娴面包树出走了-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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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可以穿别的袜子的吗?」我说。
「你的抽屉里,只有这双袜子最厚和最暖。」她说。
「半夜里醒来,看到穿着这双袜子的脚,我会把他踢到床底下的。」我说。
她连忙把一双脚缩进被窝里,说:「你不会这么残忍吧?这个时候,你应该感受到友情的温暖才对呀!」
「就是嘛!」沈光蕙说,「友情就是一起捱冷!幸好,我们有三个人,很快便可以把被窝睡暖。」
床边的电话响起来,我望着电视机,心情也变得紧张。近来,对于电话的铃声,我总是特别的敏感。我竟然还期待着林方文的声音。
「找我的。」沈光蕙说。
我拿起电话筒,果然是余平志打来找她的。沈光蕙爬过朱迪之和我的身上,接过我手里的电话筒。
她跟电话那一头的余平志说:「是的,我们要睡了。」
朱迪之朝着电话筒高声说:「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们一块睡?」
沈光蕙把她的头推开,跟余平志说:「好吧,明天再说。」挂了线之后,她躺下来说:「很烦呢!」
「他不相信你在这里吗?」我问。
「他嘴里当然不会这样说。如果可以装一个追踪器在我的脚踝上,他会这样做的。」
朱迪之笑着说:「谁叫你跟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男人一起?这种人太可怕了!」
沈光蕙说:「但是,他爱我比我爱他多呀!这样是比较幸福的。」
这样真的是比较幸福吗?所有处在恋爱年龄的女孩子,总是分成两派:一派说,爱对方多一点,是幸福的。另一派说,对方爱我多一点,才是幸福的。也许,我们都错了。爱的形式与分量从来也不是设定在我们心里的。你遇到一个怎样的男人,你便会谈一段怎样的恋爱。如果我没有遇上林方文,我谈的便是另一段恋爱,也许我会比现在幸福。
爱对方多一点还是被对方爱多一点,从来不是我们选择的。我们所向往的爱情,跟我们得到的,往往是两回事。像沈光蕙选择了余平志,也许是因为她没有遇上一个她能够爱他多一点的男人。幸福,不过是一种妥协。懒惰的人,是比较幸福的。他们不愿意努力去寻觅,自然也不会痛苦和失望。
而我向往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如果说我向往的是忠诚,我是不是马上就变成一个只适宜存活于恐龙时代的女人?
我拉开床边的抽屉,拿了一包巧克力出来。
「你再吃那么多巧克力,你会胖得没有任何男人爱上你。」朱迪之说。
「那也是好的。」我把一片巧克力放进嘴里。
「我们上一次三个人一起睡是什么时候?」朱迪之问。
「是排球队在泰国集训的时候。」沈光蕙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朱迪之说,「我记得那天晚上你说要去跟老文康睡,我们三个人还一起干杯,说是为一个处女饯行。多么的荒谬?」
「是的,太荒谬了!」沈光蕙说。
「幸好,你最后也没有。」我说。
「这是我一辈子最庆幸的事。」沈光蕙说,「像他这么坏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死掉呢?」
「你真的想他死吗?」我说。
「我太想了!那时候,我们再来干杯。」她说。
「他都那么老了!快了!」朱迪之说。
她又说:「我昨天和陈祺正看电影时见到了卫安。」
卫安是她第四个男朋友,是一名电影特技员。跟朱迪之一起的时候,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在那部电影里演一个给男主角打得落花流水的变态色魔。他太像那种人了,一定是看到本人才想出这个角色的!他一直也梦想成为主角,这么多年了,他却仍然是个小角色。我希望他这一辈子都那么潦倒。」
她似乎怀着这个好梦便可以睡一觉香甜的。
被窝已经变暖了。她们两个人,一个希望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快点死掉,一个希望自己爱过的人潦倒一生。这些都是由衷之言吗?曾经抱着深深的爱去爱一个人,后来又抱着深深的恨。如果已经忘记,又怎会在乎他的生死和际遇?
