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镇-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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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大勇突然关心起他的老子佘有志来，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马子亮带给他的吃货一边问：“姑父！我爸他回来了没有？”前两次马子亮说的都是实话，这一次他却说了假话，“没有！还没见回来。”看着佘大勇又一次失望的样子，马子亮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又补充道：“不过也快了。听说上面仍然教他当总乡约，我想南河镇的总乡约总不会老呆在城里吧。”
从不会说假话的马子亮这次之所以说了假话，一是因他还没找到跟佘有志招嘴的机会，二是有意趁此机会，想让佘大勇彻底地告别烟土。从不会说假话的人却说了假话，尽管是出于一片好意，马子亮仍觉得心里老大的不自在，多亏佘大勇只顾吃东西还没有注意到这些。
对佘有志和佘大勇来说，人生的轨迹似乎就是一个圆，南河镇则是这两个圆的公切点。老子佘有志在省城里转了一圈，儿子佘大勇又在北山里转了一圈，然后他们又周而复始，殊途同归地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佘有志要忙他的公事，佘大勇又一次顺理成章地成了佘记烟馆的少东家。
有福的人世在城池县道，没福的人世在旷野荒郊。虽然在山里只呆了一个来月，回来时的佘大勇却整整的瘦了一圈。不过要是生在旷野荒郊，佘大勇也许不会染上烟瘾，要是家里开的不是烟馆，这次佘大勇也许就会彻底地忘掉大烟。可佘大勇却偏偏生在了城池县道，而家里所开的偏偏又是烟馆。一进家门，那个美轮美奂飘飘欲仙的人间天堂，便立即浮现在佘大勇的眼前；鼻涕、眼泪、涎水和那个血头狼的样子，则统统地被他遗忘在山里。功亏一篑，戒烟在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又宣告失败了。马子亮自然也是前功尽弃，他的良苦用心于一瞬间化为乌有。复抽往往是报复性的，犹旧病复发，治愈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自从戴维夫妇来到南河镇，特别是他刨腹为菊儿接生成功地救下两条人命的事，不断地冲击着南河镇人的传统观念。自以为是的南河镇人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愚昧和落后，并自觉不自觉地认可和接受着西方的现代文明。以“家有万贯不抵薄艺在身”而自居的老木匠，受到的冲击更大。他吩咐刘子明马子亮兄弟说，即便是倾家荡产，也要供孙子刘光复跟马月新读书。
戴维原来非常看好陈致远跟陈静远兄弟，并竭尽全力地想培他们成为医生。没想到人各有志：陈致远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跟着队伍走了；陈静远也考上了成德中学，远走高飞去了省城。
戴维并没死心。逐渐长大的马月盈，又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女娃娃年龄虽小，却聪明过人。她既心灵手巧，又胆大心细；既有善解人意，又脚手麻利。医生必备的素质，凡所应有她是无所不有，的确是一棵不可多得的好苗子。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孩子对医学既饶有兴趣，又情有独钟。只要一放学，她就去给戴夫妇维跟老神仙帮忙，逢礼拜，她更是整天泡在医院里不回家。
开始，马月盈只能帮戴维量量体温，帮玛丽取取药。看着玛丽消毒、打针，急得她团团转手也直痒痒，玛丽却是当仁不让。一次玛丽自己病了需要打针，这才给了她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针打完了，玛丽也吃惊了。马月盈打针的技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此后只要马月盈在，只要不是太忙，玛丽便再也插不上手了。
经常是不等戴维吩咐，马月盈已抢在玛丽的前面，把他正想要的东西拿过来并送在他的手里。马月盈的心有灵犀，常常使戴维暗暗吃惊，也使玛丽赞叹不已又自愧不如。
老神仙那边就更不用说了。马月盈抓中药的熟练程度，那些干了几年的小相公就不说了，连那些干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相公们，也都望尘莫及。
