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冷月-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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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仇先生的大名把个镇雄州快要涨破了,一把豆腐渣换白花花的银子,发财还救命,留下好名声。天下风光,你占个罄尽,还来问我吗?”她乜斜着眼,一脸戏谑。看仇家发窘,她继续调侃道,“。。。。。。我还知道仇先生是兆谦和家的旷世恩人,就要东床坦腹,做乘龙快婿啦。。。。。。”
“你到底是什么人?”
“真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可以告诉你。不过先生可要坐好,千万别吓着。。。。。。”
“等等。让我先去看看病人。”
进得屋内,借着手中的松树明子看见病人正在挣扎着往起坐,仇家喊:“快去找个盆子来。快点。。。。。。”
盆子找来还没放稳,病人猛地坐起来,喷出一口黑血,俩人赶紧扶住她。仇家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还得吐,使劲吐,使劲。。。。。。使劲。。。。。。”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拍背。黑血一口口喷出,夹着血块,足足吐了小半盆,才渐渐止住。仇家说:“去把人参汤端来吧。”
喝几口人参汤,病人又睡着了。俩人坐一会儿,看着她呼吸渐渐平稳,已无大碍,悄悄退了出来。
天黑透了,丝丝缕缕的浮云拥挤着闪闪烁烁的星斗,沁人的凉风摇曳着屋后的竹梢,刚点燃的一笼篝火哔哔剥剥,爆出的火星子缭绕在俩人的脸前头顶,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兽鸣。
接着刚才的话题,这女子继续她的述说;“十天前,就是你的医馆开业的前一天,兆谦和不是去教场坝新开的一家妓院耍粉头吗?不是差一点命丧淫窟吗?住在城里,你肯定是听说了的。那妓院就是我们姐妹俩开的,差一点要兆谦和性命的婊子,就是我。仇先生,你信也不信?”
仇家张大嘴巴,傻楞楞看着她,问:“你是说。。。。。。病人就是当时打斗受得伤?”
“嗯。”
“等一等。刚才你说姐妹俩,可是我又听见你叫妈妈。。。。。。”
“听我慢慢跟你说嘛。仇先生,请先干了这碗酒。。。。。。”她双肘拄在桌子上,两手托着脸,摆出一幅天真娇憨样,火光晃在脸上,一半明一半暗,颧骨、额头、鼻翼以及发丝、睫毛、汗毛仿佛镀了一层古铜色的光泽。仇家端起酒碗饮水似地喝下去,听她继续说,“。。。。。。我们姐俩是广西紫荆山人,姐姐叫胡大妹,我叫胡三妹。咋个说呢?唉,就从十天前那个凌晨说起吧。。。。。。”
十天前的那个凌晨,一伙恶奴悍仆押着大妹三妹直奔西门。天还早,城门没开,只能坐等。坐着,坐着,李湖突然站起来,变颜变色,惊惊乍乍地问王江:“跟着老爷的有几个人?”
王江想了想说:“除了梁栋。。。。。。还有两个家人吧?”
“那还行?贼人敢设局谋刺老爷,备不住会在路上设伏呢。王江,你和我看押这两个婊子。你们几个,快去追老爷,千万要快。。。。。。快。。。。。。”
几个家丁撩开长腿就跑,顷刻消失在薄薄的晨雾里。李湖歪歪头,扭扭嘴,王江会意,眨眨眼,裂嘴一笑,拉起姐妹俩就走。开始走得很慢,散步闲逛似地,一边走还一边唠闲嗑,绕出西关,俩人拽着姐妹俩越走越快,简直就要跑起来。连颠带窜跑了一气,干脆一人扛起一个,直插呢噜沟。下大沟,并没远走,趟河进村,躲进了一户人家。
惊魂初定,三妹问:“两位大哥,我们素不相识,不知为啥子如此仗义,舍命援手。。。。。。”
