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们-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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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牢房后,看守送还了黄成的皮带香烟和火柴,另给了一个粗瓷碗和一双竹筷,还有一床刚从街上旅社里租来的被子。拥有了它们,黄成便正式成了一名犯人。
为帮助犯人重新做人,一位看守提来一个瘸腿凳子,让它当黄成的写字台。
黄成伏在瘸凳上,又开始了新的交待。从早到晚,凭着天井从窗栏透进的天光,一天能写多长时间就写多长时间。他也乐于如此,一是他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写所谓的材料等于写申诉表清白,尽早写完说清楚好早点出去;二是他不敢停笔,手和脑一旦得闲,就因身陷囹圄而心惊肉跳。所以,每天黄昏后到半夜入睡前这段时间,没光无法写字,他最愁苦。
他曾嫌生产队的天地是那么窄小:一条山沟沟!现在,他觉得知青房前的小土坪也是何等地宽大:可以在上面敲着脸盆击着水桶,尽情地唱、使劲地跳。他幼稚地羡慕着小说和电影里的国民党牢房,共产党人在里面能唱《国际歌》和喊“打倒国民党!”连被枪毙时还可呼口号。而他,在可恶的木地板上时刻都须做贼似的小心,稍有响动,就会招来看守的喝骂或殴打。对面那间单身牢里的红派头头,仅因要求上厕所的声音大了点,便挨了两枪托,而且失去了排泄的资格,干脆不让去了,叫他屙在裤子里。他天真地想,大家都自称革命者,相互整治起来怎么如此歹毒。他琢磨:也许是情有多深恨有多深,因此内部的仇杀最残忍。
尽管成天的时间都由黄成自由支配,但他仍很疲惫,因睡眠严重不足。晚上,须困极了才能入睡,白天,情况就更糟,稍一打盹便猝然惊醒。他脑子里总固执地浮现着几只狼,它们是红卫兵大串联时,黄成在成都动物园里见过的那几只。窄小的铁笼里,几只狼片刻不停转个不停,好象在急迫而惊慌地找出路,并不时返身回头,不堪忍受、又永远徒劳地在笼内转圈奔走。
其实黄成不如那几只狼自在,他是不敢在牢里纵情转悠的,不仅地板下是空的走路会发出响声,而且看守还常从窗栏或门缝里偷看。他只能享受一点伏在瘸凳上拼命摇笔的快乐。
一天又一天的刻板日子,在愁苦和“写作”中熬过。虽然度日如年,黄成却记不住日子了。不知过了多少天,写下的东西压在草席下已有筷子厚。这次,他吸取了上次“写流水帐”的教训,不仅写得更详细'他认为这样就生动具体而不是枯燥的“流水帐”了',而且还义愤填膺地大肆笔伐,上纲上线地分析批判,使材料很有份量而十分地“钢鞭”。他估计,只要“钢鞭”交上去,顶多再补充或修改一下,就可以被放出去了。他想先交些上去,看守却转告上头的指示:“写完再说。”
写完三天后,看守终于收走了黄成的“大作”。从这一刻开始,黄成高兴地静候佳音,他觉得窗外上头的天井也明亮多了。
果然,第二天下午就有了变化,看守把黄成带到审讯人的饭厅,有人要问话。
问话的是“群专部”头头吴世杭和他的助手老肖,他俩坐在饭桌后等着黄成。年轻的吴世杭,中等个子,文静聪睿的方面孔,长得很白静,但这书生面目并不妨碍他很有点揍人的爱好,这也是派他来“群专部”当官的一个原因。近来他总穿白衬衣蓝裤子,因他目前最喜欢这种公安人员的服装色,尽管他是个小学教师。他非常自豪自己现在就等于从前的公安局局长了。侧身坐在吴世杭身旁的瘦瘦的老肖,四十多岁,窄长脸,胡子巴茬满脸和气,总在侍弄那根八寸长的旱烟袋。二人身前的桌上,放着黄成新写的“作品”。这叠比上次写的厚得多,加上二人可亲可敬的面孔,黄成察觉到自由在向自己招手了。
“写完了么?”吴世杭关切地问。
“我晓得的基本上都写完了。”黄成掩饰着高兴,紧张而诚恳地回答。
“你写完了?”老肖停住卷叶子烟的手指,眼盯着黄成插问,脸上那团和气不知跑哪儿去了,“该回家了?”
