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炎的最后王孙(出书版) 作者:江南(出版日期:2009-05)-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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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说的什么话我不知道?这城里到处都有我们的眼线!”将军冷笑一声说,“你编了一百二十回的评书,里面有种种大逆不道之情节,说我们大王打输了以后逃跑,裤子在扶桑的树枝上挂破了,头盔丢在蓬莱的猪窝里,仓皇逃窜到百越,藏在染坊里泡得像一个蛮子,可是最后还是被你的神眼看见揪了出来。我们大王只好死气白赖地抱着你的大腿哭,说我妈妈还等我回去种田……种种不堪!”
他身后的云师卫士低声咳嗽,“将军不必对这种逆贼描述细节了……”
“对!”将军赞同,“总之你犯下妄言之罪,这就纳命来吧!”
“嗨,可不只妄言之罪,我还犯了诅咒之罪!我诅咒大王不得好死!”共工认真地说。
“果真有?”
“我在书中第一百二十回大结局的时候说,我们在云端之上激战,天穹破裂,天外的熔岩下流,你们大王怕死要逃跑,被我乘龙追上,把斧头架在你们大王又短又粗的脖子上,怒叱他的种种不义!”共工拉过将军的斧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就是这样!然后我便一斧砍掉了他的头,天地欢呼!”
将军有些迷惑,“你这疯子,真不怕死么?妄言已经是大罪,诅咒更不能饶,再有,说大王的脖子又粗又短,也要罚做苦工!”
共工抓了抓脑袋,“我都不知道在涿鹿城里说黄帝的坏话是要掉脑袋的罪啊。”
将军哼了一声,“后悔了吧?太迟了!”
共工摸了摸脖子上的斧刃,望着酒肆的屋顶幽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编了一百二十回的书,一直没想好这书的结尾,我如果把轩辕黄帝真的写死了,我会很开心,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又会看着黄帝的龙车在涿鹿城里巡视,我就知道是假的,心里会很难过。我要把结尾说成黄帝打败了我们共工部,虽然很真实,可我又不开心,我真的很想杀了黄帝。”
蚩尤躲在酒肆外的墙边听着里面共工说话,心里没来由的寒冷。
“所以我只能每次都杀死黄帝,再编个理由让黄帝复活,然后再跟他大战。”共工对将军说得很认真,“这样下去,这书就要像我去昆仑的路那么长了,不如你帮我了结了它吧。”
“怎么了结?”将军挠了挠头。
“你来扮演轩辕黄帝,”共工对将军背后的士兵说,“把你的铜剑借给将军。”
将军接过了铜剑,左顾右盼,体会了一下黄帝的感觉。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将军,对于未来有很多期许,有时也会想象自己像大王那样威风凛凛。
共工接过他手里的战斧,“我就扮演我自己,我砍你一斧,你砍了我的头,我就没机会难过了。”
将军很是讶异,“你还真是个疯子?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你就死啦!”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共工说,“你行行好,给我个机会。”
“若是疯子犯了妄言和诅咒两条罪,罪不至死的,你可想清楚。”年轻的将军有点可怜这家伙了。
“我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共工忽然牛气起来,鼻孔哼哼地往外冒气,“我让你砍了头还不好?你立功了,我也开心了。开始吧!我告诉你细节!那是在大荒之西,我和黄帝刚从八歧灵蛇的腹中杀出,把它断成两截,蛇血洒在我们身上,功力各增三百年,我们各自乘龙升天。”
他以叹息的语气仰头说,“这时候天……开始塌了,我们都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是轩辕部和共工部的仇一辈子不能解,我们要在自己死掉之前杀了对手才能解恨,于是我们解放全身功力,开始了最后的决战。”
刀柄会的英雄们一时间都出神了,酒肆里所有人也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听一个疯子说话,可这疯子的声音像是太古的陶埙里吹出的洪荒之风,带来一片战场,战场上云雾弥漫,天空上血云漂浮,两个人在云端恶战,此时天地将要崩塌,世界将要绝灭。
“我一斧砍向黄帝的脖子,斧上是圣烨辉煌,黄帝一剑架住。”
将军看着那把斧子慢悠悠地挥来,不自觉地横剑一架。
“你们黄帝的剑术高超,一错身就对我面门回斩。”共工轻飘飘地闪身,仿佛舞蹈,“用上了他毕生的力量。”
将军以剑斩向共工的面门,两个人的动作都是缓慢轻盈,像是一场盛大的社戏。
“我已经决心舍命和黄帝相搏,于是一偏头,浑身运起浑圆两仪之气,不惜以肩扛住黄帝的一剑,抽冷子用斧头由下往上……一撩!”共工的声音忽的洪亮起来,“这是阴招!”
