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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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袭人为之改名,却又不是为了避“香”,倒是舍“芸”而取“蕙”。显然,雪芹文心的奥秘,端的在此无疑了。
袭人何以要改?大约这实在是与史大姑娘湘云二字之名太犯讳,叫起来是不礼貌不方便的。我以为我这推断是有道理的。
至于袭人又怎么选上一个“蕙”字?这又大有文章——这“文章”,当然原是雪芹的慧性灵心,借袭人而安排巧妙罢了。
我曾探寻这一灵慧的蛛丝马迹——试看:
当贾政“验收”大观园工程、试宝玉题咏之才那一回,有一清客相公给那株海棠题了“崇光泛影”四字。这四字,博得了宝玉的“例外”的赞赏——他对那些人的陈词滥调都是批驳的,而独于此题给了“喝彩”,这就不等闲了。这引起了我的思索。
我首先想到“崇光泛影”四字是从《楚辞》的“光风转蕙,泛崇兰些”运化而来的。然后,又立即想到:这个赏咏兰蕙的古名句,却被苏东坡“变化”而化成了海棠的典故,即那首七绝: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微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而这首诗则是雪芹多次运用以象征湘云的重要“文字信息”!
这样,海棠诗社、题怡红院五律“红妆夜未眠”,“寿怡红开夜宴”一回中湘云的花名签“只恐夜深花睡去”……一一如珠贯线,联成一个美丽的“诗串”。然而,谁也没料到那个真根源却是蕙之香,蕙之光。
这样,我才开始注意原先“不值一顾”的清客之题蘅芜苑,就有——
三径香风飘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兰
又有“兰风蕙露”的匾词。我不禁恍然大悟:原来这都与湘云是紧紧关合,而并非宝钗的事由。
因此,我又追忆已然写了的一篇小文,提到了宝玉题蘅芜苑的对联:
吟成蔻才犹艳
睡足荼梦亦香
其词义竟全与宝钗的一切“贴不上边儿”,却和湘云十分关合得鲜亮亲切——尤其下句就是“香梦沉酣”的注脚了!
可以说,宝钗是这个苑的过客,居住不久;以后则成为湘云与四儿的真正住所。
——这儿,有了质疑:四儿不是被王夫人撵出园外了吗?如何又会住在“苑”中?
这就是“红楼探佚学”的一段重要情由了。
如今且说,四儿是怡红院的五名被逐丫头中的最重要的一个,非同一般。后文定有新异文情。这五名是良儿、篆儿、茜雪、芳官、四儿。还有红玉,虽非被逐,却是被“挤”离去的,凑成六个人。良、篆属于偷窃行为,当另论。芳官出了家,也暂不表。剩下的就是茜雪与四儿,而茜雪的事由文字极为简略,唯有这个四儿格外不同,她有很多明写的情节,甚至超过了秋纹、碧痕之列。
读她的故事,先就令人奇怪——奇怪的是宝玉从来疼怜女孩儿,她却是在宝玉一肚子没好气、罕有的向袭人等赌气闹别扭之中而遭到无辜的“恶语”相待的一个特例。事情如下——
那时还未住进大观园,湘云不在省亲热闹之中,却于过后,即第二十一回中,才忽然“出场”:丫鬟回报,“史大姑娘来了!”那时,宝、黛还跟随老太太,各住一间屋。湘云来了,当然就与黛玉同席。而宝玉又即在另屋,早晨起来,就可到她们屋中来——不想两位姑娘还未睡醒……话要简洁,这就接叙二人如何起床,如何梳洗,宝玉又如何烦湘云就了她们的洗脸水而不再用香皂,又如何烦湘云为他打辫子……一派“好看煞人”的新样文情,为历来小说所绝未曾有!
可是这就引起了袭人的极大不快——她见宝玉在这屋已全部梳洗完毕,不再回屋理她,必然就是有了“醋意”吧,因此就与宝玉闹起“别扭”来。宝玉这回,也真的生了气。
这日,他一天不出屋,把袭、麝诸人统统赶出去(在外间),自己于屋内发闷——这才逼出“续《庄》”一段妙文。但是他到底还得要茶要水,须唤个小丫头来。
——这下子,如此曲曲折折的异样情文意致,才把“蕙香”引了出来!
