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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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邻居,就该有邻居的情谊,怎么可以随便地怀疑人家呢?是想这么说她的,却也先问了一声:
「那警察是否问了你什么话?」
「昨晚八点钟左右,有什么跟平常不同的事吗?」
「你怎么回答?」
「我说没有啊,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还问了什么吗?」
「还问了代书先生的来历等等。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便说不知道。」
「其它呢?」
「也问了这个月五号和九号的事。」
「五号和九号怎么啦?」
「是码头和河边出了人命的日子吧,依您看,以前那两桩,也是代书先生干的吗?」
我几乎哑然,无名火冒上来。
「你是怎么搞的,听口气,好像非要把代书先生当成凶手不可了?你不是请人家免费帮你写过东西吗?哎哎,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女人。老公死的时候也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跟我,也是光为了钱吧?」
我看到阿缝的脸上掠过一抹忧悒,但我没管这些,朝她吼叫了一顿。
「也犯不着说得这么难听啊。」
阿缝稍停才说:
「可是,我总觉得那个人有点怪怪的。问他以前的事,老是似笑非笑的,叫人心头发毛。先生,您喜欢他,所以帮他说话,是不?」
她也老大不高兴了,这以后双方都不再开口了。
是的,正像阿缝说的,手法既然一样,那么这次和上两次,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吧!
前面两次,发生的日子很接近,而这次却隔了差不多二十天,这一点倒使人觉得蹊跷,可是不管如何,我不能相信那位代书先生会干下这么可怕的事。
那天,我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感觉。
我担心警察还会再来问话,也想到干脆到警所那边跑一趟,问问搜查进展的情形,心里是这么着急着,人倒老是盯住隔壁那边,可是那扇玻璃门一直都被罩在云翳下,阒无声响。
无意间往巷子那边一看,太太们正聚在那儿压低嗓门谈着,不时有人把眼光投向代书的门口。可见蜚短流长,早已传开了。
我彷佛觉得自己也受到怀疑,越发地不安起来。
那以后,跟阿缝也不再交谈,是觉得自己说话太重了些,有点不应该,可是也不愿去向她道歉,躺在榻榻米上睡觉。傍晚时分,阿缝进来了。「先生……」
我仍在装睡。
「先生,是重要的话,请您起来好不好?」
「干嘛?」
「先生,您是相信代书先生清白的,是不是?」
「思。」
「那我也相信您就是了。我是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的乡巴佬,所以听了警察的话就信了。其实,我也糊里胡涂的。您既然相信代书先生,那我也该相信。」
「又怎么样?」
「我在想,如果警察再来,我就告诉他,昨天晚上八点时,我在隔壁看到代书先生。」
我霍地起身。
「昨晚您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吃饭。菜剩了一些,本来想送过去给代书先生。我是没去,但是我想可以说,八点钟的时候送过去了。这儿到神社,男人走也要二十分钟吧,这一来,人家就不会怀疑代书先生了。」
「你,你打算向警察撒谎,」
「可是,代书先生不是清白的吗?撒个小小的谎,神明不会责罚的。如果不去管,代书先生一定会被抓起来。刚刚也在鱼居所听到人家在说,警察那边已经认定代书先生脱不了千系。」
我这才想起中午前发怒时所说的话,比我料想中更伤了她的心。
无可怀疑,阿缝是为了向我证明她不是那种寡情的女人,才说了这些话。
