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处落下泪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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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代价,无非是两个字:一个是苦,一个是死……我们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但是,失败的阶级还要挣扎。这些人还在,阶级还在……我们要为大多数人民谋利益,为中国人民大多数谋利益,为世界人民大多数谋利益,不是为少数人,不是为剥削阶级,不是为地、富、反、坏、右……”疯子冲着面前的空气挥舞着拳头,身子不停地晃动,随着语言越来越密集,他晃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人们支着耳朵仔细分辨,他癫狂的话语居然都是革命言论。在那一刻,他的记忆力异常惊人,他常常连着两三个小时背诵主席语录,一个字都不差。村里人都知道:在没有发疯之前,这个叫董会来的年轻人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后来因为他父亲有历史问题,全家都被拉到台子上批斗,他家里成箱成箱的书也被查抄了,让造反小分队的一个头头拉回家里做了引柴,整整蒸了一个月的干粮。那人逢人就说:书本烧的干粮真好吃,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从此董会来唯一能读的书就是毛选了,这还是他趴在地上磕响头磕出来的,其他的地富反坏连这个权利都没有。在下一次的批斗开始之前,董会来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站在台前领着大家背语录,主持会议的村革委会主任识字不多,他乐得把这个差事交给董会来。如若背错一个字,董会来一天就别想吃饭。所以,每天被批斗完一回到自己的小屋,董会来就忙不迭地净手洗面,恭恭敬敬地对着摆在正屋方桌上的主席头像深鞠三躬,然后拿出那本厚厚的红宝书抱在脸前,背得眼前金星乱冒。渐渐的,董会来媳妇发现他诵书的语调常常莫名其妙地变得激昂,语速越来越快,而他的身子随着节奏也越摇越快。终于有一天,他能把整本的语录背熟了,倒背如流了,他身体的摇动也再没能停下来。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一章(6)
开始的时候,只要董会来在清晨的小路上一出现,村里早起的人便都会围拢过去,笑呵呵地像看一场不花钱的猴戏。听了些日子,不觉得新鲜了,便只剩下一群无所事事的小孩子跟在上蹿下跳的疯子后面,瞅准了机会向他扔砖头。疯子却不恼,嘿嘿一笑,接着用更加高亢的声调背诵。瘦得风一吹就倒的董会来媳妇试图拖拽回丈夫,却一次次被推倒在地上。她只有拍着屁股嚎啕大哭。三个挨肩儿的孩子吸着鼻涕茫然地望着自己一脸陶醉的爹和满脸泪痕的娘。董会来已经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一家人的吃喝更成了难题。董会来媳妇不得已,常常趁着天黑到外村讨回几块硬得没法吞咽的窝头,架起引柴在水里煮一煮,盛给丈夫和三个孩子,自己则在锅里放些辣辣菜、灰灰菜煮成粥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江一洲回村当了大队长。董会来媳妇跑到江家哭了几回,求队长发点救济。江一洲想了想,同意了,还给董会来安排了一件差事,让他每天打扫村里的几个茅厕,队里算他一个整劳力的工分,一年下来,他家的日子也能糊口。董会来媳妇千恩万谢,一连声地说:“这点活俺家会来能干,他不疯的时候俺拉着他一块干,队长保管放心!”
