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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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不是照你我推想的人之常情那个轨道发展的,而常常是越出常轨,按照报纸制造耸人听闻的自由轨道发展着。某一天,某一家大报纸,据说是一直和孔氏大家族唱对台戏的另一个大家族的报纸,在社会新闻版(这一版是最受有闲人士及不闲人士的欢迎的)里登出一件杀人和自杀的人命案来。说的是某大公司有一个总经理(报上说,“姑隐其名”),他的一个别墅里的某姨太太,因受虐待,遭受遗弃,发了神经病,抱子投河自杀了。接着她的妈妈进城去,得知此事,因受刺激太深,过街的时候不慎被汽车轧死了。报纸上这件新闻最后留下伏笔说,“据说内情非常复杂离奇,记者正在向有关方面探访,将以专稿报道”云云。
娶妾记(14)
这条新闻是当做一条最普通的新闻登载出来的,位置也摆在并不显眼的地方,因为现在投河、上吊以及汽车轧死人的事多的是,没有什么新鲜。但是又埋下“内情非常复杂离奇”的伏线,又有吸引人的力量,大家等着看下文。果然过了几天,几个报纸的编辑部都根据自己的需要,或者说他们老板的需要,作了不同的报道。有的报纸只是照抄前两天报纸上的报道,而故意略去“内情非常复杂离奇”一句。有的报纸甚至把母亲被汽车轧死和她的女儿抱子投河自杀,分别报道成两件事。一件是一个女人因精神病抱着孩子跳河自杀了;另一件是一次普通的车祸,有个老女人做了车下鬼。另外一张报纸却报道得大不相同。隐约提到那个被轧死的老女人,名叫吴淑芳,是小学教员,和那个抱子投河自杀的女人张小倩是母女关系。吴淑芳是抗战初期从上海来大后方寻亲不遇,现在偶然地找到了既富且贵当了某大公司总经理的元配丈夫,这位总经理却不肯认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却又无故被汽车轧死了。那个叫张小倩的女人就是吴淑芳的女儿,也就是那个某大公司总经理的宠妾。这个吴淑芳去看女儿,认出那位总经理就是她的元配丈夫,闹了起来,张小倩一气就疯了。另一说是吴淑芳冒认丈夫,想要敲诈那个公司总经理的钱财。法院正在调查云云。
为什么一件事实,我在前面已经向你们作了负责的报道了,在几张报纸上却有这么不同的报道呢?这些“无冕之王”为什么用笔杆子互相打起架来了呢?一言以蔽之,老板不同,利害不一。而且我们知道总经理有的是钱,而钱是能通神的。“神”还如此,你这凡世间的什么“王”以及这些“王”后面的报纸老板们,在美钞、黄金的攻势面前,顶个屁用呢?
官司打下去,慢慢就热闹起来了。那个叫吴淑芳的老女人的后嫁丈夫,就是那个老工人,向法院递了状子。这个状子是吴淑芳没有被轧死以前亲笔写的,在报纸上影印出底稿来了。说明这个总经理不认元配妻子,又*她的女儿,这个女儿也就是总经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位总经理*了自己的女儿,强纳为宠妾,还生了一个儿子。吴淑芳还举出一个很有力的证明,要求查验,说她元配丈夫,就是这位总经理的肚脐眼下面有一块银元大的青瘢。这种隐秘的地方岂是一个女人能够随便知道的吗?这一下就在山城轰动起来。于是道德会出头来发表谈话了。妇女会也出头声援来了。至于有些被这个总经理的大公司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小公司,更是乐意出钱印出影印的状子到处张贴,或者假借各种名目的法团站出来主持公道,印出整齐的“十大罪状”之类的“快邮代电”来。有的还出钱登在报纸上的广告栏里。这罪状里有一条说,那抱子跳河自杀的女子是被人掀下河去的。那老女人也是总经理收买人故意用汽车轧死的,说他企图消灭罪证。
这种种的情况,我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去调查。但是这样的总经理,是很懂得西洋那条谚语的:“富人要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孔还难。”既然他死心塌地地要进地狱了,什么坏事还不敢干呢?何况他有一个一肚子坏水的烂师爷给他出谋划策,而上面还有孔家大老板面授机宜呢?
那么这案子后来怎么结案的呢?