一片沉默。几个好象无事的看守踱过来看热闹。
一会儿后,吴世杭才微点着头,斟字酌句地向黄成致歉:
“很遗憾,你的大作我们没拜读完。你太有水平,太能写了,我们欣赏不了。我看还是面对面地聊一聊好些,你说呢?”
老肖不屑地冷冷评价:“高中毕业,尽写废话。”
自由呼地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黄成心里发毛,头晕腿脚软。
“吴玉兰是干啥子的?”吴世杭问。
黄成愕然了,不知道新生红色政权怎么会看重起了她!而且她与自己早没了任何关系。他想说是卫生员,话到嘴边却改了口:
“是学生。”
“跟你啥子关系?”吴世杭穷追。
“同学。”
吴世杭昂起了头:“同学?你写了没有?”
“没有。”黄成不知写来干什么。
“汪秀梅你认不认得?”老肖突然又插嘴。
“认得。”汪秀梅是原来黄成所属的那个团的医生,黄成与她没打过交道,感到老肖在乱扯。
“你写了没有?”老肖一拍桌子猛吼,刚栽在烟袋锅上的烟卷跳到了地上,“随便给你点两个出来就知道你老不老实。写球这些众所周知的东西来瞒天过海,哼!”
吴世杭撇开双腿端坐着 ,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托着下巴,嫌厌地看着黄成发话了:“你跟那个吴玉兰搞过些啥子名堂?”他从经验得知,要搞垮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发现、或捏造点男女问题,这比从政治上去折腾要省劲得多。他必须摧毁这个无罪的黄成的意志,让他老实地暂且呆在牢里,因为事情发展到今天,关他放他都不太合适了,索性就关下去。
“没啥子名堂,耍了几天朋友就吹了。”
黄成平淡的回答,使吴世杭有点恼火。他突然话锋一转:“你说解放军不是你杀的,那是谁杀的?”
“我真的没看清,看清了早说了。”黄成有点烦,这事已说过几次了。
“就在你跟前干的事情,一个也没看清?”吴世杭扯大了嗓门。
“就算看清了我也不认识,都是外县的人在前面,而且……”
黄成话没说完,吴世杭已冲了过来,手中魔术般地出现了块长竹板。他边往黄成身上乱抽边咆哮:
“没看清!没看清又说你不认识?没看清怎么叫不认识?汪三、刘安荣、陈国富你认不认识?李德华、谯永生、张国栋,你狗日的认不认识?连汪秀梅、吴玉兰和张清华,这些流氓你通通都不认识?你他妈的都是外县的?”
吴世杭使劲抽,红派的要人名媛们一连串地从他口中蹦了出来,这些可恶的名字使他更发了疯。
不仅吴世杭,连整个县革委,都对黄成刚才说的那句话早就暗地愤恨极了。最近中央一再指出,各地对立的两派群众组织都是革命的,要“一碗水端平”。搞打、砸、抢,搞武斗,两派都在干,给红派安不上什么罪名。如果把在纳溪枪杀无辜复员军人的事,确定成本县红派干的,那他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不必太担心和他们“端平”了。据了解,吴世杭口中的这些坏家伙,好多当时都在场,只要有一个开了枪,就可定大局。黄成是当时唯一阻拦此事的人,他的话最具杀伤力,只说个没看清也罢了,但他却一再写道“不认识”,“因为都是外县的”!