一天下着大雨，趁着难得的消闲，大家又议论起马月盈。一提到马月盈，玛丽顿时来了兴趣，说马月盈闭着眼睛都能抓药。大家正不以为然，马月盈却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为了使众人心服口服，在用一块黑布蒙上马月盈的眼睛后，玛丽念着药方让她抓药。像个织布的梭子，马月盈穿行在药橱跟柜台之间。玛丽念完了，马月盈也黑摸着将药抓齐了，而且一样不差。一个老相公还不服气，等他用戥子将十八样中药一一称过后，这才扔掉戥子惊叹地说：“唉，有没有这，都一样！”
第二二章败家子深山避债 风
一见到马月盈，戴维夫妇就不由想起了他们远在英格兰的女儿。女儿的年龄，与这个聪明的东方女孩上不差一下不差二，也快十五了。为了信仰，按照上帝的旨意，这对虔诚的基督徒来到了中国；因东西文化的差异，独生女儿却留在了本土，留给了他们的父母。时时刻刻都在牵挂着女儿，去年回国时，他们就有心将她接过来一块住，却因中国的时局太乱恐多有不便，最后又不得不放弃了。
又是个礼拜天，可马月盈却出乎意料的没来英华医院。
人才不可多得。在玛丽的陪同下，戴维专程找到了木匠作坊。马子亮不在，明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盈盈呢？”见马月盈并不在家里，玛丽奇怪地问道。
“盈盈，她没在医院？”明儿反问道。女儿破天荒的没去英华医院，连明儿这个当妈的，都觉得惊讶。“这丫头疯疯颠颠的，该不会给你们惹出什么乱子吧？”明儿担心地接着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戴维跟玛丽都是大忙人，他们突然登门造访来找马月盈，明儿实在找不出更为恰当的解释，于是竟胡猜乱想了起来。
“疯疯颠颠。。。。。。乱子。。。。。。你净瞎猜！她今天没来，可把我给忙坏了。”说着，玛丽竟伸了个懒腰。
“是呀，用南河镇人的话说，她，‘将纂纂子都忙散伙咧’。”指着玛丽，戴维笑着说。
“哦，是这。。。。。。”明儿意味深长地吁了口气，“那你们坐会，我到她婆那边看看去。她婆一天到晚见不着她的影儿，昨晚硬要她去陪她。”
“那，我们一块去。”戴维跟玛丽异口同声地说。说着，便站起身跟着明儿出去了。
还没进门，却首先听到了菊儿妈的唠叨声。
“真是的，都十四五的人了，不会纺线也不会织布。赶明儿连个婆家都寻不下。”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寻不下了好。寻不下我才能一辈子陪着婆。”马月盈却嘻嘻的笑着。
“少贫嘴！学，咱不上了；医院，咱也甭去了。再疯，小心我给你把脚缠了。”老太太警告着孙女。
“嘿！这可使不得。一个天才的医生，怎么能是个小脚？”戴维接上了茬。
“啊！是戴维。来，坐坐坐。”圪蹴在炕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听老伴跟孙女斗嘴，却又不知道该支持谁的老木匠见是戴维夫妇，慌忙跳下炕招呼道。
不知道孙女竟是块当医生的料。一经戴维提醒，老木匠干板硬挣地说：“学要上，医院也不能不去。孙子孙女，都一样。”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年的战乱，使南河实业学堂也时时受到干扰。教学只能断断续续的维持着，生源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在逐渐的减少。《陕西通志》的编写，自然也是难以幸免。在汉口帮着靖国军将李栋材设计诱捕后，周佩坤却再也没能回来。从来信中，陈德润始知其堂上父母年事已高，而且又体弱多病，他实在是没法脱身。
没有了周佩坤，陈德润犹如被砍掉了一个肩膀。多亏先生们全力以赴，《陕西通志》总算是基本定稿了。在于右任的帮助下，商务印书馆已答应用最先进的照相石印技术，予以印制。这种技术有一个苛刻的要求——必须用蝇头小楷将全书誊写清楚。要把洋洋洒洒三百多万字只字不漏、又一笔不苟地誊写出来，谈何容易！这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手好字，更需要非凡的毅力和超常的耐心。跟孙兰玉相比，陈德润都自愧不如，其他的先生们，就更是爱莫能助了。能者多劳。这个艰苦卓绝的重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孙兰玉的肩上。
见陈德润跟孙兰玉如此辛苦，老木匠实在于心不忍，却又干着急帮不上忙。在跟马子亮商量后，明儿来到了孙兰玉的身边，替她干些做饭、洗衣服之类的粗活。孙兰玉被从家务活中解脱出来后，书稿誊写的数量和质量，都显著地提高了。
