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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花事-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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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是这样,”门外的声音恨不能从毛孔中给她挤出笑来:“这房间……是几天前……那时候,就已经被人预订下来,是小的们一时疏忽……”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房间一时有,一时又没有,看来早是被人订下,空了这几天,人却不曾到。店家便想趁此机会博个侥幸,做两笔生意,哪想到……
  门外听她半晌没了声音,又催促道:“客官……”
  谢孤桐只是一声冷笑:“是你们弄错了,与我何干?”
  小二顿时没了声气。院子里渐渐嘈杂起来,想是先前订房的人到了,便听一个人粗声冷笑:“听这口气,他是不让?”谢孤桐冷笑不理,自顾哗啦啦往身上泼水。没泼得两下,那声音又响起来:“既如此,莫怪我们破门而入了。”
  这才吃一惊,听那声音通通通地直往门边过来,慌忙跳出澡盆,胡乱抹两下身子,就穿衣裳。还好夏天衣单,虽然心慌意乱,三两下总算也穿了个八九不离十,赶紧握着一头湿发,趿着鞋直扑门边,那门已梆地捱了一拳头。在门内镇定一下,猛地拉开门闩,那捶门的恶客看打扮是个家人,一个不提防,倒被她吓一跳,拳头一顿,往后退开一步。
  谢孤桐走出来,便看见院子里三三两两,还散着几个一样打扮的人。他们的主人则站在院心,背着身子看青石花坛里已经开败了的一株月季,听见开门的声音,慢吞吞回过头来。这就不由她不倒抽一口凉气,难道人生真的是这等九曲回环,短短时间内,至于如此荡气回肠地首尾呼应、居然又这样圈转回来了?
  仔细再看一眼,那口冷气抽得还是不错的,那主人罗衣精绣,明明就是——
  洛阳道上,被她狠吐了两口唾沫的,那位公子。
  
第 7 章
    那公子也觉诧异。抓紧机会上下打量她一阵,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折扇轻摇,见得风度翩然:“原来是你?”
  是我又怎么样!但谢孤桐此际衣冠不整,湿淋淋的头发正在手上滴水,另一只手由于怀疑衣裳毕竟没有十分齐楚,很不自信地揪紧领口,更不提脚上还光溜溜的,连鞋子也没穿正,这般模样,也就只好屈居下风,悻悻应一声:“是你!”
  “既是故人,房子不必腾了,” 那公子悠然挥扇:“你住哪里,东间?那我就西边……”
  谢孤桐自然也不领情,一言未发,握着头发返身回去。那公子的家人随之忙碌起来,乱哄哄抬进几大件随身箱笼。一看就是附庸风雅的恶俗之士,除了路上亮出来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乐器,行李中居然还有一具名士派头的七弦琴,装在墨绿缎弹花的琴囊里,被一个书童小心翼翼地捧进来。
  这边忙乱不提。那边谢孤桐等收拾清楚了,一口恶气,自然要出。有道是一报还一报,这家伙才刚打量得她那等狼狈,若不揭竿而起恢复河山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又怎见得她杭州府谢三姑娘的手段!只是若想同样狼狈他一番,这夏末虽则暑热蒸人,行旅之中风尘仆仆,这家伙沐浴是定要沐浴,却又能找着什么理由,半途之中,也逼得他衣冠不整地跳将出来?只除非天降殒石,一道亮光电闪,伴随风声呼啸,一举洞穿屋顶,顺带破其澡盆……
  老天爷当然不用指靠。要想机占必胜,也就只有另筹奇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没有貂蝉伴在身边,一个臭皮匠,未免顶不上诸葛亮,口中一时念念有辞,沐浴,沐浴,沐浴,忽然灵光一闪,方才沐浴时,店家那样急急拍门,她第一个念头……
  啪啪啪。
  一定神,才发现真的有人拍门。打开看时,这回不是店家,说曹操曹操到,竟是那公子的小书童一步跨进来,大咧咧就向她一伸手:“这位,我家公子让我来收钱。”
  “钱?什么钱?”
  “当然是房钱了,”书童道:“我们订的房子,难道让人白住?一半的房钱,这就结清了罢。”
  这就开始恶俗了不是。谢孤桐肚里冷笑,也只得问:“多少?”