将军的剑落在共工肩上,心下一惊,听见共工说,“可我没有料到天帝赐给黄帝九龙圣铠,黄帝穿在战衣下,刀枪不入。你知道,天帝可是从来不对我们共工部有好脸色的,因为我们这个部落的人啊,只是像我一样,喜欢喝酒和吹牛……”
将军一闪身,斧头只是贴着他的甲胄缓慢的擦过,而他的手上不由自主地用力,切入了共工的肩膀,血沿着剑刃涌来出来。
“嘿,对,就是这样,这下子我可惨了。”共工一手抓住将军的剑身,缓慢有力地从自己的左肩斜切而下,剑锋割入他的胸口。
蚩尤看着如此多的血从一个人的身体里涌出来,脑海里一片空白,此前仅仅有一次,他看见过这么多的血,那也是一个乱发如狮的人,那一次那人丢了头颅。他呆住了,手心尽是冷汗,瑟瑟发抖。
所有人也都震骇了。共工曼声悲吟,代表他故事里悲剧英雄临终的痛楚,剑锋在他心口切出了两尺长的伤口,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嘿!共工你好样儿的!虽然被我们大王打败我也要拼死给你叫个好啊!”一个汉子激动地挥手。
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共工松开将军的剑一步步退后。
将军有些兴味索然,觉得自己花时间陪这个疯子玩这个游戏真是可笑。共工靠在一根柱子上大口地喘息,眼睛里渐渐泛起死亡的颜色。
“然后你死了?”将军说,“那就伏诛吧。”
“不,我还没死,”共工抹了抹胸口的血,把血污抹在自己的脸上,“故事的结局,可不能这样……这世上最后一个共工,可不能这么死……”
“我斩!”他的神色忽然狰狞扭曲,他扑上前去,纵声咆哮,斧影如虹,“轩辕黄帝,死!”
他疯癫的脸上,恶魔苏醒。
〖十〗战斧
将军肩胛中斧,仰天倒下,一个云师卫士抢出来接住了他,另一人拔剑出来格住共工的战斧,前前后后只是一瞬间的事。
“好!云师里真有点人才!你比你的将军还强!”共工赞赏地对那个卫士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士兵乙。”
“你为什么不叫士兵甲?”
“士兵甲是刚才出来接住将军的那个。”
“好,那你演应龙,我要砍下……应龙的头!”共工挥剑咆哮。
云师卫士们纷纷涌上,把他包围在中间。
共工的身体舒展开,像一张奋力张开的长弓,战斧是他弦上的箭。那双骨节暴突的双手痉挛着握紧斧柄,魑魅微微战栗了一下。她能看见共工身上溢出来的,血一样深红的气,那气息里面有个巨人的影子吼叫着,挥舞长河般的大刀。
“疯子真疯了!”她喃喃地说。
“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她其实是想这么说。
云师卫士们环绕他移动,静止的共工像是被堤坝圈起来的、汹涌的狂浪,任何一刻,浪花都可能冲破堤岸。
“上!”云师卫士们一拥而上。
“杀!”共工断喝,斧影如虹。他迎着那些剑刃往前冲,像是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是偌大战场无数死尸里的、最后一个共工部英雄。
他挥舞战斧,仰天对着什么吼叫:“我还没有死啊!”他拍击自己流血的胸膛,挥出致命的一斧,“最后一个共工不能死!”他发出像是哭泣又像是呻吟的声音,忍受着三支铜剑一同刺进了他的后背。
“疯子?”红豆的声音,“疯子!你在哪里?”
