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 二-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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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唉。我真的斗不过他。
元旦之后的小半年里,每个人的生活都发生着变化。
胡冬朵跟着江可蒙离开了马小卓的公司,对于当时的马小卓来说,这也算是一场不小的人才浩劫,跟着他走上正规创业伊始的三枚大将,走了两枚,唯一剩下的就是夏桐。
我担心着胡冬朵的未来,却也尊重她的选择;我笃信着江可蒙在编辑方面的才华和能力,但未来的事实告诉我们,一个文化公司生存,发展所依靠的人才种类太多,团队的力量才是伟大的、强大的。
不过,我还是埋怨过夏桐,我说,你当初为什么不拦住胡冬朵辞职?
是啊,为了胡冬朵能继续在编辑圈里待下去,你要我忍受了盗版这件风波,我们的初衷显然都是为了胡冬朵这傻妞好;可是离开马小卓的公司,去寻一个未知的未来,显然不算是上上之选。
江可蒙在一旁笑笑,说,她为什么要阻止啊?我们都走了,编辑部现在可不就是桐桐一人独大了?
夏桐只是看着我,眼神那么复杂,可她没说话。
晚上,我和夏桐一起逛步行街,两个人各怀心事,一言不发。
步行街上的晚风多么熟悉啊,曾经,我们三个姑娘常常在这条街上逛,看行人牵的各种狗狗,吃这里的各种小吃。
夏桐问我,江可蒙的话,你信了?
我转脸看着她,说,我更想听你的说法。
夏桐叹了一口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乌托邦。我也相信江可蒙的能力不是马小卓可比拟,说不准她可以做出一个锦绣公司。可每个人的心都有一份胆怯,不敢自己去试探这份锦绣前程……
我看着她,皱眉,说,所以,你就让胡冬朵替你去尝试?
夏桐说,不是替我去尝试。这本身也是她自己的决定。而我说服自己不去干涉她,就是因为我当她是我身上那不得自有的一部分,幻想着她替我去自由……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她说,现在的我没办法去选择,安稳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我的父亲得癌了……
说着,她捂着脸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忍着泪。
我看着她,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孩子,一直都习惯隐忍着做人行事,愿意分享,却很少让别人为她分担。
我说,夏桐,你怎么不早说……
夏桐擦干泪,看着人来人往的街,语气莫名地激动起来,她说,有什么可说的呢?那就是一个无底的窟窿。让马小卓知道,他会更好的压榨我吗?就因为他知道我不敢辞职,不敢离开吗?
我叹气,说,其实马小卓也没有那么糟糕……虽然他在上次盗版上……但抛开我同他的个人恩怨,他算是一个好老板,在长沙这地界儿,每年创刊,停刊很多杂志,太多拖欠稿费的事情发生,但马小卓从没做过这种事情,对吧?因为他,当然也包括我们坐着自身努力和价值的提升,从一篇稿子拿几十块到现在几十万块,编辑薪金也从过去的600元到现在逾万……从他开二手雅阁车到时候和我们厮混到现在开着奔驰一样跟员工同乐……他其实也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老板。所以,你留在他身边,也不是你说得那么糟糕。
不知道为何,我竟开始替马小卓做说客,可能我只是不希望夏桐在父亲生病的时候,还觉得工作是一种压抑吧。因为人的痛苦常常来源于自苦。
夏桐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天涯,我心里很难过,其实,其实……说到这里,她生生地压抑住了,她低头,长发垂下,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
话只说了半截,后面的话,她就没再说下去。
我看夏桐欲言又止的表情,就说,你别想太多了。我们朋友几个凑凑钱,你爸爸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是的,她不想说的话,我从来不追问,因为一直以来,她就是个主意笃定的人。
我的话说完,她就低着头哭得更厉害了。
我上前拉着她的手,说,从今天起,我赚的每笔稿费都分给你,给你爸爸治病吧。哎,作为朋友,我太不称职,到现在才……说到这里,我的眼眶也红了,作为朋友却没能及时分担,心里总觉得苍凉。
我的话一落,夏桐抱着我哭,她一面哭一面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心想这是什么问题啊,就说,傻瓜,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一直以来,海南岛都跟我们说,当别人问你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的时候,那就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对不住这份好。
我不是很理解。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
那个夜晚,步行街上,夏桐为什么会抱着我哭得那么厉害,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是因为前面她没说完的那半截话是——
“其实,马小卓盗版你的书开始制作的时候,我就知道。身为朋友,却不能告诉你,因为父亲的病,让我不敢失去这份工作……”
生活总是两难。
再多执着,再多不肯,
却也不得不学会接受那些渐渐的不再纯粹。
从哭着控诉,
到笑着对待。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随遇而安。
105 其实,你什么都不是;不过仗着我爱你。
那个夜晚之后,我就把夏桐父亲的事情告诉了海南岛他们。
我跟海南岛说,老大,你以后多陪陪夏桐,一个女孩子,背负着一个家,太幸苦了,换我的话,我都不知道……唉……
海南岛看了看我,目光有些复杂,最终,笑笑,说,土豆啊,你可真……就会拿着我送礼啊!
