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宫词 完结版-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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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赐下了美酒,封口一开,迎面吹来的风里都带着浓浓的醇香。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睿儿站我身后,瞪大的眼睛里闪耀着羡慕钦佩的光芒。这双羡慕的眼睛把视线定在一张又一张坚毅的脸上。
是年十一月,明广韶以“不破简州终不还”为口号,倾力攻城。庞天元老将军率兵出城迎战。是役,双方大都是骑兵,此战之后,“北人坐马,南人乘船”彻底成为过去。
就在鏖战激烈时,父亲病倒了。
起初也不过是天冷偶染的风寒,叫大夫看了,下了药,也有见好的迹象。可没想到一夜吹了点风,隔天就发起了高烧,药石无医。
我放下一切事,专心守在他的身边,赵王妃抱着她新生的小儿子也夜夜守床边。我拿书,她弄孩子,并不交谈。间或目光相接,也转瞬移开。
终于走到了这么一步。
我叫睿儿来看父亲。这个别扭的孩子站在房门口,看看一屋子的人,眉头一皱。扭身就跑来了。他一使起小性子,我也拿他没法,只有任他走。二娘却抓住了把柄,冷冷道:“真是少人教!”
我怒扫过去,她立刻收了声。赵妃却开口为我说话了。我极少听她说话,一时还觉得声音陌生。她说:“这孩子怪可怜的,怕是不擅表达吧。”说完,抱紧了怀里的新生子,她的儿子。
我在宜荷院的角落里找到睿儿。他在枫树下舞着剑,我不懂武,也看得出他心浮气躁,步伐凌乱。红红枫叶飘零,他胡乱舞去,像只因迷路而乱奔的小豹子,根本未察觉我已走近。我浅笑,拾起一块小石子,扔了过去。勤于练武的头脑迅速分辨了出来,反手一挡,石子就反弹了回来,我慌忙举手,没有砸中脸,却把手背弹得生痛。当下就后悔了。
睿儿一看是我,慌忙跑过来。我叹一口气,问他:“你在气什么?他毕竟做了你十三年的父亲,床头孝子都不愿做吗?”
睿儿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我心有不忍。父亲也并未将他当作儿子,视他于无形。他自幼受了那么多冷落委屈,不是几滴眼泪可以两清的。我将他搂进怀里。
夜幕低垂,寒风萧瑟扫落叶,寂寥的庭院里,偶尔响起一声孤鸟的鸣叫,更显得空落。久侍奉在太后身旁,于是也冷落了个院子。乏人打扫的小径上落着坚果,去年这时,我还带着丫鬟拾花种子呢。
我牵起睿儿的手,对他说:“你同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那一年,母亲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温柔地说:“念儿,娘给你看样东西。”
小小的我问:“是什么?”
母亲笑容温柔慈爱,她说:“这是你祖母传给娘的,娘现在要把它传给你。”
我挑着灯,走在长长的走廊里,睿儿跟在身后。这里是宜荷院的角落,下人都少经过,他或许来过,大概也没想到进厢房。我推开门,久积的灰尘立刻抖落,一股檀木腐烂的气息飘进鼻子里。
我吞下一口叹息,把灯点上。睿儿伫立于母亲的画像前出神,良久,才转过来,轻轻说:“我都快忘了娘长什么样子了。现在看来,姐姐和娘并不怎么像。”
我笑:“娘是绝世美人,姐姐我不是。”
睿儿急忙说:“不!不!姐姐美!姐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我动手摘下画卷,打开了暗箱。睿儿一怔,“这是……”
那年,母亲就是这样,脸上挂着美丽的笑容,随手取过其中一个瓶子,对我说:“从今天起,娘教你怎么用它。”
我晃动着手中的玉瓶,笑笑,“让你知道罢了,将来会教你怎么用。别碰,小心伤了你。”
睿儿一震,看我的目光悲伤且认真。我把瓶子放回去,“必要时候,才来开这箱子。这个秘密,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还有,这些东西,见不得光,不然就和灰尘一样没了用处,知道了吗?”
