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镝风云录-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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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鸣镝风云录》——第一回 珠帘半卷香车过 响箭连飞剧盗来
梁羽生《鸣镝风云录》 第一回 珠帘半卷香车过 响箭连飞剧盗来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臀,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二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永遇乐》
白云伴秋雁,黄叶舞西风。西风残照中,淮右平原上,影绰绰的有二三十骑人马,簇拥
着一辆骡车正在红草覆盖的荒原上,向南奔驰。这是一支镖局的人马,走在前面的四个“趟
子手”拉长了声音叫道:“虎啸中州——虎啸中州!请江湖朋友借道!”荒原上唯见乱鸦惊
飞,除了这支镖局的人马,连一只野兽的影子也没发现。但趟子手按照走镖的规矩,走进了
这个可能有“藏龙卧虎”的草莽之中,还是不能不提起精神,卖气力的吆喝。
他们这个镖局本来是开设在洛阳的,洛阳号称“中州”,故而喝道的是“虎啸中州”四
字,让江湖的朋友一听,就知道是洛阳的“虎威镖局”的镖车过境。
这趟保镖由“虎威镖局”的总镖头孟霆亲自出马。孟霆是镖局世家,二卜年前,在他父
亲死后,镖局曾经一度歇业。盂霆在江湖上闯荡凡年,闯出了比他父亲更大的名头,回转洛
阳,恢复故业。“虎威镖局”的生意更加兴旺,声名也更远播四方了。
从洛阳到淮右的颖上平原,数千里路,仗着孟霆的声名和“虎威镖局”几十年的字号,
虽然是在烽烟遍地的乱世,一路上也得以平安无事。不过,这条路线是“虎威镖局”以前未
走过的。
所以孟总镖头还是不得不特别小心在意。
那辆骡车是上好的梨花木特制的宫车,车中铺有锦垫,车厢悬有珠帘,华丽堂皇,和普
通的镖车有天渊之别。
珠帘半卷,车轮滚动,车厢里响起了环佩叮咚,原来坐在车上的是个年约二十的富家小
姐,从半卷的珠市中望进去,隐约可见她那羞花闭月的艳丽姿容。此时,这位小姐正在弹着
琵琶,弹的就是辛弃疾这首《永遇乐》词谱成的曲调。这辆骡车后面跟着两个老苍头,他们
是这位小姐带来的家人。其中一个听曲低吟,不觉潸然泪下。
辛弃疾是南宋的大同人,他的每一首同都几乎传遍大江南北,会歌辛词的不知多少。不
过,以这位小姐的身份,此时此地弹奏辛弃疾这一首同,却使得孟总镖头不无诧异。
这首词是辛弃疾驻兵瓜州时候的作品,其时距离南宋在采石矾大破金兵之役已有二十余
年,当年的主将虞允文早已去世,辛弃疾已年过六旬,故此颇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的感慨。
辛弃疾回顾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盛事豪情,而今人事全非,眼看南宋的
半壁江山,已是无人支撑了。“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兴亡之感,家国之悲,
遂令他不禁生出无穷感叹。对南宋的国运,也隐隐有着“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
去”的预感。
这样沉郁雄奇,苍凉悲壮的词章,只适宜于关东大汉用铁板铜琶弹奏出来,如今在一个
深闺弱质的纤纤十指之中弹出,却是大不相称。而且这位富家小姐是即将做“新娘子”的身
份,一路上她都是羞答答、怯生生的模样,话都不愿意多说半句的,如今在这荒原之上,却
突然有兴致弹奏辛弃疾的雄词,孟霆自是不能不感到几分诧异。
琵琶声歇,那老苍头叫骡车停下,上前说道:“小姐,你今天好点吗?现在该吃药
了””车中的少女咳了几声,说道:“比昨天似乎好了一些,心头还是烦闷得很.”苍头倒
了一碗药酒,给她几片药片,和酒服下,叹口气道:“小姐,你一向娇生惯养,如今要你在
荒年乱世,奔波万里的到扬州完婚,真是委屈你了。”
这位准新娘子颊晕轻红,娇羞无语,轻轻放下了珠帘。
孟霆手下的镖头石冲悄悄说道:“这位韩姑娘的病今天似乎更重了,面色很不好呢。现
在天色已晚,不如就在这里找个地方过一夜吧。”盂霆摇了摇头,说道:“前面的老狼窝是
个险地,要歇息也得过了老狼窝再说。这段路虽然不太好走,但她躺在车上,稍微忍受一点
颠簸,想来还是受得起的。”
石冲笑道:“凭着总镖头的威名,老狼窝那班强人总得给咱们几分薄面。而且那位程舵
主门槛极精,听说他下手之前,必定打听清楚,没有油水的买卖他是不肯做的。他又不是好
色的人,难道他要劫这位生病的新娘子吗?”