对于举人出身的陈德润，佘有志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感。加上儿子佘大勇跟女儿佘大花都在南河实业学堂就读，所以只要涉及到学堂的事，佘有志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万一弄不好，反而将自己的手，压在了磨扇下面。
眼下已经是民国了。作为一介书生，举人已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了。佘大勇跟佘大花都不成器，已相继地离开了学堂。河都过来了，留着桥还有啥用？没有了后顾之忧，总乡约佘有志觉得已无须自作多情，再对学堂网开一面了。
这天，陈德润跟孙兰玉夫妇戴着老花镜，一个正在逐字逐句地对书稿进行着最后的校对，一个撇撇如刀又点点如桃，一笔不苟地在誊写着。
“啊，错了，错了！”陈德润突然吃惊地说。孙兰玉也被丈夫吓了一跳。原来书稿的《历史沿革》一栏中，竟误将“三秦”，简单地解释为关中、陕南和陕北。
历史上的三秦除关中和陕北外，还包含陇东的部分地区，却并不包含陕南。
公元前二零六年，刘邦先项羽而入阳都，秦遂亡。自恃势大，项羽竟置义帝“先入者为王”的前约于不顾，自称西楚霸王，王梁、楚九郡，都彭城；封刘邦为汉王，王巴、蜀和汉中，都南郑。又封秦降将章邯为雍王，都废丘；司马欣为塞王，都栎阳（即临潼）；董翳为翟王，都高奴（即延安）。三秦，实际上是指章邯、司马欣跟董翳的封地。后来才逐渐地被演绎为关中、陕南和陕北的代名词，成了陕西的别称。太史公在他的《史记。高祖本纪》中，已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岂能不察而一谬再谬，既贻误后人，又贻笑大方？
谬误立即被陈德润改了过来，但孙兰玉因吃惊而写错的一个字，却说什么也改不过来了。错一字，废一页。在白了丈夫一眼又叹了口气后，孙兰玉只得从头开始。
歉意地看着妻子重新誊完后，陈德润刚舒了口气，一阵吵闹声却传了进来。急忙出去看时，却见谢铁成提着他那口跟铡刀一样的切面刀，将五六个乡丁挡在了门外。
跟谢铁成那口像铡刀一样的切面刀相比，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陈德润，却似乎更具有杀气。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乡丁们见了陈德润，瞬间又变得毕恭毕敬起来。他们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对陈德润说：“小的们只是混口饭吃，并不敢跟举人老爷作对。”接过派款单说陈德润说：“学堂乃斯文之地，不可大声喧哗！去，回去交差吧。”这个结果，是乡丁们做梦也不曾料到的。他们异口同声地巴道：“不敢，不敢！今后再也不敢了。”乡丁们一边说一边后退着。退了几步后，这才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见谢铁成还悻悻地站在那里，陈德润笑着说：“走，回去吧。我自有道理。”
听了乡丁们学堂之行的经过后，佘有志又是一阵得意。既然连举人陈德润都买了账，往后还有谁再敢鏰自己的刀？一时高兴，佘有志吩咐吴掌柜说：“多弄几个菜，晚上你留下陪我喝两盅。”佘有志的这句话，正中了吴掌柜的下怀。他受人之托正有话想跟佘有志说，却苦于一时找不到机会。
觥筹交错中，吴掌柜恭维道：“东家一回，来这满河的水，一下子便都开了。那么多让人挠头的事，只三下五除二，就被东家全给摆平了。”听到恭维，佘有志更加得意忘形：“这算个球！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省上咱有陈督军，县上咱又有徐知事，连县保安团的刁团长，都跟咱称兄道弟套着近乎。这，你也不是没看见。”见佘有志心情不错，已有些醉眼朦胧的吴掌柜借着向佘有志敬酒，又故作惊讶地说：“没想到东家竟有通天的本事！照这么说小姐的事，东家也成竹在胸了？”
一提到佘大花，佘有志虽然有些扫兴，却又觉吴掌柜是出自一片好意。瞌睡不睡，迟早都得跟眼前过。难道让她把肚子里的孽种，生在娘家佘家不成？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做个了断算了。闷着头想了一会儿后，佘有志这才对吴掌柜说：“你不提，我还真的把这事给忘了。女大不中留。你好赖给她寻个主，咱把这碗水泼出去算了。记着，越远越好。”吴掌柜叹了口气说：“东家，你甭净说些气话。这样慢说小姐她不愿意，就是东家，日后怕是也要后悔的。”佘有志说：“不愿意，你咋知道她不愿意？”吴掌柜又叹了口气说：“不瞒东家说，背过你，小姐她已经找过我好几次了。”佘有志着急地问道：“那她是咋说的？”吴掌柜说：“小姐是个犟脾气，这，东家也不是不知道。她说东家要是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