然而,我倒也觉得,如果凭阿缝的一句话就可以救代书,那也不错。于是我和阿缝详细地商议了一番,这才赶到代书家去。
除了入门处有一方小空间之外,里面是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屋子。
那位代书先生一如往常,背向门口,坐在近入门的房间里,在一个裸灯泡下,让长长的影子投下来,正在工作着。
察觉到我来到,便微微垂下头,从里头捧出茶盘,那样子和往常毫无两样。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有一点不知如何措词,不过倒也很容易地就说出来了。
「久平兄,你知不知道赤间神社里又出了人命?」
对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阿缝说,一早就有警察过来问了她一些话,都是有关你的。」
「我这里也来过了,好像认为我涉嫌。说不定以后不能和你相见了。」
「但是,久平兄,你什么也没干的,不是吗?」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这才说是。
「那就不用说这样的话了。」
「可是庙祝一口咬定是我。」
「出事的时候,你在家吧?」
「是的。可是没有见到谁。」
「就是这个啦,如果你老兄真的清白……」
我说出了阿缝的想法。
代书先生默默地听着,最后才低下头说:
「谢谢你们。」
我真不晓得如何判断他说谢的意思,就在这时,玻璃门被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探出了脸。
是在坡上中段的一个叶井筒的妓女户当下女,名叫阿民,我也很熟的女孩子。
阿民向我低了低可爱的头,就对代书先生说:
「代书先生,又要拜托您啦,」
生意上门,我只好告辞了,不过给代书示了一个眼色,告诉他稍后再过来。
不,我没回去。我在巷子一角等阿民出来。
这是因为我想知道人们怎样地在传告昨天的事件。
大约过了十分钟,阿民多么宝贵似地在胸口抱着一封信出来了。
「是请代书先生帮你写的吗?」
「是。上个月给家里去了一封信,一直都没有回信,有点放心不下,所以再写一次。」
阿民要到车站前的信筒去投寄,我装着偶然碰上的样子并肩而走,若无其事地探了探她的口风。原来坡上人们好像已经把代书当成凶手了。
「可是,我想一定是那儿弄错了。那个人是个最好的好人,知道我穷,每次都不收我的钱。今天也说写的是和上次一样,所以免费。其实,上次他也没收的。」
我曾经听说,阿民是从九州岛的乡下,被卖到这条花街来的。
据说,她的老爸是个酒鬼,母亲死了不久,就把才十岁的阿民卖了。这样的阿民却一点也不抱怨,照样每个月都寄些钱回去。
想到她那未脱天真的脸,不久就会涂满脂粉,花蕾般的身子也成为男人的玩物,我禁不住怜悯起来,在她的手里塞了五角银币。就在这时——
「吓死人啦,」
阿民大斗一声,抱住了我的腰杆。
这时,我和她正走在河边的小径上,垂柳受风吹袅,活像女人的一头乱发。
是,是,就在这棵柳树下发生了第一桩凶杀案,阿民必是想起了那凶案的吧,
桥边的灯光照射过来,柳叶丛里彷佛藏着一个苍白的人影,使我也禁不住悚然心惊。
代书先生被捕,是在第二天傍晚。
我们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头一天晚上,我送走了阿民,回到原来的地方时,就在我等阿民的那个巷子里一角,悄悄地站着两个男子。
是刑警呢,
我好想骗过他们的耳目,跟代书联络,却未能如愿。
后来才知道,警方是有充分的理由来怀疑代书的。
事件发生后,警方清查旅馆,明白了在赤间神社被杀的人,是那天下午六点半的火车来到,住进站前的「港屋」旅馆的。
这人七点钟离开旅馆,曾经问过掌柜:「镇上是不是有位代书?」
掌柜说:「如果要代笔,我可以帮帮小忙。」那人便说:「不,是有别的事。」可知这人是
有某种特别的缘故找代书去的。
警方还找到了一个证人,表示七点半左右,死者问过他代书的住处,而且确实进去过代书的屋子。
这还不算,连阿缝也说出了如下的话:
「先生,以后才忽然想起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代书先生手上都是血。他说不小心自己割伤了,慌慌张张缩回了手。那是不是五号那天的事呢?」