话虽这么说,但海南岛还是抽时间来陪夏桐。
胡冬朵说,天涯,你怎么总将桐桐和大海南往一起凑啊。鬼都看得出来,海南岛每次见到你两眼就冒贼光啊!你将来要和江寒离婚了,他是个不错的候选人啊。
我满头黑毛线。
胡巴最近衣冠楚楚,在一旁差点儿跳起来,说,你妹啊,她和海南岛?兄妹啊,这是乱伦啊。
我再次满头黑毛线。
小瓷就在一旁发狠地盯着我,那小眼神儿,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我都怀疑胡冬朵是不是诚心害我。
弯弯也是,她将攒了很久的稿费都取了出来,要我转交给夏桐。他说,无论怎么说,夏桐也算她半个老师。
那天夜里,我们一起吃了饭,在一个简易至极的饭店——人名公社。一群人围坐在一堆热气腾腾的干锅前给夏桐打气。
夏桐不说话,她坐在海南岛的身边,几次红了眼眶,可眼泪却不肯掉下来——我喜欢她的这种淡定,虽然我知道她忍得很幸苦,不过,若是换做我,早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
胡冬朵在一旁跟我啃耳朵,说,天涯,你从稿费里掏钱帮夏桐啊。
我点点头,说,是啊。
胡冬朵说,哈哈,弄不好传到马小卓耳朵里,就是夏桐接受贿赂啦。
我撇嘴,说,作为同行,你掏工资给夏桐,那夏桐在马小卓哪里岂不是成了你和江可蒙安插在公司的内奸啦。
胡冬朵就笑,没心没肺的模样,说,怎么办?我们这群人会把夏小桐“小盆友”送去下地狱的。哈哈哈哈。
弯弯在一旁看着我们,静静地,仿佛一个影子,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吃过饭,酒喝得有些多,我们一群无趣的人在夏桐的提议下,就肩并着肩,手扯着手,毫无创新地去步行街上游荡。
海南岛在一旁摇头晃脑地说,改天他请我们去吃“大雁炖鳖”。
其实,我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海南岛能迟到那么多我听都没听过,见更没见过的菜,什么“狗肉炖螃蟹”,什么“大雁炖鳖”,还有“刺猬烧土豆”……
那一刻,我才发现,其实,我已经好久没有在海南岛的小圈子里混了。少年时代,他和胡巴、叶灵就是我的全部,而现在,我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他也只是、只能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个变化,让我突然无比感慨。
突然,小瓷的目光被一群围着看热闹的人给吸引了过去,她就极度好奇地拽着我们一群人冲向了人群。
站定之后,我突然想躲闪。
人群里,是两年前那个寻子的女人,几番折寻,她又返回了这座城市,与以往不同的是,她摆在篷布上的东西,再也不是当初那些简单的纸印的寻人启事,而是一个又一个很旧很旧的玩具——
有木质的弹弓,有铁丝完成的玩具手枪,有游戏机币,有四角牌,有琉璃珠,散乱着一些小小的变形金刚,还有一些破损不堪的小人书……她的怀里还抱着一把泛旧,但看得出从未使用过的喷水枪。
这柄旧旧的喷水枪,仿佛隐匿着一个故事,只有一个贫穷的母亲和一个贪玩的儿子才懂得的故事——
也许他离家出走之前,对着自己的母亲央求一柄喷水枪,这时小卖部里新上的款式,在同伴中一定拉风至极。可苦于生计的母亲无奈拒绝了他……后来,这个男孩便不知因何原因离家出走了,可恐惧悔恨中的母亲只能当是这柄未能达成自己儿子心愿的玩具枪惹的祸,于是她流着眼泪买回了这柄枪,开始守望着自己儿子的归来。
从找寻,到失望;从失望,到守望;从守望,再到找寻……
这么多年,她一定是无比自责于当日自己的那次拒绝——不过是一个玩具枪,不过是再穷苦一些,可要是能换回儿子,她怎样都愿意……
母亲,是一个强大的名词,却又是一个无比弱势的名词。
她的脆弱,源于怀胎十月产下的那个孩子,依仗着自己的爱、自己的宠而对自己无度的索取。
