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推案·宿缘-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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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被小二哥称为“唐大人”的中年男子,蓬头垢面,胡子拉扎,两眼无神,布满血丝,脸皮粗糙,嘴唇苍白,一看就知道此人有终年酗酒的嗜好。一身酒气冲天,酒汁流满胸前,而身上那件粗布长袍虽已陈旧,却也算修补整齐,除了被酒汁菜渍玷污的地方,其余也可看出是洗刷干净,刚换上不久的。可眼前这个神经质的醉汉,又怎会就是这个龙泽县的县令大人呢?
只见他犹自伸出颤抖不已的手,依次摇晃那些空酒瓶,作势向上往口中倒,不果后,又含糊不清地诅咒着什么。
小二哥实在看不过去了,连忙抢下他手中瓶子,劝道:“唐大人,时候不早了,您赶紧回去吧。”
“唔——,不,我,我还没喝够!”唐大人不依,欲从小二哥手中抢回空酒瓶。
“唐大人!”小二哥急了,大喝一声,“小店要打烊了,您还是回府吧。”
“唔,不行,我要喝,给我!”
两人相持之间,酒瓶应声而碎。
清脆响亮的破碎声似乎把唐大人惊醒了一点,“唔?怎么回事?太,太阳又落山了吗?哦——,一天又,又过去了?我,我也该回,回衙门了……”边说边掏酒钱,那抖索的手怎么使唤也不利落,费了好大的劲儿,他才从衣襟中掏取了零散铜钱,递给小二。临走前,还不忘顺手带出另一只空酒瓶,边蹒跚着边仰天往口中倒。
看他脚步趔趄,东倒西歪,口中兀自喃喃不停:“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小二哥收掇着地上的酒瓶碎片,望着唐大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日以西斜,从城东的“小醉仙”走到城中的县府衙门,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唐大人一路行来,起初还有点借酒佯狂,轻解衣衫,遥敞衣襟,随风轻摆,引起路人频频侧目,但又都仿佛司空见惯似的摇了摇头。行的大半路途,经过傍晚凉风习习吹拂,酒已醒了太半,脑子清楚了许多,惊觉时候确实是不早了,脚下不由加快,直奔府衙而来。
唐君行大人年纪也不过四十出头,只因沉溺酒气,引得过度衰老,再加上不修边幅,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猥琐不堪,颓唐不已。家人每每为他换上新衣,总承受不住他过分随意马虎的行为,不出几个时辰便再难回复衣裳原本的衬托修饰的作用了,成为纯粹避体的事物了。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为的父母官。
其实他本性并不坏,二十年前也曾是一个立志满满的血性青年。当年与至交好友把酒言欢时,也曾信誓旦旦要做一个好官,坚持为民请命。为官期间也确实为他治下的百姓出过不少力。谁能料到宦海沉浮,世事万变。得,现在“好官”怕是做不成了,自己恐怕也早已成为镇民们口中怨愤诅咒的对象了吧。以他现如今终日买醉,不务正业的情态,在百姓心中怕是连最后一点尊严也消失殆尽了!
一蹶不振,正是,正是……“那些人”,唐大人大了个寒颤,正是“那些人”希望的吧,这是他脆弱却唯一的“保护衣”了。
得,就这么过一辈子吧!只要他的清儿永远不会因他而受伤害,只要永远不要重返当年的那些事了。
唐君行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一路上唏嘘不已,似怎么咂摸也理不透这些年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摇摇晃晃间,立定在了县府衙门口。
迎面撞上的是本府的陈师爷,满目焦虑,碰着了大人后,就一把紧紧攥住,再也不放了。许是翘首企盼了良久,等不耐烦,乱了神志了。
“大人,您可回来了,您这一天的公务还没有处理呢!”顿了顿,师爷又压低声音道:“来旺村的张婶和李妈又互相扭打着来告状了,已在堂上站了好久,说什么也不肯走。”陈师爷边报告边不停地擦汗,显然已招架不住那种状况了。他从来没有诸葛军师那样的智慧与抱负,他只求一日三餐,满足温饱,顺带有点小积蓄,以备将来告老还乡之用。可他为何如此命运不济,跟了这么一位老爷?真是,唉,瞎了他的眼了!