宝玉先就看见她生得十分“水秀”。然后书文又特笔交待她聪明伶俐,殷勤承奉宝玉。宝玉这时气未全平,却又忍不住要问这个“水秀”不凡的女儿,叫什么名字。答言:本叫芸香,花大姐姐给改了蕙香。
宝玉听说是袭人的主意,就机借巧,说出了挖苦的隽语:什么兰香蕙气的,正经是“晦气”罢了!哪一个配这些香,没的辱没了好名好姓的!
此时,袭、麝等在外间听了,抿嘴暗笑——宝玉问:你姊妹几个?蕙答四个。又问:你行(háng)第几?蕙答第四。这才让宝玉赌气定出了一个“四儿”。
由此看来,第一就是她和湘云是“同步”出场之人。然后,再到第二十六、二十七两回,又有了她的重要文字。
小红也是第一次因为“巧遇”服侍了宝玉,而受到了大丫鬟晴雯等的猜忌排挤,正自满腔幽怨,恹恹若病,就来了佳蕙共话衷肠,发泄牢骚,鸣其不平,而小红“千里搭长棚”,不久就要离散的预言,打动了佳蕙,为之伤感。这佳蕙当即是宝玉赌气之下说了一个“四儿”的粗陋无趣的名字,以后又为之改换的“雅名”。看来,她与小红投契,另有一番识见志趣。及至从第二十六回过后,便是第二十七回的滴翠亭一回书文的公案了——所以宝钗听见亭内私语的也还就是小红与她无疑。
可见,这个生得“水秀”伶俐的佳蕙或四儿,是个“心里不老实”的多情之女,难怪后来说出了她与宝玉同生日、当有夫妻之分的惊人之语!
只因这句话,她便触怒了王夫人(小丫头等人当笑谈,却传入其耳),在“抄检”之威势下,逐出了园子。
依我“探佚”,她日后得到了小红、贾芸的照顾,及至荣府败落、宝玉遭难,她与小红、茜雪等被挤被逐之三四个不忘旧情的丫鬟,合力救助了宝玉。
尤其重要者:她与宝、湘的重会,更有特殊关系。
以上的思路,最近由白斯木小友告诉我一段信息而得到了新的启示——小友说,他的一位网友赞成“宝湘重会”才是芹书原本的真结局,而“芸香”即“湘云”的谐音倒读,“蕙香”又是“相会”的谐音倒读。加上同生日当为夫妻的话,正预示了宝、湘二人的真正结局。
这项意见很是新奇珍贵。可以追忆:当宝玉生日、群芳祝寿那一天,正是单单由湘云口中说出了平儿、宝琴、岫烟“四个人(当然包括宝玉)对拜一日才罢”的奇语——而这岂不又与“四”字相应?
在我看来,“四儿”之说并非真是她在姊妹四个中居末(行四),这又是雪芹的“笔端狡狯”:是说她乃是怡红院中小丫头被逐的第四名了,而在她之后还有一个柳丫头,名字正叫“五儿”。
柳五儿虽未真进怡红院,但已被宝玉接受了,只等病好就进来——所以王夫人的逐令言辞中果然包括了她。
四儿日后始终与小红未断来往。在八十回后佚稿中还有十分重要的情节,动人的场面。
甲申二月初十写讫
姥姥是作家
姥姥是一流作家。百般文艺,来自民间。
姥姥第一次进府,是为了过冬的难日子将要来临,满怀心事,求见了少奶奶熙凤。求告之际,心头面上都含惭带愧,“哪里还说得上话来”,不但开口表意大难,也不留神说了几句粗鄙欠雅的话,为周瑞家的“提出批评”。可是到她二进荣国府,情形可就不同了。
她此来不再是前时艰难的窘状了,收成不坏,日子好了些,是来答谢感戴之情的,“精神状态”全然各异了,偏偏又投了老太太的缘——极爱听她讲些乡村里的言辞故典,以为向来难得一聆,别饶情趣——于是姥姥满腔的才华,这回方得一展于高贵人家之前。
姥姥在此,虽还不能用笔墨和“电脑”,单凭一份锦心绣口,给府里人等讲出了许多“故事”。
这就是姥姥的创作,也就是一位民间作家的真正“体验生活”的佳作。
然而今日我们有幸得读的却只是她给宝玉讲的那一篇精彩文章。
流行本留下的回目是“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如果你太“老实”,就会信了这话,以为姥姥确是为了讨好宝二爷,就在那里“编造”一气,讲了那位若玉小姐的故事。
若玉——不同版本或作“茗玉”,我想,乡庄里姑娘取名不会这么选字,姥姥本人也不会读它,还是“若”字为对。这个村姑娘,在姥姥口中那么一讲,可就美极了!宝玉只见过一个二丫头,那是为秦可卿送葬时的事了,风格与此迥异。姥姥口中的这位村姑,不是“乱头粗服”之美,而是梳妆考究了,是那地方的灵秀人物。她聪明美丽,却不幸夭折,让人痛惜伤情。
姥姥是为了讨老太太的欢心,如何却偏偏讲这不吉祥的故事?即此可知,并非出于“编造”,有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就叫素材嘛。姥姥能“创作”,创作不等于一切虚构,在我们古国传统上,“故事”二字本就是“过去有过的实事”之义,至于要讲得精彩动听,令人神往,这才需要“演义”——如今有个“艺术加工”的名目,殊不知这层道理我们祖辈早就懂得很透,是“不在话下”的文学普通现象。
老太太听了这段故事,是一种心情反应。宝玉听了,则又另有不同的感受和思量。
说宝玉是情痴,由这段故事作了确证。但这痴情痴意又不同于“疯疯傻傻”,他自有自己的哲理和“信仰”。他说:“这种人规矩是不死的!”
