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老-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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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开始并不愿戴,感觉像受刑。渐渐的习惯了,每天饭后都主动嚷着要戴(心理暗示的作用?)。后 来又不让戴了,反反复复。至于疗效,远不像承诺的那样“三个月即有明显效果。半年后,多年瘫痪的病人 就可以丢下拐棍,下地行走”。
母亲依旧失眠、哭闹、折腾人。问过厂家,答:“病人也因人而异,像你母亲这样长年的老病号,怎么 可能一下子效果明显?”
还是时间短——劝我们还得不懈努力火上加油巩固成果继续再继续……
(后来我总结出这类骗人的“新发明”,一个共同原理:既治不了病,但也绝要不了命。充其量无效。
况且,人家对无效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堵住你嘴——不是告诉你“因人而异”了吗?)
第二次续药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电紧箍和剩下的1、2、3号瓶瓶罐罐,至今弃置在我书房的角落里 。它应该了解母亲每一种痛苦的脑电波,但它却没有尽到为母亲减轻病痛的责任。
7.
经过这些年家庭环境的熏染,使我对身边各种声音来源,保持着超常的敏感。
父亲成天唉声叹气,骂声震彻楼宇;母亲如夜鬼哭嚎,声嘶力竭;保姆怨声载道,终于发出最后的声讨 ;妻子再也忍无可忍了,口口声声要离家出走……
震耳欲聋的电视声,深更半夜父亲“咚咚咚”的拐棍声,母亲病榻上痛苦万状的呻吟声,楼下邻居因不 满找上门来的敲门声,怨怒声、指责声、电话铃声、水壶叫声、救护车声……
任凭声声入耳。
只好忍气吞声。
夜夜提高警惕。陪着母亲一起失眠。努力把自己卧室的电视音量调到最小,怕偶一疏忽,无法及时听到 父母屋里的动静。(又担心母亲半夜想起来撒尿没人管,或她不由自主地起身,摔到床下)
晚上睡觉,也不敢把卧室门关严,永远留一道足以能探听到他们声息的缝隙(听到他们打呼噜的声音, 是我最感安慰的时刻。证明他们此刻平安无事,正睡得安详)。
母亲的哭嚎真的很恐怖,几乎是扯着嗓子干嚎,直到气短,嘶哑。频率几同于恐怖片中鬼怪出现的声响 (好几次都让我误以为是电视里的故弄玄虚,而实际却来自屋里的母亲)。到现在,一听到这种音响,还会 本能地联想起母亲,以及那段不堪的日子。
最惊心动魄的,是在你刚有睡意或沉浸在梦中的时候,母亲冷不丁一声哭喊——“妈呀——”立马把你 整个睡眠碾成粉碎。母亲的哭声成了我们每夜必要经历的,对意志力的巨大考验。从梦寐中挣扎着起来,又 一下子掉进现实的泥沼中。
保姆披衣出来,把父母屋里的窗帘拉开,让母亲看,“看看,天还黑着呢,别人都睡觉呢!是不是?— —别嚷了啊?!”
母亲盯着黑黢黢的窗外,仍坚持说:“亮了,亮了!”