她们已经熟睡了。朱迪之的脚从被窝下面露了出来,那双袜子的记忆犹在,那是林方文去年冬天留下来的,那天很冷。她们睡得真甜,我从前也是这样的吧?
我爬起身去刷牙。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嘴里含着牙膏泡沫的自己时,我忽然软弱了。在昏黄的灯下,在那面光亮的镜子里,我看到的只是一片湿润的模糊。林方文是不会再找我的吧?他不找我也是好的,那样我再不会心软。我不希望他死,也不愿意看见他潦倒。他在我心中,思念常驻。
第三章 风中回转的木马
1
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再遇到韩星宇,而且是在一座灯如流水的回转木马上面。
一个法国马戏团来香港表演。表演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进行。在帐篷外面的空地上,工作人员架起了一座流动式的回转木马,让观众在开场之前和中场休息的时候,可以重温这个童稚的游戏。
正式演出前的一天,我以记者的身分访问了马戏团里一名神鞭手。别人对于马戏团的兴趣,往往是空中飞人。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喜欢采访神鞭手。鞭子绝技,是既严肃而又滑稽的一种表演和执着。现在是手枪的年代了;可是,仍然有人用一根鞭子行走天涯,那是多么的奇异?
只有二十三岁的神鞭手是个长得俊俏的大块头,他的体重是我的一倍半。神鞭手必须有这种重量,才可以舞动那根长鞭。他的鞭子很厉害,既轻柔得可以打断一张白纸,也可以灵巧地把地上一个篮球卷到空中投篮。那根鞭子是手的延伸,一切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变成可能了。这也是一种魔法吧?有了鞭子,便好像所向披靡,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卷到怀里的;爱可以,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可以。在马戏团里生活的人,是停留在童稚世界里的,永不苍老。可惜,他们不会收容我,我没有人任何的绝技。
大块头把他那一根鞭子借给我,我试着挥动了几下,怎样也无法让鞭子离开地上。看似容易的技术,半点不容易,我的手臂也酸软了。如果朱迪之在那里,她一定会说:「让我来!让我来!太好玩了!太有性虐待的意味了!」
访问进行的时候,那座回转木马刚刚搭好。由于是白天,我还看不到它的美丽。神鞭手问我:「你会来玩吗?」
「会的。」我回答说。
那天夜里,当所有观众也坐在帐篷里看表演时,我踏上那座回转木马,寻觅幼稚的幸福。玩回转木马,还是应该在晚上的,那它才能够与夜空辉映。没有月亮的晚上,它是掉落凡尘的月光。
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回转木马了。人在上面,在一匹飞马上,或者是一辆马车里,不断的旋转,眼前的景物交会而过,一幕一幕的消逝而去,又一再重现。流动的,是外间的一切,而不是自己,光阴也因此停留了片刻,人不用长大。不用长大,也就没有离别的痛苦。
当我在木马上回首,我看见了韩星宇。他坐在一匹独角兽上,风太大了,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吹向后面;头发在脑后飞扬,外衣的领子也吹反了。我升高的时候,他降下了;我降下来时,他刚巧又升高了。音乐在风中流转,我们微笑颔首,有一种会心的默契。
他为什么跑来这里呢?是的,他也喜欢回转木马,尤其是流动的。我们像是两个住在音乐盒里的人,不断的旋转,唤回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光阴驻留的片刻,也许是在哀悼一段消逝了的爱情。所有的失恋手册都是女人写的,难道男人是不会失恋的吗?也许,在男人的人生中,失恋是太过微不足道了。韩星宇也是这样吗?在那须臾恶时光里,我觉得他也和我一样,分享着一份无奈的童真。毕竟,人还是要向前看的。回转木马也有停顿的一课;然后,人生还是要继续。重逢和离别,还是会不停的上演。
「很久没见了。」韩星宇从回转木马上走下来跟我说。
「你也是来看马戏的吗?」我问。
他微笑指着身后面的回转木马说:「还是这个比较好玩。」
他又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害怕自己会死。」