警方也从代书的衣橱里,搜出了有血渍的衣服。
暮色渐浓的时分,巷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对面的木匠太太冲了进来。
「不得了啦,代书先生被警察抓走了,正要带走。快,快呀,」
阿缝和我木屐都来不及穿就跑到外头。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聚拢的,巷子里挤满了人。警察的白色制服和熟悉的代书背影,在小巷子里的暮色中消失了。
真是一瞬间的事,所以连吃惊的功夫都没有。可是那背影一直烧灼在我的胸板上,害我上了床后还老睡不着觉。
「先生,还是代书先生干的啊?」
我无话可答。
「明天,我还是去警局跑一趟吧,」
「干嘛?」
「告诉他们,他不是凶手,还有,八点的时候我看到他。」
我大吃一惊,侧过了身子。
「所以嘛,先生,请您不要再以为我跟您,光是为了钱。我和以前的老公的事,您也一点都不懂的。」
她说着就伸过手来,把我拖过去。
「阿缝,我那是气话,别挂在心上啦,而且代书先生的事,我们没办法啦,」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是,是。也不晓得什么缘故,那天晚上阿缝特别强烈地需求我,还流着眼泪反击了几次这句话。
不。阿缝还是没有上警所。
是无法可施了。
被捕的那个晚上,代书先生用拘留所里的铁格子吊颈自杀了。
有遗书留下来,可不是给谁的。
在遗书里,代书先生承认了全部的罪行。
——我正是常夜坡上连续凶杀案的真凶。被杀的都是我过去受过他们欺压,好久以来就想有所报复的人。
就只有这么简单的几行字。
是,是,是我到警所去表示为那位没亲没故的死者处理善后的时候,他们让我看的。
想来,那也正是代书的最后绝笔,就像往常那样,用淡淡的墨迹,水上的枯枝般的笔迹。
这么不像遗书般的遗书,好像对他也满适合的,可是我总觉得他这个样子留下一纸遗书,事情未免显得有些蹊跷。
该怎么说呢?我是觉得,郎使他是真凶,倒不如一句话也不留就自杀,才更像那位寡默的人的做法。
也许该说是直觉吧,我忽然想到,遗书上写的,会不会是谎言呢?是不是在替什么人掩饰的呢?当然,想归想,却没有任何的根据。
尸首由我颌出来,也办了个小小的葬仪,入晚前还从港尾雇了一叶小舟,把棺木送到岛上。
我打算在小岛上埋葬。
因为是凶手的葬礼,巷子里的邻居们有些人不愿意露脸。但是那个晚上碰了面的阿民,还有常常去找代书先生写信的二、三位女郎,倒也送到海边来,直到我和船家两人坐的小舟划远了,还招手。
出到外海时,海上忽然起了风浪。
「这样子,到岛大概还可以,不过恐怕回不来。还是回去吧,」
船家不愿前进了。
我忽然有了异想:反正没亲没故的,来个海葬,也许对死者更管用吧。船家也许一心想回去吧,马上同意了。
我们匆匆忙忙地在棺木上凿了几个透水的洞,然后把它抛进海里。在怒浪里,一下子就被吞噬了,可是用粗绳子缚牢的棺盖好像不太牢靠吧,一朵朵棺木里的花竟然浮上来,在浪涛间散开。可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地就消失了。
我彷佛觉得是代书先生的生命,化成了那些花散去的。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岸边,在暮色四合中,两条光芒正向上空射过去。
又一个花街之夜来临了。
在坡路两端并排的旅馆的妓女户的灯光,点点如串珠,往天空伸过去,我觉得那好像是一座桥,从海上架到天上去。
第二天。
为了一点琐事,我回去邻镇的老家,这才明白了这件事。
我办完了事,从屋里出来,信步走着的时候,有个女人过来问路了。问的却是「田鹤屋」,
「田鹤屋?那是我的屋子呢,」
女人便又说:
「不,不是田鹤屋,是隔壁的一家。是人家要我问田鹤屋,便可以找到的。」原来如此。我移了两、三步,这才突然想到了一阵事。
不是吗?这也是问路的一个好方法呢!
找代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