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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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茶叶主产区,茶政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江南东路当然都要首当其冲。而身为一路提点刑狱官,最头痛的事,也就不能不是茶政了。别的不说,监狱有人满之患,关的绝大多数都是买卖私茶的犯人,身为提点刑狱官,能不头痛吗?
安石喊来刘成、氓儿:“走,咱们出去走走。”
氓儿问:“老爷要上哪儿?”
安石道:“随便走走,找一家茶坊坐坐。”
饶州州治与鄱阳县治,都在鄱阳城里。既是产茶区,茶坊几乎到处都有。十字街偏西的一家,门脸虽不大,名字却起得不俗,叫做“芳冠茶舍”。安石是无书不读的人,知道是从西晋张孟阳的《登成都楼》诗“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化来的,喜欢它用得不露痕迹,便对氓儿、刘成道:“就这家好,咱们就在这一家。”
进去一看,开间虽然不大,却敞亮雅致,除了茶座清洁,四墙上的字画尤其叫人舒心。正面神龛里,供着一尊瓷塑陆羽神像。这倒不叫奇。陆羽是茶圣,做茶叶生意的人家,都要供的。神像上方的一幅横幅,行书写的是唐诗人卢仝的《谢孟谏议寄新茶》,就不能不叫安石拍案叫绝了。诗中的“七碗”名句写道:
一碗唯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肤清,六碗通仙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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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七回(3)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几乎将饮茶的妙处包揽殆尽,安石一向认它是茶诗的绝唱。茶坊能将它高悬店中,如何能不让他叫绝叹赏!
接下来,除了几幅与茶事有关的水墨金碧立轴,四壁也全都是茶诗。安石喜欢的几乎都有。杜育的《 赋》、李白的“仙人掌茶”诗,当然是有的了。皎然的是“饮茶歌”与《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后一首诗,标志着世风的转换,也颇清新可喜。只有四句:
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
白居易的是《琴茶》:
兀兀寄形群动内,陶陶任性一生间。自抛官后春多梦,不读书来老更闲。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穷通行止常相伴,难道吾今无往还?
元稹的是宝塔诗《茶》: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其堪夸。
安石自己的一首《试茗泉》,也赫然列在其中:
此泉地何偏?陆羽未曾阅。坻沙光散射,窦乳甘潜泄。灵山不可见,嘉草何由啜?但有梦中人,相随掬明月。
看了这一切,安石虽没有说出来,却在心里大加赞叹:“这店主虽是商人,却是个大大的雅人。这种做派,就是京城的茶坊,怕也难得找到第二家!”
安石让刘成与氓儿也一同坐了。这里刚坐下,茶博士就过来招呼了:“客官是饮荤茶、素茶,还是只用清茶?小店备有各色茶点果品。”
氓儿知道安石一向只饮清茶,就答道:“只用清茶。”
“是。要片茶,还是散茶?”
安石饮茶一向不讲究,到哪儿就饮哪儿的茶。饶州主产散茶,一向也就只饮散茶。散茶就如同现在的一般绿茶,片茶则加工为饼状,工艺复杂多了。氓儿正要回话,安石却一扬手,问道:“都有些什么茶?”
茶博士答道:“什么茶都有。本地且不说,外州,近的有分宁双井、宜兴阳羡、顾渚紫笋,远的有会稽日铸、建溪片茶、蒙山云雾等等,就看客官您要什么了?”
茶博士一口气报了这么多茶名,连安石也吃了一惊。那可都是当今的顶级名茶,他虽没有都尝过,名字是知道的。小小一家茶店竟能荟萃这么多名茶,老板的神通也就可想而知了。安石疑心店家说大话,有意点道:“有上饶茶山寺的茶,来一壶。”陆羽曾在信州上饶茶山寺住过两年,那茶也就因此而颇有名声。
茶博士答道:“好哪。客官要煎茶,还是分茶?”