“大姐,起来,撒尿——”
未必有尿,就是躺不下。
不理她,她就“大姐,大姐,大姐——”不住声地喊。
自己拽着被单慢慢蹭到床边。
(母亲喊保姆“大姐”,最初是顺着我们叫,她记不住每个保姆的名字。再后来,她把喊“大姐”当成 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不管保姆岁数大小,一律这么个喊法。“大姐”渐渐已经失去了明确的指向性,在母 亲嘴里,相当于发语词“哎——”)
母亲的病就是无法安静地躺下来。她自己烦躁不安,搅得别人也跟着烦躁不安。
有几次母亲都要保姆把被褥帮她铺在地板上,非要在地上睡。无奈,保姆依了她。我进去,见到母亲躺 在“地铺”上简直像个叫花子,心里很不舒服。训斥保姆,再不能由着母亲这样胡来。
但母亲像小孩子一样的固执任性。她哭着向我表示,睡在床上“胆小”。看来是她的病在折磨她。似乎 必须与地面接触,才能有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安定片从每次一片增至两片,仍不管用。(一次三片会有危险,不敢给她多吃)母亲身体逐渐有了抗药 性。偶尔多吃半片,第二天浑身瘫软无力。父亲在一旁监督着,对给母亲用药疑心倍重,怕我们暗害他老伴 。每次必严厉而警惕地问:“什么药?”保姆只说是“睡觉
的药”。
母亲深夜的哭闹夺走了所有人的睡眠。
第二天,她还有可能睡上一觉。然而我们必须一早起来,赶到单位,装作没事人一样精神抖擞地开始一 天的忙碌(据统计,司机在仅维持四个小时睡眠的疲劳状态下驾驶车辆,其判断力和应变能力会有明显下降 ,相当于饮六个易拉罐啤酒)。
所以我的眼睛看上去永远是红肿的,布满血丝。特别遇到加班,更是把整个人消耗得慵倦不堪。
妻子经常加班到深夜或参加各种活动,回家便一头栽歪到床上,累成一滩泥。睡眠的严重不足导致她情 绪低落。她说她最幸福的睡眠是在外地出差,躺在酒店的床上,才能享受到的。四周静极。她说那时候突然 会心生感慨:“多少年了,都忘了夜晚本来是安静的……”
(家里的所有墙上,哪儿哪儿都挂满了钟表。大大小小的挂钟、石英表、座钟、闹钟……奇怪,每一个 表盘的指针都指向不同的时间。那么,我该相信谁呢?
起床——我要去上班!强迫自己起床。再不起就迟到了。尽管困,犯懒,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那也不 行!公司已经警告过多次了,再不能一意孤行,什么原因也无济于事。再睡一会就一小会……
然而,所有的表都不准,所有的表都不可信!——时间呢?时间好像因为表的失职,也不存在了。也就 是说——这个世界从现在起,彻底没有时间的概念了……
“铃——”闹钟在耳边响了。才七点十分——醒来。庆幸自己今天终于不会晚了。)
父母的作息完全混乱和颠倒。睡一会,醒来就嚷,就闹。闹得实在乏了,没精神了,又会随便睡一小会 ,起来再闹。不分黑天白日。(过去,父亲从不失眠。每每晚上收摊回来,吃着饭坐在床沿就呼呼地睡着了 ,饭碗还在手里端着……那时的父亲实在是太累了。)
1996年的某个夜里,父亲整宿被噩梦缠身。迷迷糊糊意识里挣扎着想醒,就是睁不开眼。那时我与父母 一起住,仅一窗之隔。父亲懵懂之下喊我名字。我冲到父亲跟前拍打他的脸,摇晃他:“爸——醒醒!”睡 梦里父亲跟我一对一答,“我这不是醒着呢吗……”像被梦厣着了,就还是不挣眼……第二天一早终于醒了 ,除了神情略显恍惚并无特别异样。问他昨晚的事,他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是不是几年后父亲痴呆症的最初征兆?)
与母亲无意识地哭喊相比,父亲最大的不近人情之处就在于:多数情况他是“成心”搅局。父亲每天无 数次拄着拐棍,从他的房间走到客厅,巡视一番,再缓慢地走回去。为防滑,同时也为了减少戳地板的声音 对楼下造成过度干扰,我特地在拐棍头上钉了块胶皮,即便这样,地板与木棍的碰触声响还是很大。
蹒跚的步履伴随他一路的骂骂咧咧,一下一下,在静夜里尤其成为每个人心里防不胜防的噩梦。(倘使 当初买楼时老疤早有预见:有一天必须忍受来自楼上无休止的声音折磨,我想打死他也不会跟我争着买什么 “金三银四”。)
谛听从父母处传来的各种声音,已经成为我多年来的一种习惯。一旦夜如死寂般悄无声息,我反倒更加 惴惴不安——我怕他们在某个深夜的某个时刻突然被死神拽走。我怕,我怕我一觉醒来,蓦然发现自己已经 变成了一个“孤儿”。
第九章 死脸
1.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保姆小王急冲冲跑到我卧室门前喊我——
“哥,哥——快过来看看吧,大爷要跳楼呢……”
我急忙披衣跑到父亲那屋。见窗扇大开,父亲沉重的身躯已经爬到了窗前的椅子上(就是他平时坐在上 面向外望风景的那只椅子。没想到椅子摆放的位置,竟潜藏着这样的危险)。幸好窗台高。父亲一条腿跪在 椅子上,另一条腿正试图迈向窗外。头已经探了出去。脖子上还胡乱缠了一条不知何时、从哪翻腾出的白绸 绫(是不是之前还想过上吊?)。
父亲失声向楼下喊——“救我!救我!……”(想死还喊救命?也许只是想吓唬我们?亦或在“生存还 是毁灭”之间彷徨不决?)
