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画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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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老师让我坐下,指指桌子上的茶杯说,“你今天用我的杯子喝一口吧。”于是,我端起老师的茶杯,喝了一口,放下了。他望了望我说,“你怎么不懂规矩,我只是这么一说,你还真喝啊?我不是给了你一个杯子专门喝水的吗?”我不好意思地坐在那里傻笑。他说,“叫你喝,你就真喝,你真实在,你真可爱啊,邓伟,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地方。”我笑笑说,“老师让我喝,我就喝了。”他轻声给我说,“你邓伟是小孩,小还要喝白开水,我是大人,喝茶喝得多一点,你要喝茶,也只能放一点点,放多了,喝多了,就容易兴奋,总是兴奋,就会影响身体。”说到这里, 可染先生有点激动,一会整理一下衣服,一会搂一搂纸。下意识地做着一些他不常有的动作。
过不多久,他跟我又说起一些写字的事。说是指头要提实,笔杆要拿住,笔要听人的话,而不是人听笔的话,要做到高度控制。说着,老师随手拿纸写了一个竖刀给我看,说要像驯马师一样练字,要练到一辈子。
这时,他指给我看他身后墙上的几个大字:“云龙山色”。这是一张大的斗方,用楷体写的,他说,“这是我今天早上起来为你写的。好久没写这么好的字了。”说到这里,老师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神色,显得更加和善。他说,“今天是1月2号,新的一年时光的开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今天就不再给你红包了。”他沉吟片刻,微笑着说,“如果给你红包,也就是五块钱,这个字值五块钱吧?〃我说:“最少得值五十块钱。〃他听完又笑了。
可染老师把字从墙上取了下来,在旁边又写了几行小字:“吾故乡有云龙山,已别四十年,今忽忆起,书此四字,邓伟藏之。可染。”
老师放下笔后,说,“要不要我告诉你,李可染是何许人也?”看着老师说话的神态说,我脱口而出说:“怎么看您像演员啊?”他说,“对,我李可染下辈子做演员。给你演戏,我还真想当个演员,我最大的理想除了当个画家以外,就是当演员,不过那是下一辈子的事了。”
这时,他拿出一张写好的小纸条,一字一句地读给我听。这是讲李老师的出生地徐州云龙山的。他说,“李可染是江苏省徐州铜山县人。在铜山县南二里,常有云气,山势蜿蜒如龙,故名云龙山。”我问老师这是从哪里抄来的,他说,“你不要问我这个,不要问老师,你现在是学生,好好听。”他又接着念:“东沿石峰围匝,中有大石佛,何谓之石佛山。唐代称‘徐州’,清朝称‘徐州府’,其地历代称铜山县。现称徐州市。”
老师讲他家乡的时候,眉飞色舞,喜笑颜开,欢愉中几近天真,高兴自豪的情景难以言表。他对家乡徐州的感情太深了。他又接着念:“云龙山是徐州市八景之一,古时也称彭城,西楚霸王曾在这里建都。也是沟通南北要冲之地,掌握鲁豫苏皖的关键,淮海第一要地,南北有兵必于此决胜负焉。主煤。”
他说这是他从一本地图册上找来的。他要我好好的学习,他谦虚地说,他是一个文化很低的人。他指指“云龙山色”斗方:“这幅作品,你要好好地保存,以后我不在了,你到徐州看看,你要能记住徐州,也就是心里有我,因为我是徐州人。”这是老师他第一次给我讲徐州。
老师又讲了 “学生”和“徒弟”的含义。他说,“现在我也说不上你是不是我的徒弟,但是要看你的表现,我现在就拿你学习成绩来看。”当时我不知道学生和徒弟之间是什么关系,就说,“徒弟是过去的说法了,现在都叫学生。”老师说,“一般说来,在学院里教的叫学生。你到我家里来了,是拜师来了,也是我的学生。以前拜师,要摆席请客哪,你是小孩,不懂。”