煎茶、分茶都要煮,区别只在煎茶要加姜盐,分茶则不加。安石一向只喝分茶,氓儿答道:“来分茶。”
茶博士吆喝着下去了,很快三盏清茶就端上来了。安石看那茶盏,口大底深,胎骨微厚,釉色黑亮润泽,闪烁着或蓝或棕、犹如兔毫一样的斑纹,知道就是举国崇尚的兔毫盏,不仅时尚,而且名贵。他随司马光到吕公著家拜访,用的就是这种茶盏,其特点也是听吕公著介绍的。再看茶色,虽不银白似雪,也清亮可喜,喝一口甘醇清心,显然不是赝品。
安石益发想见老板了,便问茶博士:“能不能请你们老板出来见一面?”
茶博士答道:“好哪,我这就去请。”
转眼的工夫,果然领着店主过来了。安石见他因为制度约束,一派商家打扮,却有一股儒雅风度,自是欢喜,叉手一礼,说道:“进了贵店,店面、茶具、茶水等无一不好,实在钦佩之至。极想见您一面,还请恕我打搅!”
老板见安石虽寻常打扮,却洒脱庄重,不怒而威,又谦恭下人,也不敢怠慢,叉手回礼道:“客官说哪里话!开店延客,礼当侍候,有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见过礼,老板也就与安石一桌坐了,茶博士也送上一碗茶来。
安石道:“我见贵主温文儒雅,店里的一切也都高雅不俗,想来您该是半路行商的吧?”
老板道:“惭愧,惭愧。鄙人原先确实读过几年书,因为功名无望,才就地经商,开了这爿茶肆。”
安石点头道:“这就是了。士农工商都是少不了的,经商也很好。当年范蠡弃官经商,隐于五湖,不照样是千古佳话吗!贵店货物齐全,茶、水皆属上品,不仅冠于六清,怕也冠于鄱阳、饶州,店名芳冠,名副其实,真正经营有方。敢问贵主,你们的茶叶都是打哪儿进的货呢?”
老板谦虚道:“先生过奖了,鄙人实在愧不敢当。说到经营,倒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茶肆专靠茶水吸引人,自然尤其经心。水都是挑的本地最好的清泉。茶叶嘛,自然都是私货。”
安石故意一惊:“怎么都是私货呢?”
老板道:“榷卖的茶粗劣难饮,怎么用它招徕顾客?私货虽然贵点,却真正货真价实,而且挑选的余地也大。”
“这么说,所有的茶肆都是这样了?”
“好的茶肆都是这样。”
“可茶是榷卖,私下买卖可是犯法的呀!”
本来心平气和的老板,一听这话突然光火起来:“先生不说这话,鄙人还不恼火。说起这话,不由人不出火!别的我一无所知,做着茶叶生意,对这个倒多少有些见解。请问先生,眼下这茶政,还叫茶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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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七回(4)
安石问道:“怎么说呢?”
老板道:“上不利于朝廷,下不利于茶户、中小茶商,连一般喝茶的黎民百姓也跟着受累,除了贪官污吏、大茶商,谁不怒目切齿!”
“有这么严重?能不能详细说说?”
“这有什么不好懂的?朝廷榷卖,先要置本预交给茶园户,一账下来,能有多少赚头?朝廷若有明白官员,想来自会清楚。茶园户只准货卖官家,别的全不说它,光这压价、压级、压秤三压,能有多少利益?茶叶非经榷货务不能买卖,小商小贩,谁有资本跨州跨路、山南水北地贩运,有利也只能叫巨商大贾们独吞了。官卖的茶叶,收不到好货不说,运输、保管等流通环节全不经心,脏污霉变是家常便饭。老百姓花钱买不到好茶喝,是不是也跟着受累?自入中之后,茶更贱得如同柴草。长此下去,我怕连个种茶、制茶的人也找不到了!”
“依贵主所说,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正要说到这个。既然茶法不公,小民为了活命,只有逆天行事,自讨公道了。私买私卖所以屡禁不止,监狱有人满之患,小民有水深火热之苦,全在于此。唯一的出路,是朝廷解除榷卖,准许自由通商,变私为公,变地下为地上,变不法为合法。舍此,没有第二条路!”老板一时激愤,话不留思,犹如飞箭。直至思尽话完,才发现自己说的都是违禁的歹话,不由得后怕起来,低着头再不言语了。
安石正听得入神,忽然没了声音,不免奇怪。抬眼看见老板低头侧目,神情之间有些惶恐、懊悔,才知道大概是害怕失言,不由得笑着安慰道:“痛快,痛快,好久没听到这么精彩的议论了!贵主这一番话,义正词严,有理有据,抵得上一篇榷茶论,实在好极了。皎然的诗,不是说‘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吗?咱们就来干一盏表示庆贺!来,干!”说着,果然端起茶盏,一仰脖子干了。
老板受到感染,也嘻嘻地笑着干了面前的茶。
喝过茶,安石就叉手向老板告别了:“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真是长见识,谢谢了!”
