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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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石这才说道:“深父死了!”
夫人也吃了一惊:“怎么,王回死了?怎么会呢,他顶多不过四十出头呀!”
安石不说话,只坐在那儿流泪。夫人知道深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与逢源不相上下的。夫人怕他过于悲伤,更要亏了身体,只好拿话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你身体已经不好,可千万要节哀呀!”
安石长叹一声:“唉!子固说得对,志同道合的人普天下也不过三几个,又少了一个了!我能不难过吗?!”
夫人劝道:“谁说不难过呢,只是该节哀呀!想着好好给他写一篇墓志,也就行了。你的身体可再经不住悲痛了!”
安石这才不说话了,转而考虑墓志去了。
一来是人品学问都好,二来也与曾公亮这个舅父多少有些关系,举荐深父的人几乎就没有断过,除了欧阳修、王陶,还有一些别的人。可他因为心中有个正己则已的死结,辞过卫真县主簿,就借口侍候老母再不愿出来了。朝廷的最后一次任命,是委他为某军的节度推官,知陈州南顿县,不过是个从八品的芝麻官儿,虽是礼遇,也相当有限。就这,他也无福消受了。夫人两个月前去世了,他们夫妻感情深厚,饮食起居又从来都是夫人照管的,悲伤加上生活失调,他很快就一病不起。到朝廷恩命下来,他已经逝去数日了!
他是个以弘扬圣人之道为己任的人,也是个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不可多得的人。他不仅有能力,而且执著,锲而不舍,决不苟全流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即使因此而为全天下所误解蔑视,他也决不后退一步,更不要说什么官禄功利了!假以时日,他即使不能以功德显世,也会著书立说教化天下,可英年早逝,一无所有,不但不能显扬于当代,连后世也将无所承传。人生的悲剧,还有比这更为凄惨的吗?而一代学人英年早逝,或者有他性格的弱点,朝廷不能举贤任能,不也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吗?
安石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全部悲怆与愤懑。
吾友深父,书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为己任,盖非至于命弗止也!故不为小廉曲谨以投众人耳目,而取舍、进退、去就必度于仁义。世皆称其学问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见谓迂阔,不足趣时合变。嗟乎,是乃所以为深父也!
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则必无以同乎此矣!
尝独以谓天之生夫人也,殆将以寿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显,以施泽于天下。或者诱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觉后世之民。呜呼!
孰以为道不任于天,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难知也!以孟轲之圣,而弟子所愿,止于管仲、晏婴,况余人乎?至于扬雄,尤当世之所贱简。其为门人者,一侯芭而已。芭称雄书,以为胜《周易》。《易》不可胜也,芭尚不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无所遇合,至其没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轲、雄者,其没皆过千岁,读其书知其意者甚少,则后世所谓知者,未必真也!夫此两人以老而终,幸能著书,书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虽能知轲,其于为雄虽几可以无悔,然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岂特无所遇于今,又将无所传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盖非余所能知也!……
写着写着,安石早已热泪沾襟。到铭文的最后一个字,他已经不能自持,索性放声大哭了。
子固接到安石作的墓志,硬是愣愣地读了半天,才喟然长叹道:“介甫、介甫,你不只是在祭深父,也在祭你自己;不只祭你自己,也在祭我曾子固呵!你我只有一样比深父幸运:我们还能苟活于世,庶几可以著书立说,传之后人。至于能不能真正为他们所知,我也与你一样不存奢望呵!”
子固将安石的墓志,也拿给深父的舅舅曾公亮看了。曾丞相也是无限感慨:“介甫是真知道我们深父的!有他这一篇墓志,深父可以瞑目了!你给介甫回信,请替我这个做舅舅的好好谢谢他!”
