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最新长篇力作:河岸-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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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下面响起了一阵嘶哑而愤怒的叫喊声,库文轩家的狗崽子,你给我下来!我朝吊机下面一望,看见赵春美追来了,她仰着脸站在下面,对我虎视眈眈的,我心里一慌,对刘师傅说,她到底要干什么?她男人死了,难道还要我爹偿命?我爹不在,她是不是要我偿命?
刘师傅皱起眉头,将脑袋探出吊机的窗子朝下面张望,他对我说,偿命你们偿不起,人家也没真要你爹偿命,她就是钻了牛角尖,天天到码头来守你爹,要你爹到小唐的坟上披麻戴孝呢。
这是刘师傅透露的唯一有用的消息,这消息让我觉得下面那女人的身影更恐怖了。我想钻进吊机的驾驶室里,可是比较各自的处境,刘师傅也许更同情赵春美,他借口安全重地闲人免入,把我推出来了。我一跳下地,就看见赵春美朝我跑过来,边跑边把手伸到外套口袋里,拉出了一团白色的孝带,她的手里挥着孝带,嘴里叫喊着,库文轩的狗崽子,你别跑,你爹不在,你先替他戴上孝带啊。
我没料到遇上了这么恐怖的事情,赵春美疯了,竟然要让我为小唐戴孝带,我对她说了一句痴心妄想,就撒开腿跑了,一口气跑到了煤山上。赵春美朝煤山这里追了几步,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自知跑步登高的才能无法与我抗衡,她停住了脚,对着我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最后她把一团孝带和黑纱塞到了怀里,放弃了我,站到驳岸上等船去了。
我知道赵春美在守候父亲。那天早晨的油坊镇码头就是如此蹊跷,我在煤山上守望着向阳船队,赵春美在驳岸上等船队归来,我们各怀心事,都在焦灼地等一个人抵达码头,是我父亲库文轩,我们都在等他。
河岸 41。 码头
太阳终于大胆地升起来了,码头晃动了一下,杂乱的轮廓清晰起来,甚至连空气都是热情洋溢的,显示出抓革命促生产的繁荣景象。远远地我听见了拖轮的汽笛声,向阳船队模糊的影子,在河面上渐渐清晰起来,从煤山上远望,船队就像一片流动的岛屿,十一条船就像十一座流动的小岛,在河上有组织有纪律地漂流。我猜测船是从五福镇来,从别的码头运来的货物,都可以裸露,都说得上名字,五福镇的货物不同,装船制度不一样,船从五福来,向阳船队的驳船便要蒙上绿色的篷布,我猜得出那篷布下面的货物,多半都是密封的大木箱,木箱上没有收件地址,只有一些神秘的*数字和洋文字母,我知道,这批货物最后将辗转运往更神秘的山南战备基地。。 最好的txt下载网
《河岸》:码头(4)
我在高处,一眼就看清了七号船,还有船上的父亲。别人的船上都蒙着绿色的油布,看上去是个隐秘而团结的集体,只有我们家的七号船有点特别,光明正大地裸露着。我看见舱里很多白花花黑乎乎的动物在涌动,起初辨认不出是什么,后来看清楚了,竟然是一船生猪,我家的船舱装了三四十头生猪返航了,父亲正弯腰守在舱边,看管着一船白猪黑猪和花猪。我还不如一头猪,我被父亲驱逐下船,猪群上了我家的船,现在父亲伺候着一船生猪,披星戴月地回到油坊镇来了。
大约是早晨八点钟,高音喇叭里正好在播放广播体操的音乐,一个男人雄壮的声音在喊,上肢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船队就在广播体操明朗激越的节奏里靠了岸,拖轮上的汽笛尖叫几声,与高音喇叭稍作对峙,便草草收场了,十一条驳船游子归来,疲惫地扑向油坊镇的土地,河上水花四溅,船上的船民一片忙乱,铁锚沉入水底,缆绳抛向驳岸,跳板在舷板上刺耳地滑动,我看见父亲在船头上不知所措的身影,很快德盛过去了,王六指也过去了,他们帮我父亲下了锚。
驳岸上的起重机都呜呜地发动起来了,装卸队的工人已经带着麻绳杠棒聚集在岸边,四周一片嘈杂。赵春美在吊机的机械臂下穿行,风风火火地朝船队走,她像一颗子弹朝我父亲射过去了。我知道她戴着丧孝,一时上不了船。船民们迷信,最忌讳死人的家属登船,果然,我看见一号船的孙喜明夫妇把她撵下了船,王六指全家出来堵着跳板,不让她过去。她上不了船,改变策略,沿着驳岸向七号船奔跑,船民们都发现了她的丧孝,他们同仇敌忾,所有的船民都在喊,走开,走开!德盛和老钱甚至用长杆在空中挥舞着驱赶她。我看见她跑着,躲着,忽然振臂一呼,库文轩,你杀了人,快给我滚下船来!也许用尽了全身力气,她这么喊了一声,人就瘫坐在七号船边了。