爱打人的吴世杭,原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小“臭老九”'知识分子'………师范校毕业的小学教师,*把他锻炼成了今天的这头“雄狮”。其过程很简单:
六六年下半年,他教的小娃娃们突然成了“兵”'红小兵',说他是班主任当权派,找了几个调皮学生的有意见的家长,再邀来几位大串联的外地中学生红卫兵,一口气斗了他四个多小时。对他要求上厕所的回答是:“憋死你!”因为在课堂上他这样拒绝过学生。那场批斗,使他现在一见着不懂人世的大、小“兵”们,还暗地里咬牙切齿,恨透了不知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现代诗人说的“学生运动永远是正确的”。红派还曾将他满头秀发剃得精光,强迫他口咬用尿泡过的稻草,美其名曰满足他想捞稻草的愿望,把他脸抹得黑鬼似的漂亮,给他一个破洗脸盆和一根木棍,用枪托和脚尖在他后面使劲催促,终于使他勇敢地走上大街,去敲盆自称“野心家”。那情景,至今想起来还令他热血沸腾。红派还将他和很多联派战友撵出去半年多,让他们背井离乡,全靠给人当打手过日子……如此等等,“雄狮”的情操就成了。
现在,他把心中的仇恨通通贯注于手中的竹板,在黄身上雨点般落下。他不打头和脸,因群专部有个人道主义的规定:不能破坏犯人的健康形象。
竹板落得太快,第一下刚开始疼,第二下又来了,以致黄成弄不清哪儿在疼,只觉得全身在燃烧。
这顿竹板给黄成的打击,不仅是裂肤般的剧痛,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打击,使他明白了自己已被结实地纠缠住,自由是毫无指望了。他突然感到天色暗了,地也晃了起来。他想站稳,却“咚咚咚”地往后退,待耳边“轰”地一响时才清醒过来,原来他跌坐到大案板上去了,案板是用两条长凳放块门板搭的,上面放有看守们众多的碗筷,幸好没被撞倒。
“龟儿子搞破坏!”看守们惊叫起来,几棍子把黄成捅回原地。
吴世杭举手示意棍子们暂停,坐回桌后诧异地观察。他喘着气琢磨:这小子突然脸色蜡黄满身大汗而昏倒,也许有什么疾病,或许是刚进来那天晚上把他什么内脏打坏了,可不能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见黄成面色逐渐好转,吴世杭放下心来,他警告黄成:“别装死卖活耍花招。下去好好想想,顽固到底只有死路一条,我告诉你!”
半个多月后,黄成总算渐渐习惯了单身牢里的孤寂,学会了不去猜测结局的麻木。身上的创伤结了疤,无人再叫他写作。他开始用那支破笔,在剩下的纸上反复地写起了“兰”,楷书、行书都有,并长时间地研究,哪个字写得最成功。
第十八章 (上)
十 八 母 亲
' 上 '
黄成每天潜心研究着“兰”,几乎没想起过自己的老娘,而脸上有些天花麻点的、被岁月压驼了背的老娘,却兴冲冲地看望她的命根子来了。她终于被允许今天来看儿子,高兴得很。
她已来过二十多次了,几乎每天都来,但每次都被撵了下去。
以往,大概是黄成的案子尚未有眉目,怕她给儿子玩出点通风报信或偷传纸条之类的花招来,也可能是出于仁慈,不忍心让她看见儿子身上的伤痕,也可能……管它什么原因,反正是每次不待她上到台阶的一半,看守们就奉命把她拦住,吼令她滚出去。有两次,她赖着不走,是被推滚下台阶的,群专部说她搞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让她坐在地上白白地嚎哭了个够。有个看守还踱到跟前鼓励她:“尽管哭,看你把无产阶级专政哭得垮不。”
直到前天星期六,她才得了个喜讯“下周可以来了!”
今天刚星期一,而且早上刚八点,她就迈进了大门。
母亲躬着腰,小心地提着一个土气得要命的蜡染白花蓝布包,喘喘地爬着五十多级台阶。几个坐在院坝边石栏上的看守,边聊天边斜眼看着往上爬来的她。他们觉得这个爱跑的老太婆实在难缠,竟然这么早就来了。
母亲爬完石阶,看守们看出小布袋里不过是十来个鸡蛋,可细脖子上的苍老麻脸上,却郑重得好象捧来了天鹅蛋。
按说现在不是探监时间,但当官的不在'还没起床',又是已辛苦跑了约一个月的、快六十岁的老太婆了,大家迟疑地交换着目光,一个青壮年看守毅然进办公室拿出了一大串钥匙,嘘着口哨向院子深处走去。母亲想跟上他,一支“三八”枪把她拦住,指示她到檐坎上的大堂屋里去等着,那儿靠墙摆着两根长凳,是供看守们休息兼给犯人家属来探监用的。
黄成出来了,母亲没想到儿子是这样的苍白,真成了个坐大牢的样子。她脱口而出:“这么瘦!”想摸摸孩子的脸。
黄成赶尽岔开话头:“可能都要出来了,你来干啥?”从刚上初中起,他就再不愿母亲把他当成孩子。
母子二人竟然无话可说。终于见到久别了半年多的儿子,且周身完好,母亲悲凉中有了一丝满足。大难中见到母亲,黄成胸中意外地涌起一股温暖的安全感,但对这种久违的孩提情绪他感到颇尴尬,便努力地将它扼杀在心底,做出神情呆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