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骑行,霍去病-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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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队长满眼红丝地跑回来,我们的面前,躺着七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斥候队员,他们满身的血污证明了他们生前的勇敢。
周队长强忍住多看他们一眼的念头,对着我们剩下的四个人道:“撤!”
我们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飞马奔驰,只不过十二个人的队伍缩减成了五个人。
突然,我的眼角里闪过一丝草尖可疑的晃动。
我催转西西,向那丝草尖猛扑过去。匈奴人在自己驻扎地放出来的斥候兵叫做防御斥候兵,手中都有牛角小号甚至是响镗,一旦发生敌情,立刻报警。
方才我们都埋在草堆里,不容易被发现,现在一上战马就变得敌暗我明。我飞身扑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匈奴人不但没有被我扑倒,反而反手将我压倒在地上。他力气大,身量高,把我一个背摔掷在地上。
他压在我的身上却没有任何的动作,我手中的短刀已经在瞬间将他的喉咙搅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窟窿,他给我的一击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击。我把他粗重的身体推开,扶着西西站起来,弯着腰喘口气。
我看到一匹黑色的马向踔老国方向跑去,糟了,别是刚才那个人的坐骑吧?我爬上西西的马背,拍马去追赶那匹匈奴马。我不会射箭,快马飞奔的时候又无法运用弩弓。
我只能用马鞭拼命策打西西,希望西西的脚程能够把这匹马拦截下来。西西尽心尽力地跑着,距离实在太远了,我们越来越接近踔老国。
同伴们大约都没有发现身后的小插曲,我一个人孤身追赶着一匹失主的马,又回到了险象环生的匈奴人帐篷群。
不能惊动敌人!不管是为了将军的攻击,还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用力夹着西西迅速向前猛冲,西西还真是争气,它终于在即将靠近匈奴人的注意范围之前成功拦截住了它!
黑色的战马在快跑,西西与它并向而行。
我拔出圆环长刀,向那匹战马扎去,务必将它一刀致命。忽然,我身下的西西发出低低的一声呜咽,跪了下去。我双足一蹬,弹跳上了黑马的脊背,拔刀而起。似乎心有感应,我没有对准它下刀子。只是拉住马缰绳,回头看向西西。
西西倒在地上,套嘴笼里不断涌出雪白的泡沫。
我牵住黑马,走到西西身边,西西望着我,长长的睫毛又散又乱,大大的马眼如水晶般剔透。我将套嘴笼从它嘴上拔下来,西西似乎舒了口气,口边的白沫却开始泛起一层粉红色。
“西西?”我想把它扶起来,发现它的前腿软荡荡的,竟然在刚才的快跑中折断了。西西勉强昂起它的头,满是血沫的嘴唇在我手心里轻轻磨擦,好似在告诉我,它很尽力了,真的很尽力了。
我抱住它沉重的头,它温顺地靠在我的怀里。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
它的调皮让我进了这个九死一生的军队,它的任性让多多的宠姬们都失去了自由,我为难的时候它还出过我的丑。
我待它也不好,老想着要克扣它的粮饷,还经常偷偷掐它,欺负它。可是,关键时刻我们总是精诚一致的好伙伴。
我低下头亲它的额头,搂紧它,嘴里滑过淡淡的苦涩。它是被我活活累死的,参军之前我就不让它吃饱饭,参军以后我们一直在生死场上颠沛流离。我从粮袋里掏出所有白面的馍,统统塞到它的马嘴边。
其实,我刚才就应该给它吃了,我小气,我记仇,我故意整它,才不给它吃的。
西西没有吃,它的头更加沉重了,暖暖的气息在一点点变冷。口中的粉沫完全变成了鲜红色,我手中闪过一片寒光,暗红色的血浆从它的身体里流了出来。
西西舒服地长叹一声,放松了身体的痉挛。它再也不会感到疲劳和痛苦了。
我放下了西西,看着身边的黑色战马:“走!”黑色的战马眼睛中没有西西的灵气和狡黠,我骑上这匹木头木脑的战马,扔下西西的尸体,向将军即将开过来的地方赶去。
正文 第九章 关山飞雪失羽檄
我顺着来路一路飞跑,心中却越走越慌。
将军的大队人马只比我们晚出发半个晚上而已,无论如何应该在不远处就可以遇上的呀。
我看看天,天空阴沉沉,黑压压,肃杀之气如同铸铁一般充满着整个天穹。
我那天的天气没有看错,两天之后果然会有一场春雪将我们作战拖入更为艰苦的境地。
一阵彻骨的寒风迎面吹来,我汗湿的盔甲被吹得浑身如同浸入冰水之中。我低头想让冰凉的面颊靠一靠西西温暖的鬃毛,眼前的马头不再是那熟悉的烟灰色了,而是深暗无边的黑色。
我用力抽动马鞭,一种越来越浓郁的不祥之兆靠近了我,我心中开始变得特别焦灼和不安。
我调动自己的眼睛仔细搜索着有没有大队伍行进的烟尘。
没有。
没有队伍行进的声音,没有旌旗抖动的声音。
什么也没有。
一片冰凉的雪片落在我的脖子里,很快就化成更为冰凉的水滴,流入我的衣衫。我凛然一惊,抬起头,只那片刻之间,眼前万千铜钱般大的雪花从天地间纷纷洒洒飘落下来,诺大一个荒原瞬间便被染成白色!