河岸 42。 码头
我预感到会出什么事,当我从煤山上跑下来时,看见从综合大楼的方向过来一群人,他们也匆匆地向码头奔跑,我赶到驳岸上,那群人也到了,很明显他们是赵春堂派来的,我看见他们架着赵春美走,赵春美在哭泣,不是号啕大哭,是带着倾诉的哭泣,我没疯,你们拉我干什么?我不去杀人,不去放火,你们放心,我不会给我哥丢脸的。我注意到她的身体一会儿被别人所包围,一会儿露出一条坚强的腿,一会儿露出一只愤怒的胳膊,在别人的强行拽拉下,她倾斜着身体在驳岸上滑行,头部固执地拧向船队的方向。我与他们逆向而行,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看见了我,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用一双红肿的泪眼瞪着我,嘶哑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听上去凄厉而狂热,去告诉你爹,我不要他偿命,我就要他戴着孝带,去小唐坟上磕一个头!
我拿着旅行包站在驳岸上,看着赵春美被架走,一条白色的孝带从她怀里掉出来,在地上飘飘曳曳的。她人一走,我对她的恐惧也消失了,我觉得她可怜了。搞啊,搞啊,敲啊,敲啊,怎么男的没事,女的没事,偏偏死了那个小唐?我努力地回忆死者小唐的模样,脑子里依稀浮现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的模样,长相白净,面容和善,是镇上最讲文明的人之一,他习惯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曾经到我家和父亲下过象棋的,吃你的棋,将你的军,他都要说对不起。我想起父亲和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忽然觉得这关系充满欺诈和阴谋,父亲大白天和赵春美在综合大楼的储藏间里胡搞,夜里邀请小唐到家里来下象棋。这是安慰人家,还是骑在人家头上拉屎呀?然后我莫名地想起母亲喜欢使用的两个词,主动、被动。谁是主动一方,谁是被动一方?我回忆起母亲的工作手册充满了此类的记录,我不敢认定赵春美有多么被动,父亲有多么主动,但是我肯定那个小唐,他是完全被动的。如此看来,刘师傅的理论是说得通的,我父亲偷偷地给小唐戴了绿帽子,小唐是被那顶绿帽子压死的。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河岸》:码头(5)
我心如乱麻地看着七号船,盼望着父亲的身影出现,又怕他出来看见我。要卸船了,别的船上都架好了跳板,我们家船上没有跳板。父亲还不出来。我知道他一定躲在舱里,躲着赵春美。他躲起来有什么用?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听见自己在嘟囔,是不满的声音,有种你出来呀,就知道搞女人,敲,敲,敲吧,看你敲出什么后果来了!
船队的人都看见我在驳岸上徘徊,他们暂时停下了对赵春美的议论,热情地朝我打招呼,东亮你回来了?回来就好,父子俩闹别扭,做儿子的低一低头,什么事都过去了。我没心情理睬他们,他们便朝七号船喊起来,库书记,你出来一下,没什么好怕的,那女人给拉走了,是你家东亮回来啦。
河岸 43。 码头
我父亲不出来。他不出来,我也不上船。我站在驳岸上,看见一大群生猪在我家的前舱里拱啊拱啊,一股臭味直扑鼻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安排七号船运生猪,这个安排,是信任父亲,还是不信任?是照顾我父亲,还是为难我父亲?我捏紧鼻子,打量起别的船上的货物,油布篷揭开了,神秘的货物露出了真面目,有一部分是山南战备基地的机器,都用大木条箱封着,封条上有很严厉的禁止打开的警告。还要一部分是油料,我对那些桶装的油料很感兴趣,那些大铁皮桶上印着一排洋文,似乎不是英文,我不知道是哪国的文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凡是不认识的外文,我都会下意识地念,内佛佛盖特克拉斯斯却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连锁反应,我念着念着,思路就歪了,那么不碍事这样子敲过去,我念了一半就捂住了嘴巴,心里谴责着自己,难道苦头没吃够吗,我怎么还能这样念字呢?
