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3-灯火楼台-第2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两淮出盐,盐课收入为两江一大财源。但上江安徽、下江江苏两省的人吃不完两淮的盐,所以淮盐有指定的销售地区,称为“引局”,分布在鄂、湘、西、皖四个省份,西非山西而是江西。这四省都有淮盐督销局,收入亦归两江。
“也不回杭州查,也不叫采运局去办,我有个极方便的法子叫老宓写信到各处问一问,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口中的“老宓”,名叫宓本常,宁波人,他是阜丰雪记沪庄的档手。沪庄是阜丰总号,由他分函各地阜丰联号一查“司关厘局”近几个月汇款到淮军后路粮台的数目,每个月的负担,大致就可以算出来了,确是个很方便的办法。
“不过,”古应春说:“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这件事就是隐秘,这样子做法,会不会有风声传出去?”
“ 有啥风声传出去?”胡雪岩说:“譬如,你是南昌阜丰的档手,我问你江西淮盐督销局每个月汇到江宁淮军后路粮台的款子有多少?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
“不错,不错。我是知道了有这么件事,才会顾虑,不知道,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不过,小爷叔,既然各处都是汇到江宁,那又何必费事,只要江宁阜丰查一查,总帐不就出来了?”
“啊!啊!”胡雪岩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脑筋不灵了!
‘脱裤子放屁’,真是多余的。“
于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胡雪岩就办好了这件事,只不过写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左宗棠,说江苏各处解交淮军后路粮台的款项,似乎除了委托阜丰以外,另无更简易的通汇之法,所以已函江宁阜丰开单径呈辕门,如有缺漏,另再设法查报。此外叙明,准明年灯节以后,到江宁叩遏。一封是写给江宁阜丰的档手,照办其事。
“小爷叔,”古应春问:“开年什么时候来?”
“总在上灯前后。”
“好!到时候我陪小爷叔一起到南京。”
“我当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不过,也要看七姐的情形。”
“那时候一定不要紧了。”古应春又说:“阿七得病,小爷叔回去了不必提。过年了,何必让老太太记挂。”
胡雪岩不答,沉吟了好一会,叹口气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七姐为了我,会这样子在意。”
古应春欲言又止,考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小爷叔,既然你看出来了,我索性就说吧!阿七为小爷叔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常说:树大招风。小爷叔无心结下的怨家,大概不少。这倒还在其次,这几年小爷叔用的人,大不如前,有的本事有限,有的品性不好。她说,她还真不知道小爷叔的眼光,为啥不大灵了?是事情太多太杂,还是精神不济,照顾不到,或者是别有缘故?”
胡雪岩脸一红,心知道“别有缘故”四字,是古应春说得含蓄,这“缘故”,说来说去总由于狗皮膏药在作怪。
“七姐为我好,我晓得。不过,她实在也担心得稍微过头了。”胡雪岩又说:“等七姐稍微好一点,你同她说:她说我的毛病,我要仔仔细细想一想,结结实实拿它改掉。”
“小爷叔这么说,阿七心里一定宽得多。”古应春欣然答说。
五“螺蛳太太”
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歉疚之故。
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她本姓罗,行四,未嫁以前,是个极能干的小家碧玉,认识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罗四姐”,算是个尊称。这罗四组慧眼识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时候,接济过他。可惜胡雪岩已经娶了妻子,彼此虽都有爱慕之意,却无从结合。不久,太平军起事,他们纷纷逃去,音信不通,一别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长驻上海。清明之后不久,胡雪岩的旧侣张胖子去世,在静安寺作佛事,他跟古应春夫妇去祭吊时,看见有个在烧香的淡妆少妇,异常面善,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少妇烧完香,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么人?
静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建于吴大帝赤乌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静安八景”之称,但那时已只剩下“涌泉”一景,涌泉又称沸井,井中之水终年翻翻滚滚,有如水沸,上海人说它是个海眼。初礼静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妇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装作来看沸井的旅客,驻足不行,以观动静。
“阿华,当心,当心,跌到井里,把你小命送掉!”
原来那小大姐探头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倾,这个动作很危险,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又惊又喜地在想:这不是罗四姐?
本想冒叫一声,证实了再上前招呼。但游客甚多,而上海的风气虽然比较开通,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虑了一下,回头关照书僮桂生,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越快越好。
桂生飞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说一声:“跟我来,有要紧事,快,快!”
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脚。
“是我们老爷要叫你。”
“彩凤,”胡雪岩悄悄指点:“你上去问她,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如果她说是,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
彩凤很伶俐,想了一下问:“如果她不肯去呢?”
“你就回过头来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计,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仿佛有难以沟通的情状,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索,遥遥望去,显得相当震动似地。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
“七姐,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你还记得记不得?”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记得。”
“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假传圣旨’,说你同我是亲戚,请她来见面。马上就要来了。七姐,你请她到你那里去,仔仔细细问问她,她好象居孀在那里。”
“好,好!”七姑奶奶连连答应,又问,“小爷叔,你呢?”
“我到钱庄里、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马上来。”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才看到彩凤领着莲步姗姗一个俏括括的素服少妇,扶着小大姐的肩头,冉冉而来。七姑奶奶性子急,撇开一双大脚,迎了上去。
“是不是罗四姐?”
“不敢当。我姓罗,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们小爷叔叫我‘七姐’。罗四姐你也这样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在罗四姐听,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既是“小爷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这个疑团,还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才谈得到其他。
“请问,古太太你的‘小爷叔’是哪个?”
“还有哪个?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
罗四姐又惊又喜。她也曾听说过,阜康钱庄的老板,就是从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一直想打听,苦无机会。不想真的有这回事。
“罗四姐,”七姑奶奶说,“你听我叫他小爷叔,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
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他也跟我说过。
等下他也要来的。“
罗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这一转念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
“罗四姐,”七姑奶奶催问着:“你肯不肯赏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身世。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避战乱,转徒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不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二十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
“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象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
“罗四姐,换了我,也会象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来见一见。”
“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
“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叫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
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借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打灯五更鸡,闷倒头读书……”
“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工夫去捡。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
饿死的人是有,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
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象。”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你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土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两银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
“先是吐血。”罗四奶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 “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到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
“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象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没有。”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