我上前一把抱住父亲的腿,本想生拉硬拽地把他推搡到床上。可是父亲身子太重,这一拽把我们两个人 都拽倒了。
“您要干什么?让对面人看见好看是怎么的?!”家丑不可外扬。我首先想到的是立即关闭窗子。
父亲仍喘着粗气,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和轰小马走那天一样的灰头土脸,血气两伤之状)
隔了好长时间,父亲才恶狠狠地对我说:
“我想死!你也别想活着!——连你妈咱仨人一块儿死!”
虎毒尚不食子。父亲在这时候,却舍不得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丢下。
“我不!要死你自己去死!”我冲父亲吼叫。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保姆低声劝我和父亲,帮着收拾现场。
险一步,父亲就走上绝路。
(这之前父亲发作时,也嚷过说他“心窄”,想跳楼。我们以为他无非说说而已,意在引起别人对他的 重视,未必敢来真的。看来这次,父亲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头天夜里父亲一宿没睡。前半夜,父亲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起来,说他的佛珠丢了,认定是我拿的,让 我给他去找。任凭我怎样辩白都没用。佛珠最终在他的枕头下面找到了。他又要找抓痒挠,也找到了。我吼 了他几句:无外乎“为这点小事不让人睡觉……”之类的话,他就冲我来了——大骂我不孝,扬言要死,不 活了。
“死就死吧!别再叨唠了!”我实在被他叨唠烦了,用力关上他那屋的门,回来睡。
谁料想第二天一早,就发生这样的事。
难道在我回屋以后的这段漫长的夜里,父亲一直都在下着“不活了”的决心?还是刻意用性命兑现他的 诺言?仅仅一言不合,父亲又何至于此,把自己逼上绝路呢?
我又想:如果当时父亲真的跳下去,那我真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这将使我永远背负上“逼死生父”的恶 名。
我救了父亲一命,父亲也救了我。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意外,但以后,父亲这种寻死觅活的“表演”又重复过多次。
父亲发作时不择时间(多在晚上),特别是当大家都在熟睡的时候。父亲一个盹儿睡醒后,随即可能爆 发出一句惊心动魄的骂声!行迹也似有可寻——
通常先是寻衅丢了东西(比如藏在眼镜盒里的钱没了,手电找不着了,等等),然后急不可待地把所有 人轰起来帮他找。接下来便疑心有人跟他作对,陈芝麻烂谷子的翻腾旧事,从夹枪带棒的唠叨上升为破口大 骂。别人稍有异议,更激起父亲的一腔不满。
年轻时行为保守的父亲,越到后来越百无禁忌了,经常半夜里脱个精光,坐在床边上独自运气。弄得保 姆连把母亲起夜,也不好意思进去。
父亲经常无缘故地狠很拍打自己,拍头或大腿,直到拍红了。“咣啷”一声把拐棍往地上一扔,好像故 意要欣赏自己在静夜里制造出的令人反感的噪响。父亲这时已没有自知之明了。
逼急了,我冲过去质问他:“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深更半夜——想干什么?”
父亲奚落地:“你还想睡觉啊,儿子?!”那意思天都塌了,谁也在劫难逃。
“有完没完了?想怎么着,你说吧——”
父亲:“我想死!”
旋即他又自己劝解自己,“不能死,我要跳楼了,不是给我儿子难看吗?不能这么死。”好像突然又明 白了利害。
所以我一直搞不懂,父亲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
父亲经常半夜起来,便再也睡不着,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床边哎声叹气,或出来进去在屋子里走柳儿,转 磨,据他说,是因为“心窄”。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现在我明白了,父亲指的“心窄”——实际是“心胸狭窄”的简称。常年的封闭生活,使父亲的性格变 得自闭而且多疑(而这正是老年痴呆症的明显表征)。当时不懂,对他的每一句话都针锋相对,非要掰扯出 个子丑寅卯是非对错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