当时,和疯子一起掏厕所的还有一个遣返回乡的右派。这是江一洲的安排。江一洲向他的村干部们解释说:尹树杰是个大右派,上级有命令,不改造不行,可是像对别的地富反坏一样对待他又显示不出他的特殊性,一定要让人们真正认识到“大右派”的“臭”不可闻,防止他在人民群众里“放毒”,派他给贫下中农打扫厕所再合适不过了,而且和一个疯子在一起,他也不能再兴风作浪。于是原本专管一县盐业工作的尹局长一丝不苟地掏起了茅厕,江队长准许他开批判会的时候不用到场,免得一身臭气破坏了革命群众的情绪。那几年,龙马村的茅厕干干净净,夏天没有蛆虫,冬天,下脚的地方没有冻住的冰块,就连掏出的粪便都被晾晒好,积攒在一个背风的地方留作粪肥。人们对这个整天沉默不语的老右派甚至有了好感。
直到江小凡上大学那年,有一天一对坐着轿车的老夫妇来学校看她,在他们的再三解释下,江小凡才模模糊糊记起了一张面孔。老先生就是当年给龙马村掏了三年茅厕的“老尹”,这时已经是省盐业厅的书记。江小凡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半天问出一句:“您为什么要来看我?您不恨我父亲吗?他当年让您……”老尹握住了小凡的手:“当年如果不是你父亲给我安排了那样一件差事,我可能早就倒在批判台上了!我有心脏病,有一次开完批判会跌倒在回来的路上,疼得抖成一团。是你父亲发现了我,把我背回了老屋。他偷偷地去赤脚医生那里给我拿了很多药。他跟我说:只要你不嫌脏,我给你安排个活,保证你能健康地活着……你父亲,是个真正有胸襟的人啊,他分得清是非!他是冒着风险照顾了我呀……”小凡的眼睛一亮。是啊,父亲是个有胸襟的人,当年那个年轻的江队长为小村办了多少大事!他心里装下了多少东西……
那一年的春天,江一洲从县里领来了一群穿工装的男人,他们手上拿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工具,一来就忙个不停。有的挖坑,有的竖杆子,有的架线。社员们也干得欢喜,他们脖子上的手巾擦黑了,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身上。陈月秀一手牵着小凡,一手抱着小强,挤在看热闹的人群前面,骄傲地看着江一洲指挥劳动。木杆子上的黑线架完了,小凡望着几只燕子轻盈地落在黑线上面,可是那些穿工装的叔叔们顾不上听小燕子唱歌,他们挨家挨户地挂上一只只亮泡泡,像小瓜一样。江一洲纠正小凡的叫法,告诉她那叫电灯。他说只要一通电,那小灯泡就大放光明,让黑夜变得跟白天一样。江一洲是大队长,他的话让全村的人欢呼雀跃。那天的工程一直干到天黑,江一洲一声令下,电工合了闸,顿时,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光明之中。男人们互相擂着胸膛,提来整瓶的老酒对饮,女人们则把针线活拿到灯下,看着那细密匀称的针脚,看着绣花绷子上仿佛活了的金鱼、鸳鸯,合不拢嘴巴。小孩子们在饭桌前追追打打,他们能看清彼此脸上最细小的茸毛。那天,江小凡听见全村人都在唱歌,人们围坐在电灯底下彻夜不眠,连鸡鸭鹅们都扑腾着翅膀,飞到灯火通明的窗台上,咕咕嘎嘎地叫个不停。
后来江一洲不断地给小村领回一些稀奇古怪而又神奇非凡的人,他们给小村打好了深机井,建好了磨房,装好了一台台隆隆的机器,而陈月秀就蹲在灶前,挽起袖管,给那些人烙出一张又一张喷香的大饼,炒菜的香味漫散了整个村子。小凡偶尔听人说:“咱队长真傻,给村里办事不派公饭,天天磨自己家柜仓里那点粮食,看把个女人累的,锅都没个刷干净的时候!”可小凡没听过妈妈喊累,她整天不停脚,脸上却总是挂着笑,她骄傲地对人说:“我家一洲才累哩,他心里装着整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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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一章(7)
冬春之交的时候,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江一洲把村里以江守业为首的老盐工们聚到一起,跟上他们,去了海边老滩。那一天,出现在江一洲眼前的,是苍黄一片的混混沌沌的荒滩和混混沌沌的海水,早年在海沿河口设置的简易扬水站早已不复存在:三间低矮的土坯泥屋变成了一堆黄土瘫在那里,四周是一片破碎的贝壳瓦砾,两架用来风力纳潮、扬水的帆布风车早变成了一堆碎木烂铁,帆布成了尘土,在一刻不停的海风吹动下灰飞烟灭……江一洲看见老父亲蹲在那一堆碎朽的木头中间,费力地翻找着什么,终于,头发花白的老埝头抖抖索索地拣出两颗生锈的钉子,在手里掂了又掂,攥住了……江一洲想起小时候自己随着父亲住在那三间土坯房里纳潮制卤,一住就是一个春夏,他的眼睛被泪水浸湿了……
海边的风又冷又硬,半个多月跑下来,江一洲脸上冻得起了皮,整个人黑瘦得不行。他在每天四五点钟就爬起来,敲响村边上工的大钟,挥动着一双大手给男女社员分派任务。闲置了多年的盐田被社员们翻好了、晾晒了,拉着碌碡碾轧一新了,盐池里的地面光滑平整得照得见人影,听得见汗珠溅在上面的声音;旁边的排水沟里几尺深的黑色淤泥也被清除干净,走盐车的池棱全部整整齐齐铺上了青砖。海水解冻不久,靠海新建起的电力扬水站上机声震天,盐度极高的渤海海水一路翻滚着浪花,顺着清理好的排水沟流进了一个个贮水汪子。等海水蒸发浓缩到一定程度输入盐滩之后,有经验的盐场老埝头们便用木锨扬起沉淀好的卤水,细细观察卤花的颜色、起落的时间,由此测定出盐度,再把符合要求的上好卤水依次灌进田字形的结晶盐池,只等卤水进一步蒸发,盐池里便结出一层层雪白的盐粒。那些阳光强烈和无雨风高的日子人们穿上黑色的大胶鞋,扛着木制的盐耙子,推着独轮盐车,今天勾混,明天扒盐,今天吊盐、堆坨,明天准备苇箔苫码,不歇脚地一路忙下来。
看着在阳光下越堆越高、泛着白光的盐码,老盐工们眼里含了泪花。金明老汉说:“这才是咱的龙马村哩!没有这雪白的盐码,死了都闭不上眼!”