说起来更是离奇……你们把眼睛睁得那么大望着我干什么?……要我三言两语就把这个离奇的公案说清楚,免得大家憋得心里难受嘛!慢一点,难道冷茶都不让我喝一口,润一润喉咙吗?…… 。。
娶妾记(15)
好,好,我就三言两语摆完它吧。
某一天早晨,一张大报在社会新闻栏里,登出一个消息。说国际贸易公司总经理王聚财投河自杀了。在报上赫然登出他的绝笔书。说他为富不仁,受到天罚,鬼使神差地*他不认识的亲生女儿,纳为姨太太,生下孽子,又被他的前妻前来认出他来,他自知铸成大错,无法悔改。现在前妻和女儿以及孽子都亡故了,他无脸再活在人世,所以一死了之。并且奉劝世人不要娶妾等的话。总之,这位总经理承认了事实,并且良心发现了,做出了以身殉道这样高尚的举动来,的确是令人感动的。
在同一张报纸上,还登着他投河时脱下的鞋袜的照片,还有被打捞起来的浮肿得不像样子的尸体。这当然是有力的证明了。何况“国民道德促进会”还登着劝世的文章,妇女会登着反对男人娶妾以及号召妇女不要当小老婆的评论呢?
不过,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么复杂的。另外一张报纸上却登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报道。题目是《总经理金蝉脱壳记》。报道的是“据某方面传出可靠消息”。内容说的是这位能干的总经理早已奉某巨公(谁都会猜想是孔家大老板)面授机宜,改名换姓,飞往台湾担任一位经济接收大员去了。那具面目全非的浮肿尸体不过是总经理这只金蝉临走时脱的壳罢了。
这当然更是一件耸人听闻的消息,也在这个山城嗡嗡嗡地响过一阵,后来也不见提起了。为什么?因为大家早已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匆匆忙忙打点行李,活动美国飞机票,或最低限度在美国的登陆艇上占个位置,像蝗虫一般,成群结队,赶回上海、南京、广州、武汉等地去“劫收”去了。谁还热心去管这山城的亲父*亲女一案的道德问题呢?
于是山城里大蝗虫飞走了,小蝗虫飞来了。照样熙熙攘攘地做生意买卖;照样收粮取税;照样办报纸,制造戡乱建国的言论;酒楼茶坊,照样热闹非凡;舞场照样灯红酒绿,小公务人员照样那么凄凄惶惶地上班下班,和骏马飞奔的物价竞走,提着、背着、抱着一大捆当今政府新发行的金元券和一个小口袋去米店排队。至于那些下苦力的人们,还是一样在陡峻的朝天门梯坎上,背着沉重的负担,淌着大汗,嘶哑地呻吟着,一步一步地爬上去,无休止地在那没尽头的生活的上坡路上爬呀,爬呀……
一切都很正常。但是远远听到了隐雷声,在北方。
山城走卒摆完了他的龙门阵,有一会儿工夫了。可是大家还是沉默着,似乎还在等待他摆什么。我们好几个人却发现眼泪正扑簌扑簌地从他的脸上掉到地上哩。我问他:“你怎么啦?”
“唉,一想起这些,我就感到难过。那母女俩的影子总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为什么?”
“因为我正是那个贸易公司的那个姓黄的小职员,就是我把张小倩介绍去投考商业学校的,也是我介绍她去大公馆当家庭教师,是我把她送进了火坑去的呀……”
“怎么能把这笔账记在你的名下呢?这怎么能怪你呢?这笔血债应该记在他们的账上,应该怪罪的是他们。”我们劝他。
“他们?他们是谁?”他反问了,把“他们”二字叫得很响。
真的,到底“他们”是谁?该怪罪什么人呢?我们谁也回答不清楚。
谁来回答这个问题?谁?哪怕用刀、用剑来回答也好!用血、用火来回答也好!
1 冲壳子:吹牛、闲谈的意思。
2 《厚黑学》:当时某国立大学有一位名教授,作了一部书叫《厚黑学》,专门研究人们怎样脸皮厚、心肠黑,以求达到升官发财目的的学问。
3 六腊之战:每年旧历的六月和腊月是学校教员受聘期满的月份,到了这时,教员们都要为抢夺饭碗,争取一张下期的聘书而四处奔走,互相争斗,谓之“六腊之战”。
吃讲茶:两人或两帮发生争执,相持不下,就在茶社请有面子的袍哥舵把子来评理,说得好就罢,说不好当场就武斗起来,死伤累累,谓之“吃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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