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老-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既然用不着再瞒他什么,我们索性堂而皇之地把供桌设在了家里,显得较比正式一点。
父亲的情绪忽晴忽雨,让人琢磨不定。白天还好好的,入夜,父亲径直从卧室跑到客厅,哭天抢地地— —
“老伴儿啊!老伴儿!你等着我!”
头往硬梆梆的桌角上撞,一下,一下。
烛台倒了,蜡油溅了满墙都是。
后来我们发现,父亲的莽撞行为虽说是真情所致,但也不乏表演的成分——作儿女的这样褒贬老人确是 不恭,但他的哭声大多是干打雷不下雨,本身就让人起疑。而且,人越多越劝不住。他知道桌子角硬,舍不 得真玩命,点到即止。父亲像孩子一样撒泼耍赖的,只为赢取别人的注意和劝慰——真叫人又气又同情。
父亲在家连续折腾了几天。直到母亲火化、下葬以后,父亲的病情却真的发展到无法控制了。保姆在家 时,几次打电话给我和姐姐,说父亲成天喊,看见了神啊鬼啊的都过来了,他用刀子把自己的手指划破,挺 深的血口子,将血含在嘴里,喷的满屋子都是——说是辟邪。母亲的遗像被喷溅的血渍浸成红色。
母亲善良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家。
母亲的眼里也浸出了血色。
看来,父亲真的疯了。
第三章 归根
1.
眼睁睁看着父亲迅速地衰老下去,我们毫无办法。不单单是身体方面,更严重的是精神。
母亲走后,家里显出异乎寻常的空寂。三年来,母亲不分黑天白日的哭喊,惊天动地的
哭喊充斥在整个家里,已然习以为常,冷不丁少了一种声音,还真不习惯。母亲用特殊的宁静证明着她确已 离去。
但父亲并没有因母亲不在了而稍有收敛,反而是越闹越凶。
一大早,父亲就拄着拐棍从屋里迟缓缓地走出来,坐在客厅的窗边上,面对母亲的遗像大声地——“老 伴儿啊,你等着我!”声泪俱下。
一家人的睡眠从此被打断。看着我们一个个都懒懒的起床了,他反而不哭也不喊了,用眼角余光扫视我 们一眼,拄着拐棍慢吞吞回到自己屋。
——这不是成心吗?我当时对父亲的厌恶,大大消解了对他突然失去老伴儿的那种同情。
一天, 两天。父亲无时无刻不在与周围人作对。
“你到底想怎么样?还让不让人活了?”我忍不住对他嚷。
“送我回老家!”——父亲反复重申他的唯一要求。
我觉得他说这话时的无赖劲头确实像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孩子,让人急不得恼不得。
父亲现阶段的斗争策略应该是清醒的——就是想以不厌其烦地折腾我们,最终迫使经不起折腾的我们, 主动把他送回老家。
2.
父亲在这座远离城市中心的楼房住了三年,最初确还感到一种老来得福的满足。本来嘛,比住西四平房 时面积大了好几倍,电话、热水一应俱全,医疗方便(社区医院近在家门口,大医院也不远,多少外地人都 专程到咱北京就医呢),还有保姆服侍,真正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觉得他是把一辈子 的福都享了,再这么闹下去,不折不扣地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也是我们不想把他送回老家的主要理由 。论条件,农村毕竟不比城市,平房也毕竟不如楼房。差得远。
但很快,他对这间楼房便开始深恶痛绝,骂他住的地方是“监狱”,是“坟坑”……他一天也不能再住 下去了。由于下不了楼,他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那段时间,电视上新闻老在播伊拉克的战争场面,他就胡 乱编排,说战事“已经打到家门口了”,惶惶不可终日,指着对面的楼房——
“这不,都搬空了吗?咱也得赶紧搬,回老家。”
他偶尔从窗户望见楼下,正有搬家公司进进出出地给人搬家,更加心慌意乱,非要我把人家叫上来,“ 一起搬,越快越好。”
