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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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猛然回头看他,他眼睛中的憎恨是如此强烈以致那个说了这些话的人颤抖着奔跑离去。跑得和大街上的牛车同样轰鸣——我的父亲微笑并且缓慢地转身离开。 后来,他对我说,陈彻,你要知道,真正的医者,只需要这些草药就足够了。那些扬名天下的名药都是用它们做出来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它们救活的。只有做到这一步,才是真正的医者,他看着我微笑,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他说你明白吗,这才是真正的医者。而那些用千奇百怪的方子和引子去迷惑众人的人,不过是些庸医。或者,他沉默又说,是神医的玩笑。 那一刹我看着我的父亲,觉得他就是天下的王。 实际上他不是,时为永平元年。晋王司马衷统治着天下苍生和土地。洛阳城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可那个从洛阳城中逃出的乞丐对我说这不是真相。在落木堂的台阶前这个奇特的乞丐抱着我号啕大哭。他说孩子,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知道真相!晋就要亡了!北方外族早已经蠢蠢欲动。乞丐浑浊的泪水沾染着我脸上的皮肤,让我觉得它们咝咝作响。如毒蛇的啃噬。我不知所措,听着他歇斯底里的声音,他说,晋就要亡了,堂堂晋国,被一个女人左右!自相残杀!他说孩子,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 我的父亲闻声而出,赶走了这个乞丐。我茫然地望着他哭泣着离去,他的话语在我心中投下了奇特的阴影。我低声问陈寒碧,为什么呢,他说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真相。为什么。 那似乎无所不惧的神医骤然颤抖了,他问我说,你说什么。我低声缓慢地说,真相,我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问他,真相。为什么真相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如同中蛊之人般低沉地问他,真相。真相。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管城(2)
他看着我,他的掌心冰凉湿润。后来他对我说,天已暗了,你去歇息吧。 我最后的童年在元康三年的秋天结束了。我离开我的父亲陈寒碧,将要到洛阳去。 从洛阳来的老人和他在百草厅中低语。后来他让我进去。依然是在他常常坐的那个位子上,他说,陈彻,这是杜忠。明天,他要带你到洛阳去。他用一种缓慢平静的语调对我讲这个句子,就好像过去的那些时间里他让我把药草拿出去晒一样。安息香,竹恕,当归,远志。名满天下的神医陈寒碧,我从未见过他拯救任何人。他只是翻动他的草药,并且对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医者。 第二天太阳初升的时候他送我离开。在落木堂门前的台阶上,落木缓下,秋色满天。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最终对我说,你走吧。和他拒绝那些求医的人一样,他说,你走吧。我看着他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而老人杜忠拉着我的手,把我抱进了那辆高大漂亮的牛车,像所有从洛阳来的牛车一样,车轴发出裂帛的华丽声音。 我听着这样的声音,固执的从渐行渐远的牛车上回头去看神医陈寒碧,他维持着同样的姿态,站在台阶上,笔直地站立着。高傲的眼睛看着我离开,即使许多年过去,我依然觉得他是这世上至高的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用淡漠沉稳的声音对我说,你走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寒碧。 多年以后,我也不会忘记我第一次见到的洛阳。深刻而轻易地震惊了我。我从牛车帘子的缝隙里见到遥远的地方那座华丽飞扬的宫殿,堂皇而跋扈。突然的喧哗若河水一般充溢了我的耳朵。杜忠说,少爷,那就是皇上的地方。他惶恐而讨好地说着这些话。但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我厌恶他讲话的声音,就好像我厌恶他叫我少爷。管城的人从不这样叫我,他们叫我陈彻。