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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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为了一张极其普通的糖果纸,就突然想干掉年轻的马力克,把他扔进深渊里,这岂不是完全疯狂的举动吗?
到目前为止,马弟雅思没有想到昨天扔掉的两块小小的糖果纸——起码照他的想法——竟然能够构成这事件的物证。他认为,如果有人把它们拿出来作为物证,这是恶劣的做法,因为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要把它们找回来,他在头脑冷静的时候对它们完全不加重视。于连自己刚才不是也随手扔掉,表承糖果纸不能证明什么吗……可是,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于连的这个戏剧性的动作是否表示他会保守秘密,犯罪的人即使被发现了,也不必害怕他会说出些什么?他在农舍里的古怪的态度也没有别的解释。在农舍里和在这里一样,他都显示出他有支配马弟雅思的能力:既可以轻易替他消灭罪证,也可以轻易揭发他新的罪证,只要随意变换一下马弟雅思在以前几个小时中的活动内容和路线就行了。可是这么充分的自信,仅仅建立在设想上——哪怕是详尽的设想上——是不够的,必须拿得出依据来证实这种设想。于连是“看见了”。否认这一点是没有用的。这双眼睛具有那么咄咄逼人的力量,就因为那双眼睛里摄入了那么些形象。
可是这是一双十分普通的灰色眼睛——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大,也不小——圆圆的,静止不动,一边一只,每一只的中心都有一个黑洞。
旅行推销员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又说起话来,说得很快,而且滔滔不绝——全是些东拉西扯,毫不连贯;不过这样关系也不大,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听。他想到什么就谈什么:港口的商店,渡海时间太长,手表的价钱,电气的使用,海浪的声音,两天以来的天气,风和太阳,癞蛤蟆和云。他也叙述了他怎样没有赶上回去的轮船,使他不得不在岛上逗留;他在这段迫不得已的休息期间要去访问一些朋友,也出来散散步……他说得气也喘不过来,不得不停顿一下,而且搜索枯肠、另找话题,免得重复话说得太多,就在这时,他听见于连用同样漠然而平静的声调提出了问题:
“您为什么要去把小雅克的毛线衣重新抬起来扔到海里去呢?”
马弟雅思用手指了揩脸。不是把毛线衣“抬起来”,而是“重新抬起来”…冯弟雅思的回答简直可以说是用哀求的声调开始的:
“你听我说,小家伙,我不知道这是她的东西。也不知道这是任何人的东西。我只想看看海鸥的反应。你刚刚看见的:海鸥以为我奶一条鱼给它们呢……”
小伙子没有作声。他用他的固定不动的古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马弟雅思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是没有感觉的,甚至是瞎掉的——或者是痴呆的。
马弟雅思继续不断地说话,现在他一点信心也没有了,他被自己滔滔不绝的说话带着走,带着他越过荒凉的旷野,超过寸草不生的沙丘,超过碎石堆和沙滩,处处都会突然出现幽灵,遮没他的去路,逼使他后退。他说着,说着,愈说愈觉得站不住脚。
他是到这儿来散步的,随意顺着小径走,就走到这儿来了;除了使两条腿活动活动,没有别的目的。他瞥见了一块布吊在岩石上。他爬到岩石那里去完全是出于好奇心,他以为那是一件破烂的旧衣服(可是于连一定知道那是一件十分完好的灰毛线衣……),因此冒冒失失地向海鸥扔过去,想看看海鸥的反应。他怎么会知道这块破布——这件肮脏的毛衣(恰恰相反,十分干净)——总之,这件东西——是雅克莲小姑娘的呢?他甚至也不知道小姑娘恰恰是在这儿跌下去……跌下去……跌下去的……他停了下来。于连注视着他。于连正打算说:o她也不是跌下去的。”可是那孩子并没有开口。
旅行推销员又继续他的独白,这一次说得更快了。爬到岩石那里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穿着粗大的皮鞋。接近上面的部分,石块被脚一踏就会塌陷。可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危险,否则他就不冒这个险了。因为他不知道这地方恰恰是……可是谁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件毛线衣是雅克莲的,这并不意味事件就发生在这儿。刚才谈到糖果纸的时候,马弟雅思已经露出了马脚,承认自己知道小姑娘看守羊群的正确地点。现在要挽回已经太晚了…不管怎样,从那件毛线衣的位置看来,他总不能假定这件毛线衣是在跌落过程中被扯下来的……等等。
“这也并不是这样。’宁连说。
马弟雅思十分惊慌,赶快转移话题,他太害怕解释了。他开始说得那么快,使得一切相反的意见——甚至自己对自己所说的话的反悔——都成为不可能。为了弥补漏洞,他往往反复好几次说着同一句话。他甚至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背乘法表。他突然灵机一动,伸手到衣袋里摸出那只镀金的小手表来。
“我说,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一件礼物给你:瞧这只漂亮的手表!”