我站在苍茫天地之间,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东南西北。
白色让我眩晕,让我迷糊,我只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突然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孤伶伶面对着一切,不知道如何应对。我麻木地朝着既定的方向打马而去,不知道昏蒙之中哪里有光明,哪里有温暖。
我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熟悉得仿佛我无数次来过这里。
一阵心悸狠狠地抓住了我的心,让我的心口深深闷痛,痛得无处躲藏——这是,我无数次做过的噩梦呀!
无数次的梦中,我就这样一个人迷失在空茫苍白的世界里,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我身边没有一张熟悉的笑脸,没有一只温暖的手。我在旷野中苦苦挣扎,我在雪海里大声呼唤。
回答我的是,天地无声,山河永寂。
“小弯,下雪了。”
终于,有一缕遥远的微笑破空而来,碎发飘拂下的面容依然如此清秀柔和。
我心中陡然一松,急忙也伸出手向着他:“齐。”
两只在雪光中分外莹润修长的手在慢慢靠近,无数的雪花在我们的手边温柔翻舞,均匀卷动。我们的手指即将碰触,我即将感受到他的体温,感受到他的笑意。我不再害怕了,不再茫然了,不再担忧了,我可以微微含笑,与他心手交握,我们似乎可以这样相对而站,直到永远……
忽然,他的喉咙裂开一道口子,里面奔流出无数雪片,如同刀尖一般向我呼啸而来,将我切削得遍体鳞伤,将我击打得无法站立!
“齐——”我在狂风暴雪中艰难地坚持着,我要重新找到齐,让我找到他!
雪片撕棉扯絮一般向我当头罩下,天地旋转,雪片旋转。我仰头望天,不舍地寻找着他。一脚踏空,身后是万丈深渊,雪片呼啸着旋转而下,将我埋没……
我无力的后背落在一个人的手臂上:“弯,你也赶到了?”是周队长的声音,我昏昏然睁开眼睛:“我也赶到了。”我的周围密密麻麻站好了很多汉朝骑兵。
“受伤了没有?”小锣挤上来,“发现你掉队了,想来找你,周队长说不用,你一定去追击匈奴哨子了。”
“没受伤。”我看到他们,担心他们发现我的异样,低下头调理有些紊乱的气息。小锣看着我胯下的马:“西西呢?”他给西西打过马掌,对它印象深刻。
“死了。”
小锣默然,半晌道:“是匹好马。”
“嗯。”我擦擦干裂的嘴唇,趴倒在马背上,我不明白既然回到了大队伍,怎么大家还站在这里毫无作为。等到身体渐渐有些恢复,我抬头四处张望起来。
这……不是大部队!怎么只有五十来个人?