接下来,可染老师又要教我磨墨。他指着桌上的大圆砚台说,“磨墨的时候要注意,一个是力量要均匀。第二是从外圈到里圈,一点一点地磨,不要心急。第三,池子里留下的印子,不能是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第四个, 你的手中的墨,不能歪了。”老师还特地提醒我,不要把磨墨说成研磨,就是要说磨墨。墨要磨到最黑那一点,用的时候才能活,要深的有深的,要浅的有浅的。
老师还说,磨完墨以后,一定要把墨上的水渍擦干净,这样墨干了,就不会裂了,不然就会一块一块地往下掉。对墨要知道爱护。说到刷笔,我把笔刷干净以后,他拿了一块旧布,嘴里数着一、二、三,五、六、七、八,然后用力从布中把笔抽了出来,他说,这样把笔头上的水抽干。他说,你做过广播体操吧,擦笔的时候就要这样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笔洗完以后,他要我把笔洗换上一缸新水。他带着我到对过小池子旁边,让我刷干净笔,打满水。然后他跟在我后面回到屋里。就这样,老师一样一样地认真教我,一丝不苟。
中午吃过饭我要走了,他说,现在天短,他也要休息了。他指指“云龙山色”的法书说,“包好了,要保存好啊。”
我说,“老师,上次我拿来苹果,您不要,回到家爸爸把我批评了一通。现在,您这个墨宝,我可不可以不拿?”他看了看我,过了一会问道:“你是叫我李可染,还是叫我李老师?”我说:“我叫您李老师。”他点点头,接着说,“老师给学生的,是给你做示范的,是范本,你把我写的这个字,要挂在家里看,看我的字的骨架,结构,用笔的方法。”我心里总觉得不能拿老师的东西,可老师非要我拿,我只好接受了。
下一周去香山,我还是把这幅字给可染老师还回去了。他一看,非常生气,说,“我那是给你的范本!你竟然不要,你走吧。”
老师赶我走,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就真的走了。刚走出院子,李老师让烧锅炉的师傅把我又喊了回去。我们俩面对面地坐下,过了好长时间,老师才开了口,“我们都不要生气了。你想一想,我为什么让你学《留侯论》?你为什么不多看看呢?那幅字,你还是带回去,用浅一点的绫子裱一裱挂上吧。”看老师较真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时,他找了一张旧挂历的纸包好,说,“好好拿着,别丢了,丢了我真得问你要了!”
回到家,我找了一位住在故宫附近的老裱画师傅把这幅字裱了起来。当我把裱好的字拿给可染老师去看,他显得非常高兴:“邓伟就是邓伟,我怎么就是对你发不起火来呢?因为你用心哪!”
可染老师这么说,他心里一定是挺高兴的。
七、写字的哲学
有一次见面的时候,可染老师说要给我讲哲学。他说,他也不懂哲学,今天就冒充一次哲学老师,专给一个学生邓伟讲。他问我知道什么是哲学吗?我说是不是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还有毛泽东思想?看可染老师没有表态,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不知道。”
老师说,还是从学写毛笔字说起吧。学写毛笔字的过程,就是一个意志磨练的过程,只要坚持住,向前,向前,不断向前,有了这个意志,就会在学习的过程中出现“突变”。天天写的过程,是“渐变”的过程。“渐变”的过程中,会有不少次反复,没有意志,就不往前走了。认识到不往前走是不对的,能坚持继续往前走了,反反复复过来了,字写好了,就有了“突变”,“渐变”到“突变”,就是哲学。
可染老师说,他曾经看过一张画,是上海著名画家丰子恺画的。丰子恺这个人很有思想,他画了不少漫画,插图。他画的这张画是许多人登山,快到山顶的时候,有一棵树,大多数的人就在树下休息,不往上爬了。这和学写字一样,写着写着,感到难,就不写了,不坚持了,就像画中爬山的那些人一样,怕累,在树下歇脚了。说到这里,他指指自己说,“李可染就是一个往山上爬的人。邓伟你现在学写字,学画画,也是一个正在往山上爬的人啊!成功的人为什么很少?因为他知道成功的道路上没有捷径可走,只有坚持往前走,不停步,不达目的地不罢休,所以他成功了。”