无视陈师爷的长吁短叹,唐君行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来告状,陈师爷,你去打发她们走。”说着,想直接绕进后堂。
哎呀,要是能打发得走,他还要像热锅的蚂蚁,在这左右转悠,嗯,就他里外不是人?陈师爷就是不放,苦苦哀求道:“是,确实是鸡毛蒜皮的案子,所以大人,您就见见她们,应付两下得了。”
唐君行使劲甩着被陈师爷牢牢攥着的手臂,不耐烦道:“你就说本官累了,想休息了……”
“大人!”陈师爷已然哀号一声,带着十二分的凄楚。
真是欲哭无泪呀,唉,这样的世道,如陈师爷这样的小民也不好当呦,唐君行看着,叹了一口气,折步前往大堂了。
龙泽县的大堂也算是特别的了。怎么说呢?整个圣朝也找不出一间如此破败的县府公堂了。梁上的蛛网四处缠结,灰尘积得到处都是,还不时招惹一些“小客人”来此筑造自己的安乐窝。一切设备早已破旧的破旧,丢失的丢失。以至于唐大人穿好他那件早已褪色的官服走进来时,觉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是陈师爷无法,从后堂端来了一张椅子往堂上一放,请大人上座。于是,唐大人就这么突兀地坐在了大厅中央,身后站了陈师爷,一脸尴尬样,眼前则立着前来告状的两个村妇。就画面来说,颇带点冷冷的可笑意味。
这张婶和李妈一看就是媒婆加奶妈级的人物。
那瘦的张婶一副精干样,那胖的李妈粗壮肥大,一脸的麻子,不堪入目。此时双方毫不客气地扭缠着,互相攥住对方的衣襟,谁也不愿先放手。
唐大人皱眉,看了她们一眼,喊道:“快快住手,公堂之上,岂容你们这些无知小民拉拉扯扯!”
谁知,在这不像样的“公堂”上,龙泽县的小老百姓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官威,一如既往地就像在自家门前的乡场上闲聊争执。
这不,张婶和李妈反而在唐大人的“威吓”下,争先恐后地为自己申辩起来。一时间,只听见李妈的怒吼声,再加上时不时插进来的张婶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可是具体说了些什么着实分辨不出,只把个唐大人听得目瞪口呆,却束手无策。
无奈,唐大人招着陈师爷,“快,快去后院把小姐叫来。”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后院一座闺阁小楼中传出清朗的读书声,在这夕阳映照的傍晚时分,令听者感到格外的意境俱佳。
小楼并不豪华,但简朴结实,装饰并不铺张,但处处素雅实用,足见所居之人的心性品格。刚才的读书声正是从二楼的窗口传出。
此时晚风轻拂,撩拨着窗口扶栏上的香炉清烟缥缈,纱帘跟着来回徐徐摆动。在那轻烟似有若无地掩映下,在那窗纱若隐若现地摆动中,依稀可见一位少女倚栏斜靠。从她手捧的诗集来看,刚才的诗句正是出自她口。
如此美妙的黄昏,如此令人遐想的意境,再加上作者唱作俱佳的表演,观者也许已在脑海中勾勒出少女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姿,更有甚者,或许想尽快一睹其芳容了。
只见那少女读罢诗集,似已疲倦,撒手去卷,撩开窗帘,想要眺望一下帘外风景。在她转过脸庞的一霎间……
雁并未落,花并未羞。
唐姑娘就这样匆匆登场了,她面对众人,常常会抿嘴一笑,隐隐地,左颊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除此之外,容貌并无讨喜之处了。唐姑娘最大的优点是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很多人慕了她的名,看了她的人之后,总是失望横生的。唐小姐竟是如此平凡的一个女孩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五官并不出色,眼太小,鼻不高,嘴稍大,皮肤略黑,而且身形瘦小,气质那是谈不上的,说她稍可清秀,那也是在爱女深切的唐大人吹胡子瞪眼中,实在过意不去地给个评价罢了。
但是环顾唐小姐身后的那个房间,却可以发现这里唯一的装饰品就是书籍。满屋满架的书,排列有致,足可见主人的精心爱护。除此之外,墙上空余处还挂满了图,从远古的“河图洛书”到一些名山大川的地理图,上面还密麻地注满了标识。
这样一来,这个再怎么平凡的小房间也显得与众不同了,这个再怎么看也平凡的小姐也满身书卷味,算得上知识渊博了。
何况,她还有一个还算好听的名字——唐清。
唐清松握着书卷,迷离地望着远处的河光山色,自感肩头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回过头,是小丫头绿衣,她对着她笑,唐清也笑,招招手,示意绿衣可以坐到她身边。绿衣还是笑,但轻轻地摇头,开始摆起了手势。唐清看得懂,也有七八年了,她与绿衣一直是这么无声交流的。说也好笑,身旁有个叽叽喳喳的老爹,却也有个什么话都说不出的丫环。
绿衣表演的是前头大堂的闹剧,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还抿不住的笑,笑老爷的荒唐,笑老爷的狼狈。唐清一点头,伸手刮了刮丫头粉嫩鲜红的脸颊,说了句:“调皮!”