“现在啥也别问,抓空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我们晚上走。”
说着,俩人出屋,一个上邻家的房,一个上村边的树,十分警觉地猫了起来。这家主人除送两次饭,一天没露面,姐俩乐得蒙头大睡,直到黄昏。天刚擦黑,李湖王江进来说,马上走,接咱们的人来了,说着七八个壮汉拥起姐妹俩就走。薄暮时分,路上已经没啥子行人,汉子们依然很警觉,有人前面趟道,有人后面押阵,一行人从城西绕城南,钻进城东的一条山沟,他们没有远走,在离城仅十多里路的打蕨沟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天。
胡大妹的伤发作了,胸口疼得无法忍受,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呼吸微弱,连床也下不得。三妹想跟几位救命的大哥说,姐姐不让,说救命的大恩尚未报答,咋能再麻烦人家,何况危险远远没有过去,藏还惟恐藏不住身,提心吊胆的,能有什么办法。
听说兆谦和当天就报了官,中午时分,百十名大兵,二十多衙役,沿着南北官道呼啦啦追下去,一直追了二十多里。第二天大兵衙役们又出城去追,不过只追了不到十里,就打道回府了。第三天一大早,这些大兵衙役出城门,再也不肯远走,在关厢遭害了一天,折腾得酒家、饭铺、烟馆、妓楼,甚至卖凉粉的、剃头的、修鞋的、钉马掌的。。。。。。家家户户摘幌子,下招牌,关门上板,人人佛前祈祷,恳求老天爷,立马下场碌碡大的冰雹,砸死这些龟儿子们。
打蕨沟只有一户人家,女人热情得象一贴刚刚烤化的膏药,白天黑夜围着胡家姐妹打转转,汤汤水水,三餐饭菜,伺候得周周到到,闲下来就陪着姐俩说话。兆谦和请官府发兵追捕,大兵衙役消极怠工,不肯出力的消息就是她带来的。南门外开了家医馆的消息也是她带来的,什么有钱的白银一碗,没钱的白米一碗,什么一把豆腐渣给邻村的王阿大治臁疮,什么豆腐炖猪草给进士他爹治头晕,什么豆腐泔水给兆府千金治烂手,就要当上门女婿了。。。。。。她一会儿进来讲一段,一会儿进来讲一段。
三妹听得心痒,几次想找救命的大哥说说,请这个牛得不得了的郎中给姐姐看看,硬是被大妹拦下。说起来,到现在姐俩还不知道救命恩人姓甚名谁呢。
第四天凌晨,李湖敲门进来说,马上就走。外面准备了两乘滑竿,抬着姐妹俩绕道城北,插山沟,越山脊,涉山溪,走了大半天,才来到现在这个地方。
仇家说:“天不早了,再看看令姊去吧。”
三妹还没从回忆中醒来,仍继续着她的讲述:“。。。。。。原来,房子已经过钱买下了,粮食准备好了,烧柴准备好了,棉被准备好了,就连下蛋的鸡婆都准备好了,这哪里是救命的大哥呀,简直是西天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嘛。。。。。。”仇家说:“好了,好了。一会儿再讲,一会儿再讲。先去看看令姊。”
胡大妹睡得很香也很平稳,三妹叫醒她,喂了几口人参汤。她说不睡了,就这么躺着说说话儿吧。仇家揿着脉,问她饿不饿,有没有想吃东西的感觉。大妹想想,说要解手,俩人扶她到屋后,三妹用眼示意,你可以走开了。仇家不理会,抬手就去解大妹的裤子,褪下来,一手提着一手扶她蹲下,说:“好了,解吧。使劲,使劲。。。。。。”
三妹心里想,人家女人拉屎,你蹲这儿弄啥子,想占便宜,看白光光的屁股?她不知该怎么撵他走,犹豫了一下,说:“仇先生,到前面坐吧。忒臭。。。。。。”
仇家不理她,弯下腰去,将手中的松树明子照着白白肥肥的屁股,替大妹喊起加油:“拉呀,拉呀,使劲。。。。。。”
屎终于出来了,他拿竹棍儿挑了一点,凑到松树明子底下看:“好了,黑屎。好了,恭喜恭喜,大难不死呀。。。。。。说实话,我以为真得栽到这儿呢。这么重的伤,又耽搁这么久。。。。。。哎,睡觉,睡觉,真的乏了呢!”