江守业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儿:“当年你老哥是咋说的?有俺家一洲在,不会看着这盐田没人管!这小子参军前就有志气,前前后后没少给咱村出力,要不是任家那丫头伤了他的心,他也不会参军,说不准,他早在村里干出点名堂来啦!不过,话说回来,在部队那几年没白干,这脑筋里的玩意儿就是不一样,你老哥都想不到啊,这叫啥?啊,快板里唱的:‘渤海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两个老汉“嘎嘎”的笑声惊起了一群正在水面上觅食的鱼鹰,扑棱棱地张开翅膀飞向远处。
更让人们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不断发生,不久之后,龙马村年轻的队长又不知从哪里为队上买来一只机帆船,小凡坐在爸爸的肩膀上还够不到大船的船舷呢!大船开锚启航的那一天,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赶到几里外的河口,去为村里的新水手们送行。燃放鞭炮的红纸屑铺满了河口的航道。老掉牙的船老大金旺眼热得眼睛发蓝,沿着河沿儿追出去老远,还扯着铜管般的嗓门跟站在船头的队长搭话:“你可真敢干哩,队长!这一只大家伙就能养活咱一村的人!俺想年轻上二十岁,跟上你闯啊……”
那一年江一洲还带领着全村人再一次开荒造田。谁也记不清这已是第几次开荒了。早几年“以粮为纲”的大牌子还锈迹斑斑地立在田头,而那些社员们辛辛苦苦开出来的田地,却因为海边特有的盐碱和风沙长不出一块像样的庄稼。远远望去,东一块西一块稀稀拉拉的苗苗像是八十岁老婆婆的头发。江一洲带上队里所有的青壮劳力,赶上牛车马车、开上拖拉机去了几十里以外的农村,挖来一车车上好的红土,一层又一层铺在开出的田里。村里的老先生说:这换土造田,简直像古时候的“愚公移山”!社员们都说:这“愚公”队长江一洲在来回奔波的路上足足掉了二十斤肉哩。那一年的秋天,家家户户的锅里除了煮过毛蚶、海蟹,还常常飘出煮花生的香味、烀红薯的香味、炒芝麻的香味……小凡在大片绿得滴水的庄稼地里跑丢了两双鞋子……
3
恋爱的日子里,苏致远常常定定地望住小凡的眼睛,叹息般地对她耳语:“小凡,你的眼睛真美,只要它不起雾,它就像月亮照在我黑暗的心上。”
小凡的心咚咚地跳。她垂下眼睛:“看你,甜言蜜语的,又不是让你写诗。”
“难道你不喜欢诗吗?小凡,爱情本身就是诗,一个男人爱这个女孩有多深,他就会给她多好的赞美!据说,这是衡量爱情的尺度。”说着,苏致远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小凡拥进怀里,一下一下地吻她。他低语着:“这是一个爱人最好的赞美!小凡,好小凡,谢谢你,你让我感觉到活着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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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一章(8)
小凡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她像每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子一样,一心一意享受着阳光,暂时忘记了郁结在心中的阴影。
那时候,在江小凡的老家,凡是见了小凡的模样又熟悉小凡奶奶的老人们,无不当面夸奖她:“真好看呀,江家的女娃娃!活脱脱像死了你奶奶,叫人看了不想眨眼!”
“啧啧,可比你奶奶有福!有吃有穿有人疼,还上了恁高的学堂,有出息哩!日后,定能寻个好女婿。你奶奶哟,可是提不得!”
“是哩,是哩,老姐姐,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