他不说话。我便去把烛火一一熄了。灭了一半,感觉到睿儿自我身后伸手圈住我的腰,随后身子和脸也贴了上来,紧抱住。我叹口气,拍拍他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薄茧。似乎不像是孩子的手。
昏暗中,只听他轻轻问:“姐,父亲要死了吗?”
我转过身去把他抱住,忽然哽咽,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这个孤单可怜的孩子,自生下来就没有受到过父亲的关爱,母亲又早早去世。他的世界里,父亲这个概念估计还是模糊的。
睿儿自言自语似的说:“他要也走了,我们就真是孤儿了……”
我仰起头,眼睛一阵热,又觉得这股热流又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溜进了颈项里。
***
父亲的病只见加重,高烧加上喘息咳嗽,见着的人都觉得触目惊心。我喂他汤药,他扬手就把碗打翻,我欲喊醒他,他却不认得任何人。娘娘们都在哭,唯有赵妃还算冷静。想她十八岁嫁入王府,现在不过二十出头,也难为她了。
次日,太子带着御医亲自来探望了。我站在院子里,看他直直向我走来,自然是有话和我说。
我问他:“怎么样了?”
他摇头:“御医也没法子。”
我心一暗,不说话。风一阵凉过一阵,那年,父亲用厚厚的貂皮大翎把我包起来,抱我坐他肩头,我头顶着蓝天。那时的欢笑仿佛还回荡在耳边。父亲的手是那么有力,却也无比温柔,会在我睡下后轻轻抚摩我的头发。
我强打起精神,问:“简州那里怎么样了?”
陈弘神色黯淡,眼里闪过一丝柔情,“僵持着,主要是送粮草的军队遇截……怕再下去,以庞老爷子的性子,会先攻出去。朝上有大臣则想放弃简州……”
“不可!”我叫起来,又立刻觉得造次了,解释道:“无数大陈男儿的热血守下来的城,不可以轻易放弃……”
陈弘笑笑,对我的话不置评价,只说:“老四……想上战场……”
我想了想,说:“焕哥哥……也是想为皇上做点什么……”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造作。
陈弘也不在乎,继续说:“父皇没有拒绝,就算是同意了,我看过几日就有消息了。”他痛苦地拧着眉,自然是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出来。不便对我说,也不肯对我说。
“弘哥哥也想去?”我笑问。那个出尽风头的人儿啊,连庞元帅在奏章里都写杨А拔乃济艚荩裼械溃陨碜髟颍呶墓η矣形渎浴!毕肱永弦诱飧隼瞎哦髦瞽'是因与太子关系过密而给下放,还不计偏见写那一番话,顽石也是开了窍了。杨烁穸谰喵攘Γ纱丝杉话摺�
陈弘扫我一眼,严肃道:“念儿认为这合适吗?”
我别过身去。这陈弘,平时都是和煦如春风,一旦认真起来,凌厉架势也是和其父如出一辙的。我是有点心慌。
“简州委实危险,太子殿下是将来的一国之君,要爱惜自己。动其念也就罢了,如今内忧外患,尤其要谨言慎行。立功并非站在最前头。”
“你这口气倒像王太傅,也教训起我来了。”陈弘哼一声,“国家有难,我作为太子,躲在人后。老四却在前线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我不羞耻吗?”
我摇头:“报效国家,未必就一定要上阵杀敌啊!天生我才,各有其用。将士杀敌,文臣则可安顿后方,让前方无后顾之忧。太子非要那样想,天下那么多没上阵的男子,不都要惭愧死了?”