他整天活在这种对自身生活空间的极度不安和恐惧里,自惊自吓。对我们每个人的劝说,更是急赤白脸 。认为我们只知道上班挣钱,却不知道着眼前急,简直幼稚可笑。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原本生活可以回复到平静。但父亲的“作”却愈演愈烈。我下班回来,还没进楼门 ,楼下的老疤就向我“告状”:“你们家老爷子这几天老是趴在窗户上冲楼下喊,都不是声了。喊救命,喊 人上来!……得想想办法了。”
老疤人厚道,话也说得委婉。这些年跟我家楼上楼下住着,先是母亲深更半夜哭闹,后来加上父亲,两 个人一起闹,用拐棍戳地板,搅得他正在复习功课的女儿只好与父母调换了房间,嫌太吵。即使这样,老疤 也是轻描淡写地向我反映,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难得理解。
但今次,我想父亲大概逼得人家实在忍无可忍了。
小何也证实了父亲近几天来歇斯底里的异常。父亲的喊声惊动了小区保安,保安以为真的出了人命,楼 宇对讲电话打到家里,问:“是不是你家老头儿喊救命啊?”小何解释说没有没有,是老人神经有毛病。保 安这才放心离开。小何说,这样下去她也没辙了,我们都上班走了,留她一个人在家,她害怕。真有什么闪 失,她怕担负不起。
不是没想过送父亲去敬老院或医院,但无数次的教训是他死活不肯,如果硬来,作为我一是不忍,二, 也只会把父亲推向更加绝望、更加崩溃的谷底,最终会发生什么,谁也没法预料。
现在,唯一可行的,只剩下送回老家一条路了。
细想之下,住在农村尽管有诸多生活上的不便,但对于父亲来说,也不无益处。1、农村空气新鲜,地 阔而平坦,可以随时出去走动;2、母亲就葬在村子边上,父亲回去可以离母亲更近一点;3、更重要的,在 这种时候让他换换环境,说不定对他的精神会有好处。
老人大都会为自己的晚年生活找一个安全舒适的退路,我是指在他们头脑尚清醒,能自主决定的时候。 父亲很早以前就一直念叨着回老家,回老家,老家成了父亲心中的一个宿愿。尽管许多年过去了,“老家” 在他心中其实已演化成一个符号,一个心结,未必有什么实在的意义。
我们把父亲最近的种种表现对老家的大哥大嫂说了,兄嫂很开通,更善良。他们一口答
应下赡养父亲的责任。堂兄赶过来接父亲走。(他们从我手上接过的,无啻于一个压身的养老重担。)
母亲5月6日去世,父亲5月23日上午动身,离开了他们老两口共同居住过三年的这张床。搀扶父亲下楼 的时候,父亲没对这间房子表现出半点留恋,咒骂声留在楼道足足有20分钟。临了恶狠狠地扔下一句——
“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预言又一次应验了,父亲到死再也没能回来。)
3.
父母的老家都在河北定兴,距北京100多公里。由于家境窘困,人口多,父亲二十岁出头便只身来北京 谋生,一猛子扎在京城六十多年。
长久以来,定兴人在北京落脚的职业大致三种:搓澡、修脚、摇煤球。都是一些挣扎在底层的苦劳力。 父亲就是从一家叫作“恒和元”的煤铺的伙计干起的,公私合营后改制为国营煤厂。父亲一辈子和煤打交道 ,小时记忆最深的,就是父亲浑身上下散发的煤味,怎么洗澡都去不掉。
我曾为父亲的职业自卑过,而且这种自卑感对我今后性格的养成产生了巨大影响。父亲工作的煤厂就座 落在离家二百米远的胡同里,凡是和同学经过那里,或学校组织看电影等活动路队必须经过那里,我都低下 头尽可能地绕着走,心下祷念,千万爸别碰巧在这时出现,远远地喊我,叫住我,被同学老师撞见。(我当 时想,父亲不合时宜的出现,定会让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很丢面子,根本不曾顾及父亲的面子——他是那样 的把我视作珍宝,并时刻以我为荣。)
生我那年母亲43岁,父亲比妈大了将近一轮,那年53岁。我是父亲老年得子的产物。后来常听父亲念叨 ,说关公53岁单刀赴会,而他的骄傲是在这年有了我。
从小到大无数次填写的履历表中,父亲一栏都是:“姓名:XXX;职业:工人;文化程度:文盲”;母 亲“姓名:XXX;职业:家庭妇女;文化程度:文盲”……当然,如果这在上一辈人中,原也不值得大惊小 怪,平民的家境大抵相当。但到了我这一代,同龄的孩子中像我这种出身、家境和受教育环境的,就显得绝 无仅有了。
所以我从小就心里清楚——在这个纷繁的城市社会中,我无依无靠——我只能算是土生土长在北京城里 的最底层!