  结清店钱,便等着要这恶俗家伙的好看。尤其想到才刚冒头的奇计,真是一心一意,眼巴巴地盼望天黑。偏偏夏季日长,好容易店家送了火,对过房间却一点动静没有。竖耳朵听半晌,这样热天,居然那公子并没有一丝半点打水梳洗的意思。老天呀,别名士虽是个名士,却是魏晋风格的,不但不洗澡,还指望身上藏污纳垢,辛勤培养出好肥壮的虱子来,指尖扪一扪,牙齿咬一咬,那个——
  正胡思乱想,突然铮的一声清越。西间终于有了响动,不是洗澡,却是那公子打开琴袱,悠然伸指拨了根弦。
  完了!谢孤桐眼前一晕。真乃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想这家伙果然就是个魏晋派!且说四娘操琴,哪一回不要焚香静坐,要不就以为对不起这样混璞悠远的元音大雅?这家伙脏兮兮一路滚来,不要说身子,干脆连手也没洗,居然也敢就去碰琴!是琴唉!七弦琴唉!所有乐器中最最高洁的七弦琴唉!是黄帝亲创而由周文周武分别加了文武两弦的七弦琴唉!
  然而这还不算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那琴声清润,连最浑厚的一弦也余音袅袅,愈收愈清,比起自家最出色的藏品大小雷琴来,丝毫不见逊色,明明就是一张千古难觅的名琴,就被这样糟蹋!
  然而就这也不是最过分的。最最过分、也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公子,行旅中还带着一堆乱七八糟乐器的这位公子,架势摆得惊天地而泣鬼神,山陵崩而沧海涸,却原来,根本就不会弹琴。
  亏他弹的还是名曲。拙劣的指法带出浓重的丝弦磨擦声,杂在自然清越的弦鸣中,听得人心如刀割。皱了半天眉头,才听出居然还是《平沙落雁》,大约前方正张着猎人的罗网,这群大雁飞得着实困难,在天空中艰难奋翅,终于落下去,那指法弹到深处,愈加不能忍受,一声拍煞,只拍得松脆有年的琴板“吧嗒”一响。
  谢孤桐心惊肉跳,看看洗澡已经不用指望,索性便仗一仗义,要替这张快被拍塌的名琴抱个不平。双手在桌上奋力一敲,大喝一声:“西边的!”
  声音带着下过多年苦功的内劲,穿墙破壁而去。两层墙壁的那边却没多大反应,困难的琴声仍在继续。只那小书童的头伸出窗外,从容问:“什么事?”
  “这是弹琴呢,还是在杀鸡?”谢孤桐冷笑:“难道你家老师没曾教导过么,学艺不精,就不要到外面来出丑露乖?”
  小书童的头缩回去了。又一个声音杂着琴声响起,是那公子温文尔雅地道:“我家老师教导我说,学艺不精,最不要怕出丑露乖。要是时时藏拙,那拙直到老死,不都还是拙么?”
  谢孤桐语塞,又不好泄了拍案而起的那股子气势,继续敲桌子道:“就是出丑露乖,那也得看个天色,你看现在……”
  “现在怎么了?”
  “现在是黑天!黑天人要休息,你们在这里杀鸡,杀得吱哇怪叫……”
  这样胡乱出击,居然也好象打中七寸,一时人琴之声俱没。胜利来得如此容易,倒让谢孤桐有些失落,正在怅然,门上又有了声音。
  啪啪啪。
  又是那小书童进来,把手朝她一伸:“钱。”
  也不至于这样没记性罢。谢孤桐不由诧异:“不是刚付过了么?”
  “刚付过的那是房钱,”小书童道:“现在是免弹金。”
  “免弹……金?”
  “是呵,”小书童振振有辞:“既然朝廷并没有放榜发文,说什么弹琴杀鸡白天黑夜的,我家公子好说话,你说不弹就不弹,顶多就收那么一点点的免弹金,总还是比较合理的罢!”
  谢孤桐愕然,愕然过后便要笑,嘴角才刚浮一丝笑容,正门外一串响动,一队家人抬着浴桶进来,后面是小二拎着两只热水壶,一边走一边吆喝着警示路人:“热水来了,热水来了!”
  看来那魏晋风格的公子,这回总算也是要洗澡了。谢孤桐到底聪明,应变得快,硬生生掐断正浮上来的讥讽表情,当然要立刻转为纯净也颇有几分难度,僵持一口茶功夫,终于明媚地笑道:“免弹金,多少?我银子整锭的还没剪,等会儿剪过了,拿给你。”
  这一找店家剪银子,再回来,西间便已是泼喇喇一派水声。那时节不免强抑好笑,一手持银子,一手执灯盏,便去敲那边的门,实在是太道义了,付银子心切,一个不小心,在门槛上一绊,呵呀一声,向前栽倒。
  执在手中的灯盏子也就不能幸免,呼的一下,随势摔出。正好撞在西间门上,顿时灯油泼洒,被火星燎上去,如十数条火箭奔腾,刷地四面射开。谢孤桐连滚带爬,从地上窜起来,对着一片火光熊熊,就按原计划大叫起来:“不好啦,走水啦!失火啦,失火啦!”