读雪芹的书,总要细心体会他内心的思维感悟,得出自己的理念,与世俗“常规”不同。
那句话,说明了什么问题?怎么与俗不同?第一,他指明特定的是“这种人”——就是聪明灵秀的好女儿,认为这乃是“老天生人”的精华所在。
第二,事情有“规矩”。这个词语,大约相当于今人所说的“定律”。
第三,他相信:在这种天地诞生之精华灵秀的生命问题来讲,那是不存在“死亡”消逝的。这种宇宙之“精气”所凝结,是永恒的——形迹没了,精灵长在。那位村姑还在“抽柴”,还在“生活”!
这是宝玉的“迷信”吗?宝玉谤僧骂道,反对烧纸(祭亡),连他母亲也遭他讽刺,说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雪芹把那受尼姑愚弄,正叫做“余信”——即“愚信”,即今所谓“迷信”是也。然而,宝玉相信花有花神,树有灵性,如他对海棠预萎的一番理论,即是良证。
这种道理,不是自相矛盾了,违反科学了吗?
此所谓痴人面前说不得“梦”也。
宝玉命茗烟去寻找那位若玉姑娘的小庙,失败了——读者到此,无不捧腹,嘲笑这个“情哥哥”的傻瓜气。但宝玉并未被茗烟“说服”,仍让他明儿再去,信心是不改的。
这是因为,他有信仰:“这种人规矩是不死的。”
多么崇高、美好的信仰!
倘非如此,那他也就不会是曹雪芹意中笔下所选中的主人公了。
但是,姥姥毕竟也是一位特殊主角,没有姥姥这样的作家,也就激发不出他的痴情和信义了。
诗曰:
情哥面对老村妪,旗鼓相当黠与愚。
试把文心评哲理,人天感慨一长吁。
。 想看书来
姥姥的艺术审美
姥姥是个艺术家。她没有受教育培养的机会,比如进“美院”,做专家,她无此分。但她有“艺术眼”,有才华,有体会,有表现能力,又富有幽默感——“风流自赏”也自许,“无入而不自得”,以“随乡入乡”、“遇境安境”为至乐,满足而不妄想,探求而不邪诈。
姥姥两入荣府所得的“印象”与“观感”,与其说是惊羡富丽豪华,不如说是大开审美眼界——书有明文,斑斑可按;也从她眼里写出“势派”和“品级”,毕竟是审美角度的笔墨占了主题。
第一要文佳论便是她对年画上的园子与身临其境的大观园景境的议论。我已有专文讲说了一回,今不必重复了。且看其他——
姥姥第一次见了府里做的小面果子——即今之所谓“点心”。那面果儿极小,是用极精致的木模子扣成的,再加上红色,活像花朵一般。姥姥并不是先想这东西入口是多么好吃,而是满口赞赏它的“艺术性”,说:就是我们村里的手巧的姑娘用剪子铰,也铰不出这么好看的花来!她甚至想到,要讨几个带回去给她们当“花样子”。
在这一方面,凤姐就比黛玉高明,凤姐绝不嘲骂姥姥,以至说出一个“母蝗虫”的刻薄挖苦“形象”的恶语来——无怪乎妙玉就批评黛玉是个“大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