大宋遗事 第五十六回(5)
差不多就在给深父撰写墓志的同时,安石也接到了朝廷的任命。三年守孝已经到期,朝廷要重新起用他为工部郎中、知制诰,要他立即赴京。一来身体不好,二来对于朝政已不敢寄予太多的期望,他连上三章,婉言谢绝了:只请朝廷委他一个闲职,等病好了,再赴京另任他职。朝廷也不同意。结果,就这么搁浅了。
大宋遗事 第五十七回(1)
叹兴亡究天人之际
著笔墨穷性命于说
金陵北有长江天险,三面环山,虎踞龙盘,天然就是帝王之都。自从东吴大帝孙权第一次建都金陵,此后又有东晋及南朝宋、齐、梁、陈四朝接踵而入。隋代之前,它已经成为华夏第一的六朝古都了。隋文帝杨坚灭陈,将金陵全城削为平地,六代繁华这才成了诗人们不倦追寻的永恒梦境。但到南唐立国,再一次建都金陵,它昔日的繁华终于次第恢复,那规模也更加阔大了。
大宋立国,亏了一个仁厚将军曹彬——就是曹太后的祖父,虽灭了南唐,却秋毫无犯,在扬州、滁州的城垣都被夷为平地的情况下,硬是保住了一代名城。金陵由都城降为府治,那个哀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后主李煜的宫室,则成了江宁府的府治。可惜好景不长,庆历八年正月突然起了一场大火。本来并没有太大凶险,可这之前,有个守军谋乱被砍了脑袋,知府大人害怕再闹出乱子,硬是关了门不叫人救火,生生将李氏小王朝经营了几十年的宫室全都烧光了,只留下一座偏房——当年叫作玉烛殿!宫城虽然没了,金陵的繁庶倒还仍然有模有样。
在这样一个每一步都能踩着历史的地方,人怎么会不生出千古兴亡的无限感慨呢!
爬过城墙的月影高高地挂在天上,江涛寂寞地打过来又打过去;而叠印在这一切之上的,似乎都是秦淮歌女的轻歌曼舞!安石的思虑感慨,终于渐渐转向一个中心:所有这些兴废存亡的教训,究竟是什么呢?
他吟咏着一首又一首怀古诗,而每一首,几乎都在执拗地追寻着答案。那答案也终于有了,就是:“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从来兴废存亡,除此之外,也真再没有别的原因了!
可这道理,当今天下,又有几个人真正懂得?就是勉强懂了,又有谁能清醒地认识眼前这危如累卵的局势?即便认识了,又有谁挺身而出,犯难而进,为改变这种局面而有所作为呢?安石不能不又感慨唏嘘了。可他虽然悲哀,却并不悲观。他一直坚信:一场变革是绝对不可避免的,只是时间或早或迟罢了。那么,干吗要悲观呢?
说到迟早会出现的这一场变革,究竟怎么个搞法,那是自己早在《万言书》中就大致理出头绪了,就是:法先王之意。可什么是先王之意?究竟应该怎么把握,怎么阐释?这都还是个问题。先王之意,见之于先圣的典籍,白纸黑字,言之凿凿,本来不该成为问题。可经不起古往今来的那些酸儒淆乱是非,颠倒黑白呵!要想变革成功,首先必须在这些问题上廓清是非,校正视听。否则,变革就可能被延误,阻滞;勉强进行,也会走了样子,不得善始善终。那么,这筚路蓝缕的工作,究竟该从哪儿开始呢?