  可那火势,却又分明不象她的原计划。原计划是燎着门纱,就象上次失火燎着窗纱,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逼出那公子就成。不想百密一疏,却忘了这次的行动与前不同,虽然火源都不大,却多了满满一盏子灯油。这灯油一烧起来,何况还溅得到处都是!情况就十分地……
  喊了两声,看看火舌乱窜,来得果然是快,却毫无去得也快的征兆,烈烈汹汹,刮刮杂杂,一腾数尺,中间最大一股且又舔着了屋顶的竹编承尘,呼啦啦一路烧去,心知不妙,慌忙奔到屋外取水。刚把吊桶打下水井,忽听背后喀喇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却是西间的窗户猛地被人撞开,正洗澡的那公子抱着个长条东西,赤条条跳将出来。
  谢孤桐眼睛一花,刚打上来的那桶水扑地又落下去。此时夜色不深,客栈中人们多在纳凉,被她先前那一叫,蜂涌而出,多少人拿着盆盆罐罐,一起冲到水井边来,见她东张西望,动作迟缓,便有性急的忍不住,在她肩上一推,搡将开去。谢孤桐踉跄两步,心里却只是记着刚才那一晃,忍不住偷眼——明知道会看见什么,到底还是止不住倒抽凉气——白得都晃眼呵,理应羞瞎所有纯洁的眼睛,却偏偏又那么美,竟是那么美……
  最最奇怪的,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画面,就算不是最美的,起码也该是,最丑的了罢?周围人居然一体的视而不见,来去纷纷,从那公子身边掠过,直扑火场。那公子魏晋派的更加毫不在乎,只是宝贝似抱着怀里的东西,却是先前还被糟蹋到十分的那张名琴,东摸摸,西摸摸,生怕碰坏了哪里的样子。
  这情景其实可笑,只谢孤桐再也腾不出那个心情,也好象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自觉又看一下,这回却被那公子注意到了,光屁屁挟着琴,悠然侧头,冲她一笑。直笑得谢孤桐一颗心险些要扑到腔子外,手足无措中还好火灾场面十分混乱,杂在人群中,没头没脑地,被救火的人乱卷而去。
  那火这时候已烧穿两间屋顶,幸喜“发现”得早,又夏夜无风,不曾四下里漫延。众人一边打击火源,一边架起梯子,四周围浇水隔断火路,总算老天保佑,渐渐控住火头。又奔忙许久,那火烧完身周物事,待得最后一丝火苗扑闪而灭,便只余一大股青烟自瓦砾场上腾霄直上。
  众人这才抹一把汗,开始检点损失。两间上房是烧干净了,紧邻的几间也面目全非。责任追到谢孤桐,一来是自知理亏良心发现,二来反正也财大气粗,认赔就认赔。不幸这样鲜明的态度,跟上次一样,还是没能落下个好。店家做四海生意的,仔细打量打量那一身千里走镖的衣服,虽然不太看好她的理赔能力,既然天不亮去不了衙门口,倒也没多说什么,几名壮汉在大院四角那么一坐,算是画地为牢了。
  这一夜坐牢的不止她一个。被烧了房间的几位客官都被店家重新安排了住处,只那公子不知为什么,宁肯在院中露宿。这时又重新衣冠起来,长夜漫漫无从打发,在青石条凳上盘膝坐好,铮琮铮琮,又条理起那琴。谢孤桐虽说要努力平静,时而还是忍不住瞅他一眼,不能总盯着人看,便注意到那琴的模样,联珠式修长古雅的琴身,果然有年月了,黑色的漆面上,尽是常年累月琴音振动造成的流水细纹。
  “钱。”
  正心神不属,忽然那公子的书童又过来伸手。哦,免弹金。虽然那公子此时并没有“免弹”,这回是一曲同样困难的《凤求凰》,虽说作了相如拐文君的由头,由这公子弹来,只好去拐一只比较俊俏的母鸡罢。谢孤桐想着好笑,不知怎么地,又笑不出来,自然也没心情计较,一声不响付了银子。
  那书童拿出瘪瘪的钱袋,小心翼翼装进银子,怎么手又伸了过来:“还有!”
  这就不免要计较计较了:“不是说过了,你们公子的损失,明天跟店家一起算么?”
  “另一半的房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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