「为什么?」
「我在书上看到一些研究资料,那些资料说,太聪明的孩子是会早夭的。」
「这是有科学根据的吗?」
「不过是一堆统计数字和一个感性的推论。」他说。
「感性的推论?」我不明白。
「太聪明的小孩子是预支了自己的智慧,所以,他也会衰朽得比较快。那堆资料害得我每天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他说。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吗?如果可以预支一点智慧,我也想要。等到四十岁才聪明,那不是太晚了吗?」我说。
「再大一点之后,我又无时无刻不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平凡人,再不是什么天才。」他说。
我笑了:「我可没有这种担心。小时候,我只是渴望长大。现在长大了,却又要克服身上的婴儿肥。也许,当我终于克服了婴儿肥,已经快要死了。」
「早阵子,我在浅水湾碰见你的女朋友。」我说,「你们还在一起吗?」
「没有了。」韩星宇坦白的说。
「我看得出来。」
「是她告诉你的吗?」他问。
「没有。」我说。我们甚至没有交谈,那是一种比交谈还要深的了解和同情。
「我真的不了解女人。」韩星宇无奈的说。
「你不是神童来的吗?」我笑他。
「女人是所有天才也无法理解的动物。」他说。
「那男人又怎样?男人既是天国,也是地狱。」我说。
他忽然笑了,好像想到别的事情去。
他说:「我听人说过,唯一不能去两次的地方是天国。」
「是的。」我说,「我去了两次,结果下了地狱。」
分手之后复合,不就是去了两次天国吗?结果就被送到地狱去了。
帐篷外面有一个卖糖果的摊子。摊子上,放着七彩缤纷的软糖,我挑了满满的一袋。
「你喜欢吃甜的吗?」他问。
「从前不喜欢,现在喜欢。」我说。
「刚刚不是说要克服婴儿肥的吗?」
「所以是怀着内疚去吃的。」我说。
他突然问我:「你有兴趣加入我们的公司吗?」
「我?」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我们很需要人才。」他说。
「太突然了,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我说。
「好的,我等你的回音。」
中场休息的时候,观众从帐篷里走出来,那座回转木马围了许多人,变热闹了。
「你明天还会来吗?」韩星宇问。
「会的。」我说,「我明天来这里给你一个回音。」
他微笑点头,他身后那座木马的风中回转。在我对自己茫然失去信心的时候,他却给了我信心和鼓励。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我找到了一份温柔的慰藉。
2
「对不起,我还是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骑在白色的飞马上说。
「我明白的。」韩星宇骑在旁边的独角兽上面。
木马在风中回转,隔了一夜,我们又相逢了。我们像两个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只要脚尖碰触不到地,一切好像都不是真实的,他也好像不是真实的。在这样无边的夜里,为什么陪着我的竟然是他呢?有他在我身边,也是好的。在这流转中,思念和眷恋的重量仿佛也减轻了。看到他的笑脸,痛苦也好像变轻盈了。至少,世上还有一个男人,愿意陪我玩回转木马,愿意陪我追逐光阴驻留的片刻。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独角兽?」我问。
「你怎知道的?」
「你昨天也是骑独角兽。」
「是的!它比其他马儿多出一只角,很奇怪。」
「因为你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说。
「也许是吧。」
「我有一条智力题要问你。」我说。
韩星宇笑得前翻后仰,几乎要从独角兽上面掉下来,他大概是笑我有眼不识泰山吧?
「我直到你从小到大一定回答过不少智力题;但是,这一个是不同的。」我说。
「那即管放马过来吧!」他潇洒的说。
「好吧!听着了——」我说,「什么是爱情?」
他怔忡了片刻。木马转了一圈又一圈。
「想不到吗?」我问。
「这不算是智力题。」他说。
「谁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