七号船要最后卸,这很正常,牲畜最难对付。装卸队在肉联厂派来的一个职工的指挥下,带来了碗口粗的竹杠,还有绳子,他们一上船,猪群就嚎叫起来,等到他们把第一头猪四蹄朝天捆绑到竹杠上,一舱猪都骚动起来,就像遇到大风浪。我家的七号船剧烈地颠簸起来,船颠簸得这么厉害,我父亲还在舱里,我觉得不对劲,顾不上摆什么架子了,我从地上捡了块煤渣,对准紧闭的后舱窗子砸了过去,爹,他们卸船了,你快出来呀。
后舱窗户打开了,父亲的手在舱里闪了一下,闪一下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躲在舱里干什么,又高喊了一声,爹,你在舱里干什么?快出来呀。这次舱里有动静了,是走动的脚步声,但父亲还是不出来。德盛一边忙着洗舱,一边留意着我,他用脚踏了踏八号船的跳板,示意我从他家上船,快上船呀,东亮你傻站在驳岸上干什么?还要你爹请你呢?
我摇头说,上不上船,我无所谓,他让我上我就上,他不让上,我就在岸上。
德盛女人在一边笑起来,捅着德盛,还是要他爹请呢。她拖了根长杆跑到船头,用杆头笃笃地捅我家的后舱,库书记出来一下了,快出来一下。她一边捅一边喊,赵春美不在了,你儿子回来了,他要你出来表个态呢,你到底让不让他上船?
我父亲不出来,但舱里的动静大起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之后我清晰地听见父亲拉开舷窗的声音,父亲的脑袋从舷窗里慢慢浮起来了,他面如土色,一只手搭在外面,是鲜红色的,父亲的手指上手背上,都是鲜红的血,他朝我木然地注视着,那只血手动了动,上船,东亮你快上船,来帮我一个忙。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河岸》:码头(6)
河岸 44。 码头
我起初以为他把自己的手指剁了。我跳到德盛的船上时,还富有经验地对他喊,快拿红药水,快拿纱布!等我钻进我家的后舱,一下就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相信父亲做的事情。舱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地板上的血在流淌,一把剪刀掉在那张海绵沙发上。父亲的下身拖曳着一条黑红色的血线,他剪了他的*!剪的是*!他的裤子褪到了膝盖上,整个*被血覆盖着,看上去还是完整的,但是下半部分随时都会落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摇晃,慢慢地朝我这边倒过来。帮我个忙,拿剪刀来,剪光它。他一边呻吟一边对我说,它把我毁了,我要消灭它。
我被父亲吓傻了,浑身发抖。闻声赶来的德盛的女人一声声尖叫起来,德盛大声喝住了她,你别在这里尖叫,女人家给我出去,快出去。幸亏有德盛在一边,他平时杀猪宰羊有经验,此时毫无惧色,冷静地蹲下来察看我父亲血淋淋的*,没剪干净,没事!很快他狂喜地喊起来,老库算你命大,掉不下来就好,快去医院,去接上它!
我听从德盛夫妇的指挥,用一条毯子裹住了父亲的下身。后来德盛背着我父亲在驳岸上跑,船队的人都从船上向驳岸涌来,装卸队的工人也追着我跑,他们问,这是怎么啦?谁把你爹捅了,这么多血呀!德盛女人在旁边,一边帮衬德盛,一边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她说,血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演电影,你们别堵着路给我们添乱了。有人问德盛女人,是东亮捅了他老子吗?德盛女人说,你们是猪脑子吗,儿子怎么忍心捅老子?没看见今天雾这么大?雾大鬼出笼,他今天是鬼上身啦,都怪那个赵春美呀,她就是个活鬼!
德盛背着父亲在驳岸上狂奔,我跟着他跑。码头的水泥路面上白花花的,到处反射着强烈的白光,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父子似乎听从了赵春美的召唤,正在赵春美为我们铺设的白色丧带上奔跑。我的手一直扶着父亲痉挛的臀部,除了黏湿的渗血,我感觉不到父亲下半身的重量,他的下半身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这一天,确实是一个鬼气森森的日子,所有针对父亲的诅咒应验了,男人的诅咒,女人的诅咒,亲人的诅咒和仇人的诅咒,都应验了。透过沾血的毯子,我似乎看见了父亲横行多年的*,它的气焰过去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