老板也很痛快,回礼道:“说哪里话!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是我要感谢您给了我机会,让我一吐胸中的积愤,我得先谢谢您。这顿茶我请了,交个朋友!”
安石说什么也要氓儿交茶钱,老板好歹不收,到底免过,告别去了。
改天,安石又去拜访了鄱阳知县沈应。沈应字影从,在江东一路是个颇有名气的能官。安石赠诗有“唯有鄱君人共爱,流传名誉满江东”的话,对他很是推崇。安石见了影从,寒暄之后就直奔主题:“影从,您久在鄱阳,关于茶政您有什么看法?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影从听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大人,您说茶政,咱们还有茶政吗?”
安石一笑:“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哪!”
影从直截了当地说:“大宋朝要有茶政,该从罢榷茶开始。我是个当县令当老了的人,说话从来不中听。榷茶,有百害而无一利。陷民于罪,是第一等大害。天地所产,不与民共享,藏富于民,反倒见利忘义,榷而不放,加罪百姓,真是岂有此理!敝县哪一年不为这事关上一百多号无辜小民!看着他们无故辗转于刑狱之中却爱莫能助,我这做知县的真是无地自容哪!”说到愤激处,影从早已热泪盈眶了。
安石也很黯然,半天才安慰影从道:“朝廷出于财政需要,想来也是无奈!”
影从却执拗道:“不对。这事我反复推敲过了。允许自由通商,朝廷专取税收,省了本钱,省了收管储运等各项杂支,有得无失,才真正利国利民呢!”
官民两方面的意见都有了,安石的想法也越来越明确坚定了。但他现在是一路提点刑狱官,不比在偏远小县当县令,凡事牵涉广,影响大,不能不适时而动,有理有节。他先将一路私茶官司全部冻结不理,只叫各地暂时羁押人犯,好生看管,不得虐待。跟着,就连上了两本,专谈茶法。
一本条分缕析,痛陈了仰仗茶商大户的十二条弊病。诸如:茶商攫取超额垄断利润,国家有付本、买卖收储运输之劳、之费,却得不偿失;陷民于私买私卖之罪,国家也疲于侦缉刑狱;茶坏货损,不堪卒食;还特别提到国家因茶坏难食,不得不强买强卖,配售于民,转嫁祸水,等等。总之,凡仰仗巨商大贾的危害,无不一一言之凿凿。
另一本,则专言罢榷通商之便。尤其提到国家理财,应当以义理为上,不能唯利是图。桑弘羊专为国家聚敛,倡榷酤之说,结果败于不学无术的霍光之手,就因为利不胜义。他又提起在鄞县写给马运判马遵的那个比喻,父亲而榷儿子之利,就是富了,儿子可怎么办呢?就在这里,安石的一个重要思想已崭露头角。他说,以国家的权势,只要修好法度,强本弱末,天下财富就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哪里要用这种上不得台盘的办法!
除他之外,朝廷也还有一些有识之士力主罢榷通商,朝廷终于下了决心,解除榷卖,允许通商了。朝廷不再向茶园户支取茶钱,一任茶商与茶园户自由买卖,朝廷只取茶税。当然,朝廷做什么都要算计,总不会叫自己吃亏的。通常应受的茶利,早算出小九九,通过税赋摊派到茶园户与商人们头上了。虽然甜头有限,且又添了别的新负担,毕竟有了任意买卖的相对自由,茶民、商人还是一派欢歌。这就是小民可怜的地方哪!得了根灯草,就当棒槌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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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三十七回(5)
安石当然高兴。一得到朝廷的敕令,首先就将所有私茶犯人,只要没有其他触犯刑律的情节,一概放了。这些无辜的人,自然又是一片欢呼。到王詹叔奉命来江东察访罢榷事宜,写诗相赠,安石更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