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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最后一个被诅咒的家族-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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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守走了之后,革委会主任站在牛棚外,没有说话,搭讪着抽出烟来点着了,才说:“明儿个你就要被县里公安局来的人带走了。”
  “什么?带哪去?”
  “局子里呗,还能哪儿。”
  “大侄子,你可得救我啊。到了那还有我好吗?县长就是在那里死的。说是自杀,可是人们都说他是被活活打死的。大侄子,你可得救我。”老校长说着哭起来。革委会主任是老校长的远房侄。
  “我咋救你吧,县里都定了,说你是现行反革命。别说定了,就是没定,我也没法救你呀。前一阵子那个老娘们还说我这个革委会主任有意包庇你,差点连我也批了。我也是自身难保啊,老叔。”
  两个人一时都不说话。半晌,革委会主任才小声说:“都是那娘们搞的鬼。要不是她,村里还不是咱们说的算。郝爱民他算什么玩艺!借着一个娘们的光爬上来了。这个娘们还不是仗着有军管代表撑腰。要不她能抖起来?她和那个军管代表没准睡几觉了。哼,就仗着一张狐狸脸子长得好。军管代表他是外来人,不知道情况。要不,那娘们再好看他也不会答理她。哼,说实在的,要说咱村里最该批的就是她。要不是那个老太爷临死前把他家的地都分了,她能落个中农?保准是地主。这么看来,那老头子真是活成精了。人家那是看到了那一步,知道地不分也保不住,还会给后代带来祸害,才分的。那啥,她就是用阴谋诡计才骗了个中农身份,那也脱不了她地主崽子的血脉。她家祖祖辈辈坑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那个石头家庙就是她家害人的证据。”
  老校长那时虽被绝望和慌恐弄得忐忑不安,但他还是很公平地说:“华家的祖上,并没有怎么害人,对雇户们也都不错,逢到灾年还免捐,就是比别家趁(地方话,富有的意思)一点。”
  “你咋还替她说话呢?嫌她害你还没害够咋地?比别家趁就是害人!那啥,那为什么她家比别家趁,还不是她家害人害的!她家还站在村里人头上站了那么长时间呢。我看呢,那个老娘们就是还想像她家祖宗那样站在村里人的头上。哼,老叔,咱们就是比郝爱民晚了一步。要不,咱们先把那老娘们打倒,那村里的局面就不是现在这个样了。”
  老校长没有说话。麻木地听着他说着村里争权夺势的事。
  “老叔,你安心地走吧,我很快就会为你报仇的。你知道吗,郝爱民他爹妈死活不同意他和那娘们成亲,他爹妈怕那娘们生出狐狸崽子。哈,他们这一分开,军管代表和那些学生又是外来的,能在这儿呆多长时间!等军管代表一走,我就能指望着那个石头房子把那娘们整倒。为啥,那个石头房子就是她家坑害我们无产阶级农民的罪证。妈啦操的,看他郝爱民还能牛多长时间!”革委会主任低声,然而却是恶狠狠地安慰着前途未卜的老校长。
  “大侄子,别想着害人了。还是想想办法把我救出来吧。”老校长看着牛棚外的一角空地上说。空地上有几只飞来飞去的家雀。家雀蹦蹦跳跳地吃着地上的谷粒,吃几颗,心满意足地扑楞一声展开翅膀,飞走了,把几声清脆而欢快的喳喳声洒下来,落在牛棚里老校长的耳朵里。“你害我,我害你的,要到啥时候啊?大侄子,你得想办法救我。我们可是亲戚啊,我被判成反革命你也会受到牵连。那死了的县长的儿女不都受到牵连变成了反动派的狗崽子了么!”