魑魅悚然,她不喜欢同情人类,她只是听到这种哭泣般的声音觉得很难过。她从长鬓中分出一根七尺青丝摘下,青丝在妖瘴中灵蛇般扭曲舞动。
“喂!风伯,你要去哪里?”魑魅愣了一下,一手扯住风伯的袖子。
“我……我去追蚩尤……”颛顼部少君扭捏着说。
“蚩尤?”魑魅放眼望去,小街的尽头,蚩尤的背影像是一只猫儿,没声儿地往小巷里窜。
“少君!你好歹也是神农部唯一的王孙,给点胆色好不好?”魑魅追上去,使劲扯着蚩尤的耳朵。
“干什么干什么?你扯我的耳朵干什么?这和胆色无关,属于明智的撤退……”蚩尤心惊胆战,左右躲避妖精的目光。
“蚩尤!你真不够朋友,跑得就如此快!”风伯也追了上来,愤怒地对蚩尤挥舞拳头。
“谁说的,我只是去找雨师来帮忙……”
“呸!你还说他,你自己跑得也不慢!”魑魅毫不留情地打断风伯。
“谁说的?”风伯摇头,“我也是想去找雨师……”
“你们两个是男人!男人都跑了,难道让我和公主去打架么?”
“这不是打架……这是杀人啊!”蚩尤说,“疯子这可是袭击官兵,他不过是想说点黄帝的坏话,有必要把事情整得那么大么?你以为是上次赌场打架?他们会杀人啊!”
“那我和公主去帮疯子?疯子不是我们的朋友么?”魑魅扯着蚩尤的耳朵。
“谁也没让你和云锦去帮疯子啊……杀人是不好的,我们要与人为善。”蚩尤说,“而且疯子……也不算我们的朋友吧,他总是疯疯癫癫的,我们没啥共同语言。”
“那我们看着疯子被杀掉?”
“疯子那么骁勇,连黄帝都屡屡输在他手里,轮不到我们插手吧?”风伯认清了自己的立场后,立刻开始支持蚩尤。
“疯子打赢黄帝?你也变成疯子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月亮吃?”
“如果能不打架的话,吃月亮我也认了……”两个少君一起说。
“这难道就是神农部和颛顼部的男人?”魑魅跳了起来,指着蚩尤的鼻子对云锦喊,“喂,你看你看上的都是什么样的男人!”
云锦默默地低下头,摇了摇。
魑魅把那根长发缓缓地缠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站直了身体,平静地看着酒肆中的厮杀。蚩尤打了个寒噤,魑魅身上忽然起了变化,不再是那个喜欢坐在他腿上、疯疯癫癫的小妖精了。她带着一种千年沧桑后逼人的冷艳,就像刀锋上淬起的一朵血花。
“蚩尤少君,我一直以为人是最无耻的,只要能活着,无论怎么样都好。即使逃避、磕头、被侮辱、委屈地活着,也要拼命过几十年不快乐的生活。一生梦想着长生,飞升成仙的却又少得可怜。人就是又可鄙又可怜,还不如魍魉那样做一个从没有离开树林的妖怪,至少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欺负他。”魑魅说。
“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夜晚,看见你们为了个妖精玩了命地打架。我才觉得人和我想象的是不一样的,至少有些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屈辱。我忽然想了解到底人和妖怪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想也许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都想自由自在地生活。”魑魅慢慢梳理自己的长鬓,“大家被老娘生下来都很不容易,难道不该轰轰烈烈地搞点事么?”
“可是你真让妖精失望!”她冷酷地做了结论。
魑魅的影子电光一样掠进酒肆中,蚩尤的双腿发软,默默地蹲在小街上。云锦依然是默默地垂着头,他们三个人沉默起来。
活得热烈?
蚩尤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皑皑白雪。
又是白雪,那颗人头在记忆中冲天而起,淋漓的鲜血恣意地涌向天空,鲜红喷溅的时候可以听见刀刃劈开骨头的脆响。
那就是轰轰烈烈?轰轰烈烈地活着,还是死去?
明知道轰轰烈烈的生活后面就跟着轰轰烈烈的死,明知道勇敢这没意义的虚名让无数傻子悲剧地壮观过,为什么还要轰轰烈烈?为什么还要勇敢?胆小怯懦地过一辈子不也蛮好?至少可以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可妖精说得也对啊,老娘生下自己很不容易,只为了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为什么生存,又为什么死去?
蚩尤觉得头痛欲裂。
在那个阳光煦暖的早晨,妖精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上。
“你以为什么,我爱上你了?”妖精癫狂地笑着跑了。
蚩尤想妖精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子,她想知道的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