我疑惑的眼睛望向周虢队长,他也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风雪中,有几个士兵已经冻得浑身哆嗦了,他们看起来在这里等了很长的时间。
“将军呢?”我问。
“不知道。”所有人都是一脸蒙昧无知的样子。
“将军跟你们怎么说的?”一名刚刚赶到的斥候队长问道。
“让我们去乌厥属国侦查。”一个士兵道。
“我们也是。”“还有我们!”……几个同样疲劳的士兵一起发话。大家面面相觑,将军派出我们那么多小分队四处打探消息,消息还没有汇总起来,他自己却不见了。
“又有人来了!”一名眼尖的士兵指着风雪的遥远处叫道。我一看,这个人好像官阶不低,一直跟在将军的左右,看来是召我们归队的。
“是高不识校尉!”有人欢呼起来了,“他在,将军一定在左近!”那高不识风雪满面地来到我们的面前,似乎也刚刚经过了恶战。
我们五十多双充满希望的眼睛望着他,大家压制住内心蹦跳出来的疑窦,让他先有点时间喘息一下。
过了一会儿,高不识皱眉道:“小侯爷呢?”他大约是近臣,称呼与众不同。
“?!……”
所有人的希望顿时全部碎裂!——连他也不知道将军的行踪?!
“会不会撤军了?”一名军官模样的道:“前天我跟他说会下大雪,还与多仆屯长他们一起建议将军撤军。”看起来这是军中管天象的军士。此话一出,大家顿时炸了窝,纷纷议论了起来。
“将军撤军了,把我们扔在这里。”
“将军不可能撤军!”
“那你说将军去哪里了?”
“周屯长、陈百夫长、刘百夫长都在这里,连校尉大人都遣派出来了,他要是去打仗,一定会带着他们的!”
“难道是……受到了偷袭,被迫转移?”
“胡说!将军怎么可能被偷袭?”
“你自己看看,耳聪目明的都派出来了,将军还能去哪里打仗?”
……
军士们的吵闹声都被我隔绝在耳边,我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议论。我只感到,那一块块雪片落在身上,如同落在心上,冷得连血也滴不出来。
他放了我们的鸽子……
我们为了骠骑将军的命令而舍生忘死、孤身涉险,一心一计等着接应他,他居然放了大家的鸽子!
也许,眼前那些人也跟我们这一支队伍一样,折兵损将只剩下了一半,如果这样的话,他竟然放了我们一百多号人的鸽子!
我想到了瘦猴脸那渴望得到将军接见的表情,我想起了西西满嘴止不住的血沫,我想到自己那一刻的苍白空茫……
就在这个瞬间,执行过无数任务的我,经历过无数次被漠视的我,突然泛起一种特别的感觉,又酸又涩,让我难受得两眼发酸,把头藏在胸口掩饰着自己的表情。
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我仔细品味了许久许久,我觉得,这种感觉叫做委屈。
一个杀人机器,一个以任务为天职的怪物,怎么会觉得自己委屈呢?
可是现在,我真的觉得很委屈。
我还以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可以得到他的一点赞许。原来,他只是轻飘飘地、毫无感觉地撇下我们,转身就走了。仿佛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垃圾。
“这个孩子的眼睛,很特别。”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曾经因为这句话,心里一点一点泛满柔软的滋味,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是受他青睐的。
现在我才知道,我在他心目中,什么也不是。
正文 第十章 浓云拨雾旌旗淡
“全部住口!”高不识一声厉喝,所有的议论不满立刻烟消云散。他扫视着我们:“七歪八倒的,哪里还有半点军人的样子!”
我们都纷纷在自己的队伍里站好,拉住马匹的缰绳,不让它们发出声音来。雪片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又变得纹丝不动。
高不识严厉的目光一排排扫过来,道:“现在,天气恶劣,小侯爷和大部队不知去向,一切由我来指挥!”
“诺!”
“刚才我已经考虑过了,小侯爷一定没有撤军。”他遥望着风雪的远处:“在屺月国死了这么多人,小侯爷他,一定不甘心撤兵的!”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军情的客观推测,还不如说是一种对私人感情的主观揣测,根本不能算数。
不甘心撤兵又怎么样?带着七千人马送死去吗?我们大家虽然不能说话,脸上的表情全都写着不相信三个字。
高不识的目光收回来:“吐厄浑、朱苏、管强出列!你们熟悉地图,到我身边来。”三个军士应声走了出来。
他又问各个队长:“你们一个个说说看,都去了哪些属国侦查?剩下的就有可能是大部队去的地方。”
几个队长走出来,他们互相交流了一番,剩下还有十几个部落,最后把目标锁定在阙乌属国、羝支部落上,两个部落相距三百多里,他们还是无法定夺哪个部落的可能性最大。
低声的争论又开始了,跟刚才一样激烈而毫无头绪,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这些小兵都不敢开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