是啊,其实,你什么都不是,不过仗着我爱你。
……
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上,她跪着,前后摇晃着,仿佛已是一种机械动作,她口里念着,小天,回来吧。回来吧,妈再也不管你玩游戏了。回来吧,回来吧……
眼前的她,仿佛依旧活在儿子离家出走时十几岁的那场年龄里,她仿佛不知道,此时,他的儿子如果活着,应该是一个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男子、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贪玩的少年……
巨大的不安攫取了我整个心脏,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了海南岛,却发现,夏桐正在仰头紧紧盯着他。
而他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眼里的泪,是百转千回。
我突然发现,夏桐真的是聪明,她一直都知道这个寻找儿子顾泊天的母亲来了长沙,所以她才会不动声色地在一个不刻意的时间里将海南岛引到此地……
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肯定就拽着海南岛来这里,指着这个女人,问他,你看,这是不是你妈!
小瓷纲要往前挤,去翻看顾泊天的那张旧照片,就被海南岛一把扯起,他拉着小瓷就走,一句话都不说。
夏桐一把拉住他,胸口万语千言,但始终没有开口。
我们一群人跟了出来,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都很奇怪地望着他俩——是啊,这郎情妾意地牵着小手……
胡冬朵瞪大了眼睛,说,桐桐真和小海南有奸情哇!
胡巴也瞪大了眼睛。
就在他和她这僵持的时刻,一群开着电瓶车的城管冲向了那女人所在的摊位,轰开了围观的人,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掀翻了女人的摊位,大喇叭含着,步行街禁止小商小贩摆摊!
女人一看自己儿子曾经的玩具被掀翻,就连忙扑下去,大哭,说,我不敢摆摊,我是找我儿子的!
找你儿子去一边儿找去!不准占用步行街这种公共资源!
紧接着,他们开始没收女人的所有物件,也不管她的哭泣和哀求。
我和夏桐的目光紧紧盯着海南岛,是的,此刻,我们多么希望,他能站出来,为这个风雨飘摇了半生的母亲挡却这次风雨。
我们是如此笃信,他就是顾泊天。
那眉,那眼,那慵懒,时隔多年,是无从改变的。
海南岛的脸上飘忽着各种痛苦与难堪,小瓷在一旁如同一只小狐狸一样,圆溜溜着两只眼睛,端详着这场变故。
就在这一刻,胡冬朵突然转身,冲那些城管大喊,既然是公共资源,她在这里有什么错!难道你们都没有儿子吗!
她一句话,四周一些人也开始激愤起来——是啊,不过是一个寻找儿子的母亲,何必如此步步紧逼。
就在胡冬朵冲往战斗第一线的时候,令我和夏桐失望的是,大抵害怕情势失控,海南岛拉起小瓷就走人了。
……
后来,海南岛说,你们总责怪我。但是,你们根本不知道,那一天,离开那里的每一步,我就像是走在尖刀上。
一个儿子,面对自己的母亲,却不能保护的痛苦感和耻辱感,是你们永远无法理解的。
106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而不得。
哪天,胡巴眼疾手快,一看抵御外侮的主力海老大都撤退了,立刻扛起胡冬朵这颗正在燃烧着的大爆竹,拖着不及反应的我和夏桐就逃离了现场——
静静夜风中,人来人往却无人肯驻足的街,只留下那个无助的女人,面对着一地碎裂的,再也平凑不起她对儿子仅有的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