可是于连一边继续用眼睛盯着他,一边向小山谷的草地后退,逐步离开悬岩的边沿,向马蹄铁形状的凹口退去。旅行推销员唯恐自己动一动就会使于追逃走得更快,于是丝毫也不敢向于连的方向前进一步。他继续在原地不动,伸出来的手上拿着手表的链条,仿佛在用食饵来引诱鸟雀。
于连退到谷底紧贴内陆的斜坡脚下时,就站定了,眼睛始终盯着马弟雅思——这双眼睛虽然在二十公尺以外,仍然是固定不动的。
“我的祖母会送一只更漂亮的给我。”他说。
然后他把手伸进工作服的衣袋,摸出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旅行推销员认出了其中有一卷沾满油污的绳子,仿佛在海水里浸过,颜色都松了。因为离得太远,其余的东西就看不清楚了。于连从中拿出一截香烟头——这根香烟已经吸了四分之三——放到嘴唇上,把绳子和其余的杂物都放回衣袋里,扣好外套的纽子。
他把香烟头叼在右嘴角上——并不点燃它——把玻璃似的眼睛盯着旅行推销员,等待着;他的脸色苍白,帽子的鸭舌稍稍侧向左耳。最后是马弟雅思首先垂下眼皮。
“您租的是香烟店的那辆新自行车。”对方的声音说。“我认得它。车座下面并没有小袋。工具都放在后面行李架的一只盒子里。”当然是这样。昨天一开头,旅行推销员就注意到了:那是一只镀镍的长方形金属盒子,是车上的固定零件之一,盒子背面装着车尾灯,而通常车尾灯是装在挡泥板上的。当然是这样。
马弟雅思重新抬起头来。旷野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见前面小洼地的草地中间有一截短短的香烟头——可能是于连临走时扔在那里的——或者是他从早上起就一直寻找的——也许既是于连扔下的,也就是他寻找的。他走过去,这才发现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块圆柱形石头,白色,很光滑,他刚到达的时候已经捡起来过了。
马弟雅思沿着通向海关的那条小路,紧贴悬岩慢慢地向大灯塔那边走去。想起了刚才于连为了揭露自行车那件事而戏剧性地向后退,他禁不住笑起来:装在后面行李架上的一只金属盒子……他,旅行推销员,从来也没有说过相反的话呀!难道这件小事那么重要,因此,听到于连说是一只小袋,就非得更正不可吗?如果对方没有更有力的证据的话……
他也可能说,那件灰羊毛衣并不是搁“在岩石上”,而是“在一块岩石的尖端上”——或者说在马力克农舍的门上,只有一株刺玫花快要开花。他也可能说:“那条大路并不是绝对平坦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高低起伏的,这是指从两公里转弯角到那条通向磨坊支路之间的一段路面。”——“那块广告牌并不是恰好在咖啡店前面,而是靠右边一点,并不妨碍进出。”——“那个小广场并不真是三角形的,它的尖顶已经被市政厅的小花园截平了,变成了梯形。”——“在港口的污泥土的那只搪瓷铁皮漏斗,它的蓝色和铜铁器店的那只,颜色并不完全一样。”——“防波堤不是直线形的,在半中间转了一个一百七十度的角。”
同样,在通向马力克农舍的十字路口上消耗掉的时间,也不到四十分钟。旅行推销员不会在十一时四十五分或五十分以前到达那里,因为到磨坊那边走一趟要很长时间。此外,在十二时二十分遇见那个老农妇以前,他也花了大约一刻钟去修理自行车的变速器——他是拿放在盒子里的工具来修理的……等等。剩下的时间恰好够到农舍走一趟——一来一回,包括在院子里站在唯一的那株刺玫花旁边等待,以及两次想修好自行车的链条,以消灭那种不正常的响声:一次在那条支路上,另一次是在屋子前面。