和我的父亲一样,清楚地叫我的名字,陈彻。 洛阳的人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叫我少爷,或者,杜彻。这一切,都是杜连山告诉我的。他说,孩子,你叫做杜彻,你明白吗,你是我的儿子。我抬头看他,他有着和我相似的眼睛。不若陈寒碧那样淡定沉默。他对我微笑并且抚摩我的头发。他说,你叫做杜彻,你是我广陵杜家的第一百一十五代子孙。 我并不相信他的话。离开我的父亲陈寒碧,我如同一只幼小的野兽那样悲伤警惕。我不相信他,如同我不相信杜府中所有面容模糊神色戒备的仆人。他们看着我。叫我,少爷。他们叫我少爷,好像我没有名字。因此我对他们深感厌恶。 我的婢女秋红从不对我微笑。她长着一张硕长的脸,显得分外忧伤。穿灰色的裙子。用一双鄙薄的眼睛看我。我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如何才能让她微笑。在管城,人们总是微笑。即使我的父亲陈寒碧固执地从不医治任何人,他们也不加罪于我。总是大声叫我说,陈彻。去哪里呀。他们这样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我要去哪里,就如同对于这样的问题我总是模糊地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他们这样问,只是想向我传递他们的快乐。 洛阳的人们没有快乐。这是我初步得到的印象。从秋红那里进一步印证了下去。我和她相互防备,抱着不名所以的敌意。杜连山为我请了先生。同样一张长脸,带着我看不懂的忧伤。他喜欢念我听不懂的句子,惩罚我写看不懂的字,常常打我的手心。 这个印象我一直记得。长脸的先生和我同样奇怪的婢女秋红。他们以一种奇特的默契惩罚着我。每次,秋红总是几乎迫不及待地递上竹篾,看它飞快地在我手上留下红色的痕迹,并且迅速凸出,然后,眼睛里发出隐秘的快乐。我一言不发,任手心剧烈地疼痛。心里面想着先生讲述的竹林七贤的故事。这和竹子有关,和隐士无关。那些隐逸飘忽的高人,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竹子抽打在掌心的疼痛。 杜连山死去以后,秋红和先生私奔未遂被家丁抓住绑到我的面前。我看着他们相似的长脸,突然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和我朝夕相处却让我恨之入骨的婢女的眼睛,细长中带着隐约柔媚的光亮,让人沉醉。我看着她,微笑。然后,让家丁用竹篾把他们活活打死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管城(3)
在洛阳我离开童年,迅速成长为一个偏执阴郁的少年。我讨厌这城市没完没了的繁华,没完没了的歌舞升平,讨厌它掩盖不住的属于女人和灭亡的阴影,讨厌杜府所有让我压抑的窃窃私语,讨厌下人们带着生疏甚至鄙薄的敬意。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早已经知道了。从那些阴暗的角落我听到他们卑劣地低语,他们说,他神气什么,他不是少爷,到底是哪里来的野种,他根本不是杜家的人!他不是杜家的人! 我知道,我不属于洛阳。可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多么地想念管城。想念我的父亲陈寒碧,想念百草厅中阴郁的干燥的味道——只有老仆杜忠对我微笑。他对我说,少爷,不要听他们胡说,你就是杜家的少爷。你是真正的杜家少爷——他知道我从管城来,他也见过我的父亲陈寒碧,可他依然这样对我讲,你是杜家的孩子。你是真的。 小寒那天,洛阳下了一场新雪。我带了一壶酒去探望杜连山。和他坐在晴雪园的湖心亭中。我对他说,父亲,我为您带来了京兆的美酒。想问您一个问题。杜连山深深的看着我,他说,你问吧。 我把那壶酒放在石桌上,听到一声脆响,我问他说,我是杜家的孩子吗。 他说,是的。 是的,他说,杜彻,我没有骗你。杜连山看着我,他有一双和我相似的眼睛。他叹气并且抚摩我的头发,他说,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可是我没有骗你,你的确是我杜家的孩子,我广陵杜家的孩子。 我戒备地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然后笑了。我说,那么父亲,让我敬你一杯。我为他斟上一杯酒。 杜连山看着我也笑了。他说,好的。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死了,面带微笑。白雪如花飘落。银装素裹。 最后的时候他看着我,他笑着说,杜彻,你下了什么毒。你不相信我吗。但无论如何,你是我广陵杜家的孩子。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们的血液,一辈子寻找真相,然后终于不得善终。