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飞马-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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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借到这本目录。这在古书专卖店也找不到,只好请老板告诉我可能有这本目录的人或是机构,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借来了。”
圆紫大师恭敬地将它递给老师。老师默默接下,将茶杯挪到一旁,以面纸擦拭桌面,再将那本书放在桌上。
圆紫大师看着目录封面说:“在我看来,其中的织部可能只是横躺着。”
老师缓缓翻动书页,照片页全是黑白印刷,纸质良好,最先出现的是一整页山水画,翻到第三、四页时,老师忽然停下了手。
左页的下半部刊载着纵长的织部肖像,确实是横躺着。
“嗯、嗯。”
老师低声沉吟,转动书本的方向。隔了半个世纪,织部的肖像画与老师面对面。书页的上半部;也就是这么看的左边又分成两个部分,刊载着像是香盒的物品。我的心情好像在欣赏魔术表演。
鸟儿倏地飞过窗外。
老师一语不发地专注看画。我畏畏缩缩地将视线移到圆紫大师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您会知道?”
“如果不是横躺着,就没办法切腹。”
圆紫大师说道。
“啊?”棒槌 学堂·出品
“当你看到目录上想买的商品时,会做何种记号?如果是我,应该会把商品号码圈起来。然而,听老师形容叔父的个性,就算他怕麻烦将那一页对摺也不値得大惊小怪。织部的肖像从腹部以下被摺了进去,使得老师在翻页的时候,那一页冷不防地跃入眼帘。摺书这种行为,在老师家根本是连想都不能想的禁忌。”
我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朋友的太太有洁癖。大概是因为疼小孩,所以做一点活儿之后就会要求小孩马上洗手、使用无菌棉、不准小孩在父母用过的盘子里夹菜,或是吃别人尝过的食物。听说她是以这种方式养育小孩。孩子懂事以后,有一次她带小孩回娘家,却忘了带孩子的茶杯,她觉得在自己娘家没关系,于是拿了家里的茶杯让孩子使用,但是孩子拒绝了。如果强迫孩子吃娘家的东西,孩子马上出现严重的腹痛症状。对于小孩而言,家规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束缚。如果是感受性特别强烈的小孩,这种情况会更明显。”
接着,圆紫大师以眼神指向研究室的书柜。
“乍看之下,老师随性对待书本是受到叔父的影响,或者也可以说是对父亲的反抗。然而我刚才确认过了,书本上没有写半个字,这证明了家教多么深植人心。”圆紫大师的视线飘向空中。
“小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书页被摺,而且武士的肖像画从腹部被摺成两半。这件事和切腹及手术的印象重叠,白天顾着玩耍便忘记了,结果却出现在晚上的梦中。”研究室再度恢复宁静,圆紫大师说完了。
织部的画像沐浴在明亮的光线中。或许是记忆中的迷雾散去,他的身影看起来反倒像是做日光浴的庸俗老人。
不久,远处传来学生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仿佛阵阵波涛。上午的课程结束了。老师抬起头来。
“哎呀,这、这真是……”
老师说道。他并没有流泪,却一脸破涕为笑的表情。
年近七十的老师缓缓起身,面向窗边,粗短的手指反剪在身后。他望着在玻璃、金属反光下的东京街头,以及残留在枝桠上的柔嫩绿叶。魁梧的背影好像很温暖。我想,老师一定在聆听那年夏天,微风拂过松树的声音。
砂糖大战
□ 1 □
一到七月底,天气热得活脱像在洗三温暖——这是共识,还是既定观念,或者干脆说是“事实”。
所以,我穿着一件看起来很凉快的无袖上衣,纯白底滚深蓝边,来到了东京。然而,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这人总是学不乖,一直在重蹈覆辙。其实我前一天去听歌剧,觉得膝盖和手肘好冷。当时,谁都会觉得剧院里的冷气开太强了吧。晚上回家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实际上,今年是冷夏,不过实在冷得出奇,我还真担心海产店和啤酒屋的生意撑不下去。若是恶魔把十个人从别的季节带过来,然后要大家猜,“好,你觉得现在是几月?”恐怕这十个人都会猜错,最后小命不保。