几乎没有很多考虑,安石就确定了起点:应该首先从天人关系开始,这是所有一切的根本。只有弄清了这个根本,其他问题才能一通百通,迎刃而解。
考虑政治变革,政治理念当然是最直接的方面。但政治理念只涉及人事,它的哲学还只是社会历史哲学,它只是浮在上面的东西。人后面还有天,人只是天的一部分,所以,社会历史哲学的后面还有关于天——也就是关于自然的自然哲学。离开天,光谈人是谈不清楚的。离开自然哲学,社会历史哲学也只能一塌糊涂。这个问题不是现代人的发现,古人早已发现,且进行过无数尝试了。由于这种发现与探索的史前、或者前科学的性质,它们充满了谬误;即便有正确的东西,也往往是与谬误掺杂混淆在一起的。咱们中国虽然没有发达完整的自然哲学,但从自然去解释、附会社会人事的尝试,同样是早在远古时代就开始了。此后,更形成了董仲舒、刘向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神学——儒学传统,成为思想发展史上的一块赘瘤。而同时,天人相分的主张,从春秋叔兴、子产开始,到东汉王充、唐朝柳宗元等,也始终不绝如缕。
安石所以将天人关系作为自己思考的逻辑起点,自然与思想史的这种发展不无关系。除此之外,更与现实的种种刺激息息相关。远的不说,从他记事开始,每一次灾变都要引发新一轮的政治攻讦,这种事不是见得太多了吗!要真正实现政治变革,不首先扫除这个障碍是不行的。
谈天人关系谈得最全面、最完整的古代文献,是《尚书?洪范》篇;而后代酸儒淆乱天人关系,也主要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么,要拨乱反正,理清是非,当然也得从《洪范》开始。安石注意《洪范》,并非始于今日;零星的见解,早已散见于别的文章中了。但集中精力全面、完整地考虑《洪范》,无论如何,这却是第一次。先是思想、功力不够,未必能想到这上面去;到渐渐成熟,想或者能想到了,又一直在任上,没有充裕的时间。现在,两个方面条件大体都具备了,可以真正进行全面的考量了。
《洪范》篇,传说是商朝遗老箕子写的。周武王姬发灭了殷商,将箕子带回了王城。闲暇无事,武王问起殷商何以覆灭的原因,箕子不愿回顾国破家亡的惨状,就借夏禹治国的九###理,阐述了自己的看法,以供武王借鉴。洪,是大的意思;范,即是法。所谓洪范,说白了就是###。也有人另有看法,说是后人伪托的。不管实情如何,它是一篇系统综述自然社会的社会政治哲学著作,则是毫无疑问的。所谓系统综述,是指它是从统一的自然哲学的立场出发,来全面地分析、把握社会历史问题。它的这个自然哲学前提,就是五行。所谓五行,简单一点说,就是水、火、木、金、土等五种物质,及这五种物质之间的相互运动。《洪范》就是用它们,来解释自然与社会的生成和发展。用可见的物质形式,来统一地解释自然与人类社会,较之原始思维的灵幻与泛神论,是人类思维的一种进步。但它没有摆脱直观的局限,较之更高级的抽象,仍然是幼稚拙劣的。也正是如此,它才为后来不同哲学派别的自由去取与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成了不同哲学派别的一个共同出发点。
大宋遗事 第五十七回(2)
除了五行这个物质基础,《洪范》论述了治理社会的八大问题,它们互相联系,有自己特有的序列。总合起来,即是: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NB836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洪范》认为,只要认识、把握了五行及其相克相生这一根本,处理好了八个方面的问题,天下就可以达于极治了。
对于经典,历来只能注释、阐发,不能另搞别的。虽然如此,好的阐释却完全可以妙笔生花,既不离经叛道,又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见解,将阐释写成一篇独立完整的一家之言。可惜汉唐人一直浑浑噩噩,只知道肢解章句,不知道阐发先贤的微言大义。大宋朝直到庆历之前,人们依然只对章句之学感兴趣。改变风气的第一个功臣,是自己的朋友刘敞刘原父。他的《七经小传》,是第一部不汲汲于注解章句,开始关注敷经引义的著作。直到现在,自己都还记得第一次读到他的《七经小传》,是如何的新奇振奋!可原父毕竟是始作俑者,那种发微与敷衍,不过刚刚开始,还羞头纳脸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完全可以更解放一些,更大胆一些,将对于经典的阐发做成新学的一面旗帜!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对于经典的阐发也才能真正为我所用,为即将到来的变革扫清道路!
安石既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他的《洪范传》,就是完全本着这种精神写成的。
首先,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然与人类社会——也就是所谓天与人的统一的物质基础:五行。由这一点出发,他又直截了当地指出,《洪范》所说的九大序列,不只是人为的语词序列,它的背后,是实际运行的社会历史逻辑,并且依次揭示了它们现实的内在联系。接下来,他就顺着《洪范》固有的顺序,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