然后就被始终站在绿衣后面,恭敬地等着她的陈师爷,引到县府公堂去了。
唐清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情景:那张婶与李妈仍然力气十足的扭打着,可怜的唐大人却被她俩夹在中间,阻止她俩失态的同时,自己的官帽被撞歪了,官服的襟口也被扯开了,率先失了态了。原本就已少得可怜的官威早已荡然无存,只有一脸尴尬的苦笑着。
唐清想着刚才绿衣表演得惟妙惟肖,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唐大人听着女儿的声音,愈加瘪了瘪嘴,似笑非笑了。唐清走到那同时愣住的三人面前,对着唐大人行了礼,轻轻叫了声:“爹。”
接下来的一幕直令陈师爷看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看到先前对自己横眉冷对,口出恶言的俩妇人被唐清这等不动声色的姿态惊摄住,不由地罢下了手。他又看到唐清对俩妇人七嘴八舌的诉苦,不外乎张家的狗咬了李家的鸡,李家的猫偷了张家的鱼,听着这样琐屑烦人的小事,唐清始终保持着那浅浅温暖的笑容,静静地耐心把话听着。然后,陈师爷耳朵也丝毫不敢松懈,听到唐清在等待之后的开口,是的,她就是要等到她们说完,然后她才开口,这会子她们力气撒尽,只能听她说了。陈师爷瞪眼,三言两语,真是三言两语,家务琐事是怎么也解决不完的,可妇人们也着实疲惫了,在小姐的简单解说下,似是服了小姐的名望,只能颓唐斗败似的离开了。她们走的时候,居然对唐清没有任何怨言。
当唐清转过脸来时,面对的是唐大人的满目信任和陈师爷瞪大眼的不可思议。
陈师爷一抹脸上的汗,“还是小姐行,这么棘手的案子也,呵,也只有您给解决了。”
唐大人苦笑,“没有清儿,只怕我连个小小的官也做不了。”
唐清莞尔,声音恬静温婉,“爹,我说的也只是普通的道理而已。不过,我想,百姓们尊重的,也许不是道理而是人。”
唐大人眼神黯淡,更涩涩地说着:“是啊,看来我在百姓心中真的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唐清震颤,似乎察觉到父亲的失落,“爹,我不是……”
唐大人摇摇头,挥了挥手,呢喃的似乎是“算了,算了。”缓缓地踱进了内堂。
夜已深。
龙泽县府衙门的书房内依稀可见烛光闪动,还不时从里面溢出一阵阵模糊不清的呢喃低语。
唐清在书房外站了好久,犹豫着是否该进去。对于他们相依为命的父女之间,这样的情景实在是家常便饭。她叹口气,又,又不能不管?她到底推开了书房门,一阵冲天酒气扑鼻而来。唐清在无可奈何的烦恼中,也会习惯性地皱眉。她走了过去,抓住父亲的手臂,阻止他往嘴里不断送酒。唐大人勉力抬起醉醺醺的眼眸,待看清来人,喉咙口往下咽了咽,不发一言,转头继续送酒的动作。可是手臂却被唐清坚定地抓住,挣也挣不开。
唐清低喊道:“爹,别喝了。”
唐大人展开已经神志不清的笑容道:“胡说,为,为什么不让我喝,你难道没听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哈哈哈,让我喝。”
唐清皱眉不满:“爹,您又在说胡话了。”
唐大人道:“糊涂好哇,难得糊涂才显得珍贵,糊涂能令你忘掉很多痛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