今天早上,太阳公公露脸。太阳的力量真伟大,我昏昏沉沉地挑了一件夏装。难为情的是,电车离站之后,负责照亮大地的太阳公公便躲进了云层。
我转搭地铁,电车在涩谷钻出地面时,天空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我来涩谷一趟,是因为昨晚突然想起朋友说高更的电影正在上映,不过不知道下档了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涩谷放映。我天生急性子,反正去看看,心想如果没有就算了。我大概早上十点半抵达,在书店里站着阅读电影相关资讯,这么做虽然有点抱歉,不过我不是开玩笑,今天还真冷。明明快八月了,气象预报仍未宣布梅雨季结束,明年这时候若还听闻这种现象,大概有点难以置信吧。我犹豫不决,担心电影院可能开冷气。原本打算来巧电影的我,脑海里不可能没有御寒对策。不过,出门时却忘了(头来什么也没做)。
我皱眉缓步而行,路上的高中生从我身后超越,瞄了我那裸露的手臂和肩膀一眼。我终究不敢自夸,自己并没有吸引思春期男孩的魅力。岂有此理,那家伙竟然卷起袖子,而且一走过我身旁,马上把袖子拉下来。
这下糟了。棒槌学堂·出品
或许是心里这么想,我格外注意路上西装革履的男人。
好歹我也是女人,一想到自己的穿着与周遭人格格不入,顿时心情低落了下来。我失去了看电影的兴致,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潮前进,自然而然走到了八公【注】前面。我垂头丧气地坐下,身边坐着一名中年妇女,穿着有袖衣服。另一边也坐了两名女学生,她们穿着制服,无忧无虑地朗声聊天,仿佛连阴郁的天空都亮了起来。当然,她们身上的制服也有袖子。
【注】:涩谷车站前的著名铜像“忠犬八公”。
我渐渐觉得自己的裸露程度非常荒谬。
“请从石洞里出来……”
我在口中喃喃自语。如果以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向太阳公公祈祷,简直是个不成体统的天钿女命【注】,不如跳场祈晴舞算了。
【注】:在日本神话中,《躲岩洞》等段子出现的跳舞女神。
“等很久了吗——”
耳边传来一个拉长话尾的声音。坐在稍远处的一名年轻男子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女孩。
“等好久了——”
说他们像夫妻呢,但又像男女朋友吧。男子以一模一样的语调接话,站了起来,体型高瘦,活像一根竹竿。
双方是挑选个性相同的人为交往对象?是女方配合男方?还是正好相反?抑或彼此携手打造一个透过两人法则来运作的小国呢?我不太明白,怎样才会形成这种组合。
“等得我头发都白了——”
“抱歉——”
两人的对话和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我如果就这样坐着,看起来也像是在等“男朋友”吧,或许会因为美貌而被搭讪……,我想像这一类无聊的事,双臂交抱,以手掌抓着手肘取暖,觉得关节部分,也就是肩膀和膝盖好冷。
我看了裸露三分之二的膝盖一眼,并以手掌抚摸手肘,忽然想到,“为什么不说肘盖呢?”手肘正好被手掌包覆着,肘盖不是比膝盖可爱多了。
“小肘盖、小肘盖。”
我又在喃喃自语,缩了缩脖子,眼前突然出现一名男子。
“你看起来很冷喔?”
他确实在对我说话。我出于防卫本能,绷紧身子。
(怎么办?别理,他就会走开吗?)
我姑且沉默地低下头,连手都停下动作。
“我也有点感冒了,还好喉咙不痛。”
我猛然惊觉,抬起目光。白皙的脸孔、姣好的眉型、内里雏【注】的精致五官,这张现代感十足的脸正看着我。
【注】:古装人偶的一种,依天皇、皇后的造型制成的男女人偶,分别名为男雏和女雏(又称内里样和御雏样)。
“前几天感冒的——”
圆紫大师说道。
□ 2 □
“前一阵子你说过,跟咖啡比起来,你比较喜欢红茶吧?”
圆紫大师问道。我们经过天桥底下,朝宫益坂的方向走去。他在大学解开织部的梦境之谜,那天下午,我们回程一起搭车的途中,我不经意说出自己的喜好。
“是的。”
“所以,我才会出声叫你。前方不远处有家红茶店。”
我们在大马路右转,往前走到第二、三家店,门口挂着一面米白色招牌,以深褐色字体写着“ad lib”。
“听说老板以前当过演员。”
“你们认识吗?”