陈弘深深看我几眼,忽然笑了,摇摇头,道:“众多姐妹里,也就你最贴心了。”
“也不是。其他女儿嫁人的嫁人,年幼的年幼,念儿生得巧合罢了。”我笑,“哥哥,若心有灵犀,杨大人会为你保重自己的。”
一旁草从里突然飞出一只惊鸟,扑腾着翅膀冲上了天。
好半天,陈弘才说:“这仗拖不久了。寒冬腊月的,北军离巢远征,补给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不过,他在城外按兵不动,不像是攻不进来,而像是另有计划。只是……”
我在心里附和。只怕这次之后,战势是再也收不住了。
虽是无用女子,可也是大陈宗室儿女,兴衰荣辱,于己息息相关。
正各有所思着,见如意匆匆跑了过来,喊:“殿下,郡主,王爷又昏死过去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失了方向。陈弘一把扶住我,我立刻抓住他的衣服。赶去父亲房间时,娘娘和兄弟姐妹们都已经聚了来了,赵妃抱着小弟弟,牵着陈惠,看我一眼,说:“王爷醒过来了。”
我扫一眼家眷,突然一抽,再看过去,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定是自己看错了,那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屋子里烛火虽亮,却带着重重的光晕,加上弥漫的药草气息,让人更加心神不宁。
我坐在床边,抓住父亲滚烫的手。那曾经厚实有力的手掌现在已经起了皱纹,握在我手里,还不住颤抖。我俯下身去,轻声问:“爹,您有话就说。”
父亲努力睁开眼睛,定在我脸上。我只希望他别再认错人,又对着我喊母亲的名字。
可父亲的情况比我想象得更加糟糕,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反抓住我的手,喘息不停,话似给堵了一样,始终出不了喉咙,额头也已经急出汗来。
我已经等不及了,俯在他耳边道:“爹,念儿同你父女一场,托您庇佑才有今天。如今您要走了,念儿只有一事想弄明白。”我定了定,看着父亲平静了些的脸,问:“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父亲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爹,我叫了您十六年的爹,也自认并无不孝之处。这最后关头,就请您老人家给我指点指点吧!”
父亲的眼睛也湿了。他张开嘴,我急忙凑了过去。
他虚弱地声音响在耳边:“那孩子……生下来时,没足月……不到百日……就病死了。你……你娘……抱来……没提,我从没问……只当还是……还是……还是……”
门给砰地撞开,二娘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在她身后,娘娘们都带着自己的儿子跟进来,架势不像送终,反像逼债。
我冷笑一声站起来,“各位娘娘急什么,念儿的话还没说完呢。”
二娘终于摆出真面目,刁着嘴道:“怕等你说完了,我们姐妹也没了容身之处了。”说完,一把拨开我,冲到床前,叫道:“王爷,您就定下来吧,这么多儿子,您选一个啊!”
睿儿也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不言不语。赵妃依旧抱着孩子,没有表情。
我觉得很疲惫。父亲将死,她们还在争,争了一辈子了,还没有争够?这样的地方,我简直呆不下去。这样的王府,和地主家的院子有什么区别!什么王公贵族,一个二个还不是争市利的小妇人?
而我此刻必须站在这里,看父亲的生命最后消失——且不论他是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似笑非笑得抽搐了一下,颤抖着举起了手。
那一刻,众人如排练过一般动起来,家里的儿子都站在了床前。我推着老大不情愿的睿儿也在角落里拣了一个位子。
大家都很严肃很紧张,我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场面比这个更滑稽可笑。那又酸又苦的滋味一直在胃里翻涌,这事再不快点解决,我怕当场就要吐了出来。
父亲的视线自我的脸滑到睿儿的脸,又从睿儿的脸转过我的脸。我可以感觉到他此刻内心的悲凉。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只在乎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的眼睛一直盯在我的脸上,用尽了全身力气,其中复杂的感情我想我是永远都读不懂的。然后,他的手指向抱着孩子的赵妃。
我看到他做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手垂了下来。他并没有瞑目。
我在一片哭声中回过头去,那个美丽的女子正依在门口,笑得浅淡。她还穿着她走时穿的那件红裙子,薄纱在晚风中飞扬。
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后,她接了父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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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父亲下葬后不久,简州战事有变。
北帝明广韶那时已经离开了前线,回了帝都,让大将军多荣留守。仗打到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大雪来临,开春前是不可能再有战事。想当初若不是杨Ц嗣鞴闵啬芽矗膊换峒惫Χё偶蛑莶环拧1暇挂痪俟ハ路街荩椭荩乐萑牵侄峄亓顺滤獯位鼗饕丫愎幻鞴闵匾溲锿愎还趟簧趵喂痰谋ψ恕�
可多荣是个急性子,又好大喜功。明广韶素来实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