孟霆道:“话不是这么说,咱们受人之托,必须忠人之事。
劫了货物咱们还好赔,劫了人咱们可是赔不起啊!即使那位程舵主不伸手,咱们也不能
不预防万一。还是过了老狼窝再歇吧。”
石冲不敢多言,于是这一行镖队继续赶路。
镖队提心吊胭的进入了老狼窝,这是一个流沙冲积成的荒原,两面丘陵夹峙,好像一条
巨蟒张开大口。里面长满高逾人头的红草,也不知里面有没有埋伏人。
出乎孟霆的意外,竟是风不吹草不动的过了老狼窝。镖队在一片野林之中歇下来了。
依孟霆的意思,本来还是想往前走的,因为离老狼窝不过十余里,还未走出那股强人的
势力范围。但因一来天色已黑。二来跑了一整天,人纵未疲,马也累了。三来这条路是他们
第一次走镖,人地两生,在这险恶的荒原上走夜路尤其不便。四来那位韩姑娘身体又感不
适,需要休息。有这四个原因,孟霆不能不顺从众意,在这野林歇马。
石冲笑道:“仰仗总镖头虎威,把这窝野狼吓住了。连一头狼子狼孙,都不敢露面。”
孟霆沉吟道:“是呀,这的确是有点出乎我的意外。我以为他们即使不来骚扰,至少也
会有人露面,出来‘盘个海底’,哪知风不吹草不动的就过了老狼窝,正因此事颇是反常,
我心里着实有点忐忑不安呢。”
石冲道:“程老狼想必早已打探清楚,咱们这趟走镖是你总镖头亲自出马的,保的又不
是什么‘红货’,只是一个‘病新娘’,他们也犯不着做这个没油水的买卖。”
孟霆摇了摇头,说道:“去年大都三家镖局联保的一支镖,就是在老狼窝失事的。这三
家镖局的实力只有在咱们虎威镖局之上,决不在虎威镖局之下,程老狼也敢把他们所保的
‘红货’全部吃掉。所以你说他是怕了我们,这个恐怕不见得吧?咱们保的虽然不是‘红
货’,但咱们所受的保银却是比那三家镖局所受的红货重大。一支‘镖’值不值钱,是要看
它所受的保银多少而定的。何况货物有价人无价,倘有失事,这支‘镖’咱们是赔不起的。
程老狼门槛极精,他若打听清楚的话,不会不来动手。”
石冲道:“但咱们毕竟是过了老狼窝了。在那样险要的地方,他们不设埋伙,想来是可
以平安无事的了。”
孟霆叹口气道:“但愿如此。”
此时那两个老苍头正在忙着替他们的小姐煎药,药材是他们从洛阳带来的,每晚宿店之
时,必定要煎熬药茶给他们的小姐喝。路上煎药不便,才用药酒药片替代,今晚在荒原找不
到客店,镖队在这里扎营,燃起苗火,那两个老苍头一歇马也就生火煎药了。
孟霆计算行程,说道:“还有三天,就可以把这位姑娘送到扬州。路上不出岔子,咱们
也得求上天保佑,保佑这位姑娘身体平安才好。唉,不瞒你说,我保镖以来,最担心的就是
这一次了。咱们可是担着两重关系的呀!一要路上无人劫‘镖’,二要新娘子平安送到她丈
夫家里。石镖头,你在镖行二十多年,资格比我老,保这样的‘镖’,恐怕还是从未有过的
吧?”石冲笑道:“是未有过。不过,别人不敢保咱们来保,这才亮得起咱们虎威镖局的招
牌!”