“不,我也是第二次来。前一阵子,紫带我来过。”
紫是圆紫大师的弟子。今年春天,他独挑大梁,从小紫升上紫;冠面如玉、才气纵横、舌灿莲花,相当受女孩子欢迎。
“那天很凉爽,店里没开冷气。我想今天也不会开。”
大门的玻璃内侧挂着一张厚纸板,上面用奇异笔工整地写着“十一点开始营业”。我反射性地看了手表一眼,十点五十六分四十七秒。秒针往四十八、四十九、五十移动,其实不必持续钉着指针。店家或许是察觉到外面有动静,有人伸手拿下厚纸板,把门打开。感觉那扇门很沉重。
“欢迎光临。”
是个女孩,一双大眼滴溜溜转,一脸惊讶状;大概是工读生吧。
“看吧。”
圆紫大师脚踏进店内,回头说道。果然没开冷气,室内装潢采用与招牌一样的米白色“来这里喝茶,心情会平静下来喔。”
我们在靠走道的位子相对而坐,圆紫大师像在对获救者说道。
我噗哧一笑。“坐在八公前面的我,看起来那么可怜吗?”
“不。该怎么说呢……,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孩’。”
一头短发的我,或许格外符合这个角色。
里面的门打开,老板出现了。他走进柜台,修长的身材,突出的下巴蓄着胡子。工读生过来接受点餐。
我和圆紫大师分别点了阿萨姆奶茶和锡兰柠檬茶。
“比起咖啡,为什么你比较喜欢红茶?”
“与其说喜欢或讨厌,倒不如说是个人喜好。”
沉重的大门打开,有三个女孩走进来。顿时,三人背后灰蒙蒙的天空映入眼帘。由于店内的窗户是大片雾面玻璃,所以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从相同的方向走这条小巷进来,那感觉简直像是剪下了眼前的世界,从前方直接走过来似的。
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她们不像叽叽喳喳的小女生,在落座之前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坐在离我们和柜台最远的内侧座位。圆紫大师背对着她们,我的位置则看得见。
其中一人面向我们低头坐着,其余两人背对着我们。
“那,你为什么喜欢红茶?”
“嗯……”
我以左手抓住玻璃糖罐的银盖,稍微拎了起来。当我拿起又放下时,盖子发出了“锵”的清脆声响。
“当然,因为这是饮料,我只要说喜欢那个味道就行了。确实也是如此,不过还有一点,纯粹是我个人的印象。”
“印象?”棒槌学堂·出品
圆紫大师以精神分析师的试探口吻,温柔地问道。
“嗯,总觉得咖啡好像巴洛克,红茶像洛可可。”
这可不是老早就想好的形容,而是现在看着圆紫大师,心情很放松,好像正与一个理解力很强的叔叔交谈,心里的感受自然化成言语。
茶送来了。
□ 3 □
工读生把茶送上来便离开,我连忙说:“呃,请让我猜猜这家店的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由于圆紫大师在前一阵子巧妙地解开谜底,所以我想向他聊表谢意。
“什么?”
圆紫大师偏着头问道。我不理会,迅速说:“完美主义者。拘泥于小事,做事一丝不苟,心细如发。”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圆紫大师,想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
“好,我问你。”
不过,圆紫大师不慌不忙地交抱双臂。
“你是基于什么理由?”
红茶茶杯微微冒出水蒸气。
“那,请您猜猜看,限时一分钟。不能边喝边想喔。”
我将身子稍微探向桌面,圆紫大师微微一笑。
“这个吧。首先,你并不是从老板的打扮来判断。如你所见,他身上的白衬衫很干净,但是从这一点来判断也未免太普通。店内的装潢也是如此。你不可能像刚才那样,凭一股蛮劲瞎猜。不过,好像也没有其他线索。”
我缩回身子靠在椅背上。圆紫大师接着说:“这么一来,说不定有些线索只有你知道,而我不知道。所以,我马上察觉到的是……”
这次,换圆紫大师将身体探向桌面。
“你说红茶会令人联想到洛可可,所以你喜欢红茶。这段话的余韵尙存,你却突然转到这个话题。当时,发生了什么事?红茶来了。然后,你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红茶一来,你就急着说呢?”
圆紫大师将手放在桌上。
“还有,你刚才故意说:‘不能边喝边想喔。’为什么不能喝了茶再想呢?当我一说出‘线索’时,你就缩了回去。”
圆紫大师愉悦地看着我,一副好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