他说,你知道吗,就是真相。 真相。数年以前,管城中的老乞丐告诉过我同样的话,我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如同阴冷的鱼那样流动。顿时,我知道我应该相信他的话。我真的是杜家的孩子。因此我的血液如此疼痛地,要我去寻找真相。那些无人可知的真相,而知道的人,都不得好死。 元康五年冬。洛阳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连绵大雪。我杀死我的父亲杜连山并且埋葬了他。吊丧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用怜悯的神情看着少孤的杜家少爷,而他神色茫然,眼中血丝遍布,莫名地注视着遥远的东方。他们在灵堂中叩拜,不安地低声议论着史官杜连山的离奇暴毙,议论着星象不为人知的变化。吉星一白下落,一颗怪异的新星向着上中天缓慢地爬升,散发出鬼魅的气息,我抬头,依稀见到它洒下的巨大阴影。 来年的春天在喧嚣与忙碌中度过。我命人翻修了晴雪园,更名为映远园。园中的醉红湖被填平,湖心亭则被仓促地拆掉了。新种的花朵迫不及待地在春风中开放,老仆杜忠默默地跟随着我,看我近乎慌张地掩盖着杜府属于过去的痕迹,遣散家丁,买来新的奴婢。他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杜连山做过和我同样的事情。在我回到洛阳之前他换掉了所有的家仆。而这件事情的原因由杜忠在临死之前艰难地告诉了我,是关于我的哥哥。他说,你有一个孪生哥哥,他叫做杜善。 少年迟疑地去拉老人颤抖的手,然后,见到了自己的降生。那是他的哥哥,他们血脉相连着降生。在第一声啼哭中就已经决定了命运。广陵杜家代代只能单传,于是,他被送到管城。迢迢千里,再也不能相见。他见到被自己杀死的杜连山,他面无表情地把自己交给杜忠,带他去管城。找陈寒碧。再也不要让他回来。而他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罗帏重重密遮着万里灯火。因此,他再也见不到她,也见不到他,即使他已经回来了。   。 想看书来
管城(4)
但他们已消失。老人已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回来,而他和她,又去了哪里。 我常常想到我的哥哥杜善。想象他就在我的身边。我走遍杜府,想要寻找他留下蛛丝马迹,但是,却一无所获。我了解这样的结果,了解我的父亲杜连山,如同了解我自己。我们都是如此残忍决绝,如此迫不及待地寻找着那些晦密的真相,最终不得好死。 元康六年的春天结束的时候,映远园中芳花正乱,浓郁到让人厌恶的芬芳久久不散。那阴郁早慧的少年见到他早已经死去的父亲。他看着他,并且叫他的名字。他说,杜彻,我不怪你杀了我,可是你怎能这样匆忙地就把我葬下去。少年单薄的身体坚毅而颤栗地看着他。他说,把我的舌头割下来,放入祠堂中的木盒内。快去,你若不这样做,便是我杜家的叛徒。要受百世的诅咒。他走过来,猛然掐住他的喉咙,表情狰狞。他说,快去,把我舌头割下来。他毕竟其实还是一个孩子,于是,看着被自己杀死的父亲,他浑身颤抖,号啕大哭,他说,好的好的,我去,我去。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再次见到杜连山的情形。他躺在棺木中,所有华丽的陪葬品都不见了,只留一身素袍。我从未如此长久地注视他,他那张已经老去,进而腐烂,终于不再锐利的脸。眉目间有单薄的悲伤,却又存在着洞悉一切的无可奈何的浩淼。夜晚的龙吟山苍木高耸入天,只有隐约的星光费力的透过。不知方向。我借口为父亲守灵,来到山中小住,尔后,独自挖开了他坚硬的坟墓。隐约听到葬礼举行时老仆杜忠那遥远而意义不明的微笑。他说,少爷,你为什么要把老爷埋得那么深呢。我一边笑着一边挖着杜连山深不见底的坟墓,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冬天过去,春天也将完结。杜连山的尸体已隐隐有腐化的痕迹。我看着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汗水,然后撬开了他僵硬的嘴,他的颚骨发出不堪一击的脆弱声响,而他那完好得不可思议的舌头,发出暗黑的毒药的气息。掩映着山中的夜色。诉说那些无人可知的隐秘。 后来,我在祠堂的盒子中见到更多这样的舌头,我明白,这都是我的祖先。或许还有我那从未谋面的哥哥杜善。我说我未曾见过他,但是,不可得知的,或许我早就见过了他。从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面容开始我就见到了他隐秘的脸孔,而他从未离开。我感到体内的血液无比的沉重而寒冷。从我带着杜连山的舌头从龙吟山回到杜府的时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