孟霆默然不语,脑海里翻起了在洛阳接受保这趟最古怪的镖银那一幕。
这一日阴雨霏霏,这样的天气已是连续多日了,洛阳最繁盛的一条大街,街上也是行人
寥落,开设在这条大街上的虎威镖局,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接过生意,今天又碰上这样坏的天
气,眼看是没有客人登门的了,镖头们都闷得发慌,聚集在镖局后面的暖阁聊天。
有的人谈起时局,据说蒙古的西征大军已经班师回国,就要移师南向,侵犯中原。有的
人谈起绿林盟主蓬莱魔女已经发出了绿林箭,号召各路英雄,团结一致,外抗蒙古,内抗金
兵,保境安民。有的人谈起各处义军,如今都在揭竿而起,眼看天下大乱的局势已成。
石冲是虎威镖局资格最老的一个镖头,却叹气道:“天下大乱,咱们要管也管不来,可
是却把咱们的镖局害惨了。路途不靖,商旅裹足,哪里还有买卖可做?寻常的逃难人家,财
物无多,用不着保镖。启豪们又大都是抱着听天由命的打算,与其冒着在路上被劫的危险,
不如守在家里,蒙古鞑子来了,受点损失,或者也还不致倾家荡产,何况天下大乱,逃难又
能逃向何方?镖局没有生意可做,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几个月,恐怕咱们就要喝西北风
啦。”
大家正在唉声叹气,趟子手忽然来报有贵客上门,来的是父女二人,带着两个老苍头。
他们乘的两乘轿子,是抬到镖局的内院才歇下来,认那女子露面的。
父亲自称姓韩,名大维,道达来意,原来他是要镖局送他的女儿到扬州就婚。
孟总镖头也曾考虑过这个关系太大,洛阳到扬州,迢迢万里,路上怎保得毫无差错?人
不比货物,货物被劫可以凭着镖局的面子讨还,讨不回至多也是赔偿损失,新娘子倘若被
劫,即使可以讨回,新郎还肯要么?可是那韩老头子千求万求,说是镖局若不肯保,他是无
法送女儿到扬州的,女儿的终生就要误了。他愿出二千两黄金作酬,镖队出发之时即付黄金
千两,另外一半,回来之时付清。
孟霆一来是却不过韩大维的求情;二来镖局几个月没有生意,也实在需要钱用。二千两
黄金作保银,这是虎威镖局自从开设以来,从未做过的大生意,考虑再三,孟霆最后终于是
答应下来了。
一路上孟霆提心吊胆,幸而有惊无险,数千里长途,竟然没出过半点事情。如今最险恶
的老狼窝也过去了,只要程老狼不来找他的麻烦,前面已没有大股强人,再过三天,就可以
平安抵达扬州了。
但老狠窝虽然过去,还未曾走出他们的势力范围。程老狼孟霆虽未会过,却深知他的手
段狠辣、他手下有四个儿子,号称青狼、黑狼、黄狼、白狼,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黑道白
道全不卖帐的魔君。
正在孟霆忐忑不安之际,忽地就听得一声响箭,划破长空。
趟子手连忙扬起镖旗呛喝:“虎啸中州,虎啸中州,请江湖朋友借道!”镖旗上绣着一
头斑斓猛虎,斗大的一个“孟”字迎风招展。
响箭过后,只听得人马暄腾,脚步声马蹄声杂成一片,草原上出现了一股强人,有的骑
马,有的步行,步行的是早就在红草丛中埋伏的。这股强人,转眼间便即一字漫散开来,把
野林的出口封住了。
为首的那个强盗头子身材很高,身披狼皮外套,头戴一顶熊皮简子帽儿,帽檐压着霜白
的两鬓,估量他的年纪,总有五十开外,但满威红光,双眼奕奕有神,却是丝毫不现老态。
镖队中有两个老资格的趟子手认得此人,正是老狼窝的瓤把子程老狼程彪。程彪后有四个汉
子,最小的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白脸膛,浓黑眼眉,目似朗星,丰神俊秀。这是白狼程
玉。最大的一个年近囚十,青面獠牙,相貌丑陋,和程玉的俊秀相映成趣。这是程老狼的大
儿子青狼程浩。中间两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一个披着黄色的狠皮斗篷,一个穿着黑貂
皮袍,这两个人是程老狼的二、三两子黄狼程挺与黑狼程苏。
老狼程彪手持一支旱烟袋,烟袋杆子三尺多长,核桃般粗,黑黝黝的也不知是竹是木是
铁?程老狼吸了两口旱烟,溅出几点火星,哈哈笑道:“猛虎过狼窝,我程老狼大着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