我从小对“老家”的印象特别深。自打我记事的时候起,几乎每年的春节都跟着父亲回老家过。在北京 一大家子六口人总是要团圆的,所以父亲每年都是在北京过完大年三十除夕夜,初一一大早坐火车走,初三 回来。
别看只是个老工人,每年回去,父亲都是一身蔟新的裤褂,毛尼大衣披着,显得很有派头——穷也有穷 的讲究,父亲一生爱面子,换种说法是虚荣。文化不高,但心气儿高,他是典型的老觉着当个省长都屈的这 么一人。
常听他说,他年轻时如何如何用自己挣的钱支撑着30多口人的一个大家。那时还不兴出外打工,不像现 在。父亲的出外谋生就显得意义非凡。回老家把钱一撂,一个子儿自己不留。拆老房的时候,家里人发现房 梁上、炕坯里到处是一包一包整整齐齐包着的铜制钱儿,很纳闷——父亲当年怎么会存下这么多钱呢?
父亲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无论在老家,还是在北京的我们这个小家。他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在一家人中 极有威严。有父亲在,什么难处好像都能迎刃而解。由于他说话句句在理,办事一碗水端得平,所以大家对 他的行为处事都心服口服。连老家我的两位大伯也惧怕父亲三分。这些我是知道的。
任谁也无法想象,今天的父亲与那时(往近了说,也就四五年的光景)简直判若两人,如今的父亲变得 六亲不认,混不讲理,甚至在儿女眼里活得都这么没有尊严!
父亲那些被他自己放大了的常挂在嘴边的传奇经历,后来在我表姐和别的亲戚那里一一得到证实。表姐 说她还记得她小的时候,每年父亲回家来,都会给她买新鞋子穿,对人可亲了。奶奶在老家死的时候,父亲 只身漂泊在北京。之前谁也没敢捎信给他,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怕他受不了。等父亲回到老家,奶奶的尸首 已经停在门板上了。父亲急得眼睛往外凸鼓着,直奔灵前,拿脑袋砰砰撞墙,七尺昂藏的汉子,俯在灵前失 声大哭。周围人在一边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上前劝他……父亲对奶奶的孝敬所有人有目共睹,相信 他没理由不为此悲痛欲绝。
(我试图找到若干年后,母亲过世时,父亲在儿女面前重演的撞供桌的一幕与上述事件之间有什么内在 联系。但毕竟事过境迁。)
在北京呆了60多年,连他的儿女们都快成“老北京”了,可老两口依然乡音未改,还是一口纯正的定兴 口音。我们印象里,父亲好像从没把北京的家真正当成过自己的家,他操心的永远是老家盖房、修家庙、迁 坟的事,他在这里没日没夜的拼命干,有少一半为了儿女,
更多的是为了老家,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回“老家”。
老家是他成为落叶以后,注定要归的根。
第四章 寂寞的花园
1.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座花园,在寂寞的最深处,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角落里,繁花盛开,争奇斗艳 。对外开放的景致其实很少,没有所谓“通票”可容别人进入园子的所有地方,所以你注定只能走进多少看 多少。花园的边边角角难免会有杂草丛生,偶尔还会有一堆狗屎或污秽不堪的垃圾跃入你的视线,让你促不 及防。但这并不妨碍你对它整体的美丽印象
。
没有人可以走进父亲内心这座花园。它的园子已占尽荒芜,没有人愿意走进它。父亲一个人生活在这座 寂寞的花园里,他也同样无法走出来。
年轻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与母亲和孩子们都很少交流)。老了,父亲 像变了个人,整天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话题又毫无新意,渐渐地快把人腻烦死了。
父亲想把郁结在心里一辈子的话都倒出来,可惜找不到愿意听他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