  革委会主任立即警惕起来。“啥亲戚?八杆子打不着你就是我亲戚了?我是看你辈份比我大,又是同村同姓,我才喊你一声老叔,你还就赖上了……想威胁我咋的?我告诉你,从今个儿起,咱这称呼得改改了。你是臭狗屎、反革命,我是又红又专的革委会主任,谁是你的亲戚……”老校长的大侄子,革委会的主任越说脸上惊恐不安的表情越浓,后来他夹着烟的手都颤抖了。“我告诉你今天我就是通知你,要你准备准备明天好去县里。别的我什么都没说,你可别对别人瞎说。……哼,就是你说了也没人相信你。你胡说八道就是陷害人民群众。你想明白点。”他说完,一甩袖子走了。一团黑乎乎的苍蝇嗡嗡地,在他背后地跟着他飞。接着又听到他高声地叫看守:“好好看着,别让他跑了。”
第一天(下)(5)
  革委会主任走了之后,送饭的才来。可是老校长已经没有胃口吃一点东西了。他想到不可知的却又凶险的前途,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时老校长还不老。四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龄。他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以前当过校长,后来转行,刚要被任命为大队长时,就被姨妈带人回来把他说成了封建主义的孝子贤孙,还说他编的戏剧是丑化英雄,美化封建统治者,说他是反革命。眼看着那莫须有的罪名就要通过法律手续变成铁一般的事实,老校长觉得他这一辈子全叫我姨妈毁了。当他看见我姨妈并从她的神态上看出她很不快乐时,就想到了革委会主任的话,想到了郝爱民绝不可能和她结婚,并且预先看到她在以后村里争权夺势的斗争中被打倒的情景,他的心里就产生了报复性的快慰感。
  姨妈是来向老校长宣布他即将被捕。姨妈宣布完这个消息后,就在关着他的牛棚外走来走去。半天她忽然说:“我要把那个鬼房子烧了,拆了,我看还有谁再说三道四!还有谁拿它做文章,……你听见没有,我说要把那个石头房子拆了。”
  他坐在干草堆上看着自己的脚。脚上穿着的布鞋的帮口已经深深地勒进肉里。露在鞋外面泛着樱桃红的脚面亮晶晶地肿着。脚是很多天以前,他挨批斗时被她的一个手下,硬生生踩断的。踩断了,又不让他找医生。
  “我要拆了它。”她又说,“你听到没有?拆了它!”
  他本来想以沉默表达他对她的蔑视,可听到她咬牙切齿的语气后,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她。她已经站在他身前了。她身穿绿军装,腰扎宽皮带,双手掐腰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他阻止了她似的。
  “我拆了它!它不是你说的那个女人的坟地吗?我拆了它。我看能有什么诅咒落到我头上。”
  她说那些话的时候,眼里有一丝恐惧闪过。他看见了,不由得心里一阵快意。那座石头房子对她来说不仅代表着她祖上的罪恶,还代表着那个诅咒吧。他想,她要拆了它,那样村里人就不会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并且从它那里联想到她祖上做的那些事,和那个诅咒了。她希望拆了它,那么那个诅咒和那些罪恶就会没了这个传说中的证据而断绝。她是想通过把现实中的石头房子拆去的作法也拆去在村民们心中的,也是在她心中的石头房子。可是他弄不懂的是,她要拆就拆,干啥跟他说?
  “那个石头房子在村民们和你的心里了,那个诅咒也一样。你把房子拆毁了也没用。”他说。看到她眼里恐惧的阴影更深时,他知道他击中了她的痛处。
  “你胡说!你胡说!”她嘶哑着嗓子喊。
  “你心里明白我是不是胡说。”
  他轻轻的一句话像在她头上打了个炸雷似的把她震呆了。然后,就抬起脚就在他那只肿的要流水的脚上又踢又踩,一边踢踩一边大叫:“我叫你吓我,我叫你吓我!你胡说!打倒一切……”
  他痛得大声惨叫起来。
  她像没听见一样。还是疯狂地踩着,直到累了她才气喘吁吁地站住了。
  “你说呀,你再说呀,你说那个诅咒灵什么的呀?啊,你再说说看!”她喘着气说。
  他这次没理她。好汉不吃眼前亏。
  “那是封建迷信。我要把封建迷信的发源地,也就是那个大石头房子毁了。”她又一次宣布说。
  他不理。
  “哼,我老爷爷才不会活埋他妹妹呢。哼,都是你们这些人瞎编的。我毁了它,我看你们拿什么编。”她又说。
  他还是不理。
  她斜着眼睛看了他很久,忽然笑起来,柔声细气地说:“你明天就要被抓走了,就要被判刑了,你这个反革命!”