可染老师又讲到写字中“奇”与“正”的关系。他说,“什么是奇?奇不仅仅是奇特,更不是奇怪。”他随手在纸上画了一横,“这实际是一个破折号。”他接着说,“奇,我理解就是变化。任何艺术都有以正为主,也有以奇为主。但是,正里面包含着奇,奇里面也有正。奇是很好的,正也是很重要的。一切艺术都有这两者,两者相互并存。即是矛盾的两个方面,也是矛盾的统一体。奇,就是变化,是正的反面。正就是稳当,状如算珠,一个个非常丰盈,饱满。不能是天平,摇摆不定。奇在具体艺术形式表现上,如同中国画的构图,就是疏能跑马,密不透风,有特色。”
他指了指我,又说,“我还是要求你以正为主,勇敢地往前走,要坚忍不拔,大胆地大步往前走。不能像咱们爷俩那天雪地里去小邮局那样,那样的大雪天气,一年能有几次,那是特殊情况,不能用特殊来概括一般,概括常规。”
我向老师请教最近写字上的问题。“看得出来,你还是没有控制住笔,你最近写出来的一些字,从表面上看,还能看,但是实际上细看起来,就不是力透纸背,如锥画沙,有许多败笔之处。这又说到哲学问题了,字的形象有规律,就是在变化统一中可以看出稳当。字的结体,变化无穷,笔下的线条功夫只有下大的力气,用很长的时间,甚至一生的时间,才有可能有所突破。而这种突破的点,主要在于练。练,还是磨练的练,练是要经受住反复。”
“你这一次带来的作业,很多字的顶部像是戴个帽子被裁掉了,尾巴,又像是被斩断了,头没有头,尾没有尾,根本的问题是没有掌握好字的形象。今天谈的,既是哲学问题。也是形象,造型问题,就是要用哲学的思想来研究我们字的形象。形象,就是造型。造型,进一步说,在书法里面,是线条。要想去掉一些毛病,只有高度控制住你手里的这支笔。不能像游泳运动员,漂浮起来,而是要沉下去。”
这时候,老师拿起来一支有墨的笔,演示握笔不稳的后果。只见笔朝纸上“咣”地掉了下来,墨迹弄污了一张好纸。我忙说:“老师,这张纸浪费了。”他笑了笑说,“我李可染是个节俭的人,今天浪费了这张纸给你看,就是让你意识到这个问题,再写字的时候,不要走弯路。”
可染老师拿出来一些他最近写的字,一张张看着,然后说:“我一个满意的字都没有,为什么?因为我写字有负担,有负担的原因,就是我总是想在我的规律、法则里面找突破,要变化,结果老是变不了,总是在外形上变,没有自然的变。我现在要的就是要我在自然书写中的变,这些话,你邓伟可能还听不懂,但是没有关系,我也要讲出来,因为我苦闷。我要说李可染不是书法家,不是一个职业的写字的,是一个画家。但是,我希望在书法里面能体现我对于字的理解,我驾驭笔的能力。”
在用笔用墨方面,可染老师的自信心特别强,他多次申明说,“我从来不认为我用的笔、墨是‘滞’的。我在青年时代,画画和写字非常狂,快,放,我现在用笔慢了,不是年龄大了,是进一步有所理解了。我担心的就是在书法上能不能有一些变化、突破。”
这天讲完课,老师要我暂时不要画画,让我写点字,就是可以多写,也可以少写,要看一看辩证法方面的书,研究一下对立统一关系,还说下周上课也学这方面的内容。
过了几天,我向就读的中学讲哲学的老师请教,这位老师说,你的绘画老师是画画的,研究哲学干什么呀?只要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旗帜举得高,就可以了,这里面有个思想要摆正的问题,还有个阶级立场问题。所幸我并没有告诉这位激进的哲学教员,教我画画的老师是谁。
下一周我又去了可染老师那里,还带了一些报纸,包括《参考消息》。他问我,这个星期怎么样?还是学哲学吧!我说,我把有关哲学的问题给我们学校一个教哲学的老师说了,他说,不要研究什么哲学,站稳立场就行了。
可染老师听到这里,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涨红了脸,有些口吃地小声对我说:“咱们两个说的,是学术的,没有政治。你到我这里来,我拿你当小孩,当家里人,咱们不要与外面的人探讨。我上个星期已经给你说了,你不懂哲学,我也不太懂,咱们两个只是在一起学习。”听了这话,我说老师我错了。他说,你很单纯,社会是复杂的。复杂的社会不会容忍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