最后,通向海关的小路不再紧贴悬岩的边沿了——至少有一部分道路是如此——它往往离开悬岩边沿三四公尺,有时还要远一些。何况,要准确地决定这个“边沿”的位置也不是件容易事,因为除了有些地段有陡削的岩壁插入海面以外,也有许多地方是几乎低陷到水面的斜坡,上面长满了草,也夹杂着一些双子叶植物;还有一堆堆的峻岩,或多或少地和旷野连在一起;或者是坡度不大的片麻岩平面,末端是一摊碎石或泥土。
有时海岸的锯齿状突然扩大,那是因为悬岩上有了一个很深的断层,或者是一个按底的小海湾,扩大了海岸的缺口。旅行推销员走了很久——他自己觉得这样——高插入云的灯塔突然耸立在他眼前,凌驾着一大簇密集的附属建筑物,其中既有墙也有塔楼。
马弟雅思向左转,向村子走去。一个穿渔民服装的人,已经在他前面走了相当时间。他尾随着那人又回到了大路上,到达了村口几座房屋跟前,进了咖啡店。
里面顾客很多,烟雾弥漫,人声嘈杂。天花板上亮着的电灯发出耀眼的淡蓝色的光。有时从嘈杂的人声中会突然听见某些谈话的片断,可是几乎无法听清楚谈的是什么;这里,那里,从谈白的烟雾中偶然有一个手势,一张人脸,一个笑容,出现几秒钟。
没有一张桌子是空的。马弟雅思向柜台走去。顾客们挤了一扭,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来。他走了半天,很累,很想有个地方坐坐。
那个灰头发的胖女人认出了他。他又不得不解释一番:赶不上轮船,自行车,租了一间房间……等等。幸亏女店主工作太忙,没有听他,也没有向他提出问题。他向她讨阿司匹灵。她没有。他要了一杯苦艾酒。他的头痛现在变成了一种充满他的整个脑袋的软绵绵的嗡嗡声,他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站在他身边,向一群灯塔的职员讲故事。这些职员年纪都很轻,他们高声笑着,互相用手时推撞,或者一本正经地打断老头的话,提出一些嘲讽的批评,又引起哄堂大笑。老头的低沉的声音淹没在闹声中,只有几句话,几个字,传到马弟雅思的耳朵里。可是由于老头说得很慢,又不断重复,同时通过听众所提出的嘲讽的批评,他也听懂了那是关于本地的一个古老的传说——不过他在童年时代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传说。据说,每年春天,必须把一个年轻的处女从悬岩上投到海中,去慰劳暴风雨之神,使旅客和渔民在海上得到平安。一个狗头蛇身的庞大妖怪从浪花中涌现,当着献祭者的面把作为牺牲的处女活活吞下去。毫无疑问,这故事是小牧羊女之死引起来的。老头对献祭的仪式谈得很详细,可惜大部分都听不清楚;奇怪的是,他用现在时来叙述:“叫那处女跪下”,“把她的两只手缚到背后”,“用市蒙着她的眼睛”,“在晃动的海水里可以看得见那条龙的粘糊糊的身体”……一个渔民技进马弟雅思和那班人中间,以便走近柜台。旅行推销员向另一边挤过去,除了年轻人的喊声以外,他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小路易也根她……他的订婚……也说过一些威吓她的话……”这说话声很响亮,带着教训口吻,是从另一边越过三四个顾客的脑袋传过来的。
马弟雅思的背后也有另一些人在谈论当天的这件重大新闻。整个咖啡店,整个海岛,都在热烈地谈论这个悲惨事件。那个胖女人倒了一杯红酒给站在旅行推销员右边的那个新来的顾客。她是用左手拿酒瓶的。
墙上,最高一排酒瓶上面,四只铜钉钉着一块黄牌子:“到钟表店去买手表”。
马弟雅思喝光了那杯苦艾酒。他忽然觉得夹在两腿之间的小手提箱没有了,他低头一看,小皮箱不见了。他把手伸进短祆的口袋,想把手指上的油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