可是睡不成了,取药人回来了。仇家奇怪,来得时候走了一天一夜,他连去带回咋个才用了大半夜呢,腿也忒快了吧。
取药人就着剩下的残羹冷饭吃个风卷残云,盆干碗净,抹抹嘴,卷颗土烟,特惬意地吸了两口,他说:“。。。。。。兆谦和出事了,让衙门给扣了。昨天——噢,该是前天,仇先生你刚离家,就来人把兆小姐叫走了。她家老爷一大早去了衙门,直到下晚也没回来,却过来两个公人,说是让送被子,送晚饭。。。。。。”
俩人目瞪口呆,我看着你,你看着我,谁也说不出话。
第十章
镇雄是从西汉武帝建元六年开始设置县级政权,由中央政府派遣官吏管理的。不过那个时候有官无城,管理还十分松散,十分粗放,真正能够控制百姓的还是少数民族酋长。
诸葛亮南征七擒七纵孟获时,当地彝族首领济火率领百姓,开路修桥筹粮向导并亲自参加战斗,立下汗马功劳,受到刘备的封爵赏赐,借此机会蜀汉政权也乘机增大地方官员的权限,削减少数民族部落酋长的势力,加强了统治。这些在《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中都有记载或演绎。
唐宋以降,中央政府在少数民族占据多数的边远山区,更是努力将大一统的封建统治发展到极至,再加上戍边、屯垦、经商、流放、逃荒、避罪以及梦想发财四处淘金,汉人一年一年增多,汉风汉俗逐渐浓厚,少数民族上层人物也喜欢上了中原文化,学习汉人的礼仪习俗,使得昔日的“蛮荒之地”,“瘴疠之地”与内地民风民俗民情越发趋同。走进城外的大村小寨,一个个俨然京城脚下外省人聚集的大镇小村,有时候真能令旅子游客糊里糊涂,错把他乡当故乡呢。
明初,朝廷遣征南将军颖川侯傅友德出兵云南,洪武十五年筑城设府,随即兵还废弃,嘉靖五年又在松林湾重新筑城,一年后被造反的彝民军攻破,直到清雍正五年改土归流成功,撤府设州,算是完成了中央政权在这里的最完备的统治,又过了四年才在现址筑起城池。
州衙门与内地所有的州级衙门差不多一模一样,八字墙拱卫着三楹大门和大门两侧的申明亭、旌善亭。进大门是甬道环护着的戒石亭,再往里走是仪门,过了仪门依次是大堂,二堂,三堂,三堂两侧,东面是签押房,西面是花厅,这里才是知州大人平时处理日常公务,接待私密客人,品茶饮酒,散淡悠闲的地方。此刻,知州王际熙就在西花厅等着兆谦和。
头一天,他接到六百里加急廷寄。这对他来说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呢。为哪样?朝廷有什么事,上头有总督,有巡抚,有道台,有知府,哪里轮得着找他?就算有哪样事非找知州不可,也应该由总督、巡抚、道台、知府一级级传达下来,大可不必直接找他呀。尤其是廷寄上只有十二个字,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让他更是惶恐,更摸不清头脑。他一夜没睡,磨磨叨叨,将那十二个字翻过来,调过去,念叨了不下千遍。。。。。。着镇雄州知州即刻进京陛见。。。。。。着镇雄知州即刻进京陛见。。。。。。
王际熙的头都大了。进京面见皇帝可以是好事,升官的希望就在陛见的那一会儿,只要应对得体,切合圣意,皇帝一句话,升迁就在即刻。也可以说是坏事,要是有什么案件牵扯到自己,有什么人谗言诬告自己,进京即是入狱,就算将来能捯扯清楚,洗刷清白,牢狱之灾定是难免,不脱几层皮回不了家。万一有啥子捯扯不清的,流、徙、杀、剐也说不定呢。
咋个办?想了一夜,愁了一夜,结论是没得办法,任啥办法没有。只好多带金银,多带古董,多带土特产,见庙就烧香,见官就磕头,多多往坏处设想,使劲往好处努力吧。
这时候他想起了兆谦和。
其实兆谦和与地方官员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和几任知州、州同、参将、守备甚至吏目、巡检、千总、把总时有来往,应酬不断,兄弟相称,互有馈赠。前几天,衙门和绿营都派了人为他追捕刺客,直到现在他还没上门道谢呢。王际熙不怪他,自己险些命丧淫窟,三姨娘被戮,够遭心的了,礼数上亏欠些,算个毬呀!关键是得让他拿出点东西来。
咋个让他拿?一夜的苦思冥想,王际熙胸有成竹。
兆谦和进门的时候,西花厅里四盘凉菜已经摆好,芥末鸭掌、椒盐鸭肫、醋浸鸭肠、姜米鸭舌,还有一大坛子自酿的米酒。仔细看,桌子上摆得竟是银餐具,银壶、银盏、银箸、银碟、银盘、银碗。
王际熙笑呵呵地迎上来,粗门大嗓地说:“紫云呐,劳动你的大驾可是不容易哟,就不想老哥哥?上次冒了一头,又有十来天了吧,怎么就不来走动走动呢?”
那个时候,有点身份,有点地位的人,相互间最亲近的称呼,是只能称呼字,不能称呼名。兆谦和字紫云。
“王大人,家宅不幸,接二连三出事,咋个有脸送上门,等着让你笑话呀!”
“哪儿的话,咱们兄弟谁跟谁呀!你不来是你见外,是你等着老哥哥骂呢。快坐,快坐下。。。。。。你不来看老哥哥,老哥哥想你呵。这不,聊备小酌,请你来叙叙。。。。。。来人呐,烫酒、上菜。。。。。。来,兄弟,快坐,快坐。”
说着,八道大菜——脆皮鸭子、八宝鸭子、水晶鸭子、卤煮鸭子、烂糟鸭子、缸炉鸭子、黄焖鸭子、酒酿鸭子,四道炒菜——京酱鸭丝、虎皮鸭丝、葱爆鸭丝、豌豆鸭丝,一道汤菜—— 一品神仙竹荪鸭子锅流水般端上来。同时端上来的还有一银制汤桶,冒着腾腾热气。
“王大人,整得太大了吧,咋个弄这么多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