  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他。他意识到她这样说无非是折磨他的技量之一。她想让他怕,让他在她面前露出可怜的惶恐。以反击她刚才的行为中暴露出来的恐惧带给他心理上报复的快感。他低着头不看她,把自己的恐惧掩盖在漠然的表情中。她看了他一会,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哼了一声,昂首阔步地走了。
  “好好地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他听见她在吩咐看守。
  她走后,他继续为自己的处境绝望地悲哀着。他一点都没想她到底去没去拆那个大石头房子。
  当天晚上,半夜时分她又来了。她漩风一样卷进牛棚,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想不理睬她,可是办不到。她像个不祥的乌云一样压在他的头上。她会给他带来什么坏消息?难道现在就要被押走吗?他盯着她,想在她的脸上找到一点迹象来判断他的猜测。
  她的脸是惨白的。目光的焦点散乱不定。本来红润的双唇也蒙上了一层白膜。除了看到她像是大病着之外,他看不出别的什么。好半天她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我老爷爷活埋了他妹妹的?还有我老爷爷他爹,他和他儿子合谋杀了自己的女儿?――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声音凄凉,软弱,可怜,无助,像个迷路了哭着找妈妈的小女孩。
  他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或者是耍什么鬼花招,让他上当。
  她又呆愣愣地看着他老半天,才又自言自语地说:“是真的,那是真的。我看见了,我看见那个鬼了,就是对我们家下了诅咒的那个鬼。”
第一天(下)(6)
  “你……你看见……什么?”他忍不住说。
  “真的,我看见那个鬼了。”
  “不可能。”他说。他觉得她的话真是匪夷所思就顺口溜出了反驳的话来,说完之后他就后悔了。反驳了她,她要歇斯底里大发作,那他就倒霉了。他紧张地看看她。
  她很茫然地看着地面发呆,没有生气的反应。
  “看来你说的是真的。要是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就不是造谣,就不是坏人了?那就是我错了吗?啊?你说是我错了吗?”
  好久以来,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不是坏人,而且说这话的人还是带头打倒他的人,他就如同要溺死的人抓到一根救命草般地抓住了一点得救的希望。“对啊,我不是坏人,我真的不是坏人啊!你别让人抓我啦!告诉他们我不是坏人。”
  她看着他,像是在研究他的话有几分可信性。
  “我不是坏人,我真不是坏人啊。”他几乎是企求地申诉说。
  她又看了看他,一下子站起来,厉声说:“我差点上了你的当!一定是你干的!你在装神弄鬼!好让我相信你不是坏人,一定是你干的!快说!你的同伙是谁?用什么办法装神弄鬼的?我告诉你他老人家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是敢把皇帝拉下马,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勇士!你这个狡猾的反革命分子想用装神弄鬼的技量吓唬人,是行不通的!快说,那个装成女鬼的人是谁?”她一瞬间恢复了常态,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从希望的山峰立时跌入失望深渊的旋晕感,差点让他心脏停止了跳动。可他立即意识到,要是他说不出她所谓的同伙,他不用等多久就得受她那帮人的折磨。
  “不是我干的。我一直在这里,有你的人看着,我谁都没接触过,哪有同伙啊!”他大声说。
  她呆了一呆,不由自主,扑腾一声坐在了地上。
  “可是我看见她了,”她说,“那是怎么回事呢?啊?啊……那是怎么回事?”
  谁管你怎么回事!他心里说。他隐隐地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为了稳住她,他就说:“什么怎么回事啊?你看见……鬼了?什么样的鬼啊?”
  “白的,白的鬼,在苞米地里,一直走,一直走……我们跟着她怎么走也走不出苞米地。你说她是不是要惩罚我烧家庙的作法,才把我们领进挡里的?”
  “苞米地?哪的苞米地啊?什么时候看见的?”他又说。
  “就是刚才,今天晚上,我带人拆那石头房子的时候。”她不耐烦地说,“我叫村里的人,村里人都不去。哼,这些愚昧的村氓!我就知道他们不敢。他们怕鬼。我们可是不怕的。我们拿着锹,镐头走上大道。还有人说,见了鬼也要一棒子打死,让鬼也尝尝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我们到了家庙后就开始烧那些灵牌,可就在这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
  他很快就从她烦乱的叙述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姨妈他们一路唱着歌,兴冲冲地踩着明瓦瓦的月光来到家庙。家庙的大门紧闭着,门鼻上拴着老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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