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1936-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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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刀客不同于东北胡子和山东响马,并非普遍理解的土匪。它是起于咸丰年间的民间侠义组织,豪杰相聚,学武练击,拜师访友,携利刃游走于乡间,没有固定组织和严明纪律。有一个首领当大哥下面聚集着许多弟兄,大小不一,划地自封,互相帮助扶持,有着打抱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义气。因为他们习惯携带一种临潼关山镇打造的“关山刀子”,长三尺宽二寸,形制特别,极为锋利,于是被老百姓称为刀客。随着时间推移,刀客中除了从事传统的盐客、镖客、赌客职业外,逐渐也有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也有了逼上梁山啸聚山林的绿林,却一直保持着其反统治的精神。
孙中山向来重视陕西革命,辛亥革命时派来了景勿慕,反袁护国时派来了曹世英、胡景翼,反段护法时派来了焦子静、于右任,这些“党人”无一不重视与“刀客”的合作。其中革命党人胡景翼手下的兵力全部由刀客组成,官长皆是著名刀客不说,就连胡景翼本人也被陕西民间传说成了一个大大的刀客。
乱世出英雄,刀客中也不乏后起之秀,其中以杨虎城最为杰出。小名叫九娃的杨虎城,其父就是一名刀客,被清政府捕捉斩首,于是他投靠刀客王飞虎,除强扶弱,劫富济贫。辛亥革命时,胡景翼将手下刀客编为一标,杨虎城就是其中严飞龙营王飞虎队的排长,作战勇猛,深受各级官长喜爱,从而登上了历史舞台。
与其说是历史选择了杨虎城,不如说是杨虎城选择了历史,各路党人、会众、刀客、军阀在历次战争中争权夺利、互相仇杀时,他总是站在了正义一方。中原大战之时,杨虎城声明反对内战,临阵倒戈转而支持蒋介石,一跃成为西北军首领,任了陕西省主席。虽说后来蒋为了分化其权力,委派邵力子来陕主政,杨虎城改任了绥靖主任,但是邵力子却不敢过问军事,而杨虎城手握军权,却时常过问行政,还是陕西省的土皇帝。邵力子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与杨虎城配合还算默契,二人一同治理陕西,有于右任、焦易堂等一批*支持,注意发展民生,兴修水利,兴办教育,加之连续六年没有战祸,陕西人还算过了几年好日子。
武伯英进了自己家门,迎面碰见卫队长王梅玟,正在急急朝出走。武伯英打了个招呼,然后问:“九哥呢?”
王梅玟朝门外的轿车一努嘴:“在车上。”
武伯英回头看看轿车,转过脸来问:“还生我的气吗?”
王梅玟冷笑一声:“哼,还生,估计要生你一辈子的气。”
“唉,我对不起九哥。”
“你对不起的人多了。”王梅玟语气中不无奚落,“他叫你到他手下去,你一直推托不去,声称对政治不感兴趣,当那个烂教员当上瘾了。他不叫你了,你却突然跑到党部去了,换成谁能不生气。你不是对政治不感兴趣,你是对九哥不感兴趣。”
武伯英不愿过多解释:“我有我的苦衷。”
《潜伏·1936》 第三章(8)
“行,你有苦衷。”王梅玟拔脚要走,“刚好,碰见你了,我把九哥的话捎到。九哥的原话,要是你和齐北、胡汉良他们搅在一起了,他也不会对你客气的。”
武伯英听罢吃了一惊,想不到调查处也有九哥的触角:“这么快,他就知道了?”
王梅玟停下脚步,不无得意:“齐北找你谈了一上午,我都知道了,九哥还能不知道?响鼓不用重槌,好话不说两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王梅玟说完,大踏步出了武家大门,登上门口的开道吉普。武伯英愣在前院,半天缓不过神来,目送杨虎城车队依次经过门口,朝西而去。对不起的人再多,武伯英都能过意得去,但是对不起二弟武仲明,却像胸口上搁了一块巨石,十八年来,一直压在心口纹丝不动。
辛亥革命后,陕西革命力量被袁世凯瓦解,城头变换大王旗,一直处于混战之中,没有一刻安宁。武伯英的祖父光绪年间中过举人,放了京官,读书人忧国忧民,响应康、梁和谭嗣同的主张,积极参与戊戌变法,后因袁世凯告密事败,也遭受了牢狱之灾。因其不甚重要,被罢了官发回原籍,从此死心经营祖业,十余年间武家的地亩财产翻番增长。武伯英的父亲受过新式教育,对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的主张极为赞同,闻听西安起事,血热如烧,说服了父亲倾尽家底,凑够十万巨款,亲自带着骡马车队,拉着白花花的银洋到西安交给秦陇复汉军总指挥张凤翙。
于是武家不但有地还有银子的名声不胫而走,不管哪个军阀起战事,都要来武家募集军费,从此没有宁日。第一任督军陆建章主政陕西,带着两个旅长冯玉祥、陈树藩,陆的儿子陆承武自视过高,被其父封为空头旅长组建新旅,居然拉着山炮来武家化缘。陆建章被陕西军民驱逐后,陈树藩上台当督军,更是把武家作为压榨的目标。如此三番两次,武家谁都惹不起,只好变卖田产应付,聚起的几千亩良田土崩瓦解,分属了四周的小地主,及至段祺瑞执政时期,只剩下了武家大院一张空皮。
多事之秋,护法运动又起,陕军各股力量群起驱逐陈树藩,一些泼皮无赖也打着各种旗号拉杆子起队伍。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武家应接不暇,今天帮了你明天帮了他,这些人不记好处只记仇,总认为武家偏向自己的对头。唯有于右任、杨虎城等真正的革命党人,拿武家当朋友,可这些朋友今天来明天走,总是成不了武家的庇护伞。武家祖父是单传,武父也是单出,应了钱多丁稀那句老话,到了孙子辈才一胎生了双胞。祖父高兴异常,恰逢罢官在家,于是亲自启蒙,到了民国八年两个孙儿已经是半大小伙,在县中念书,羡煞人的一对金童。北山上的刀客黑麻子,自封为靖国军连长,实际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派人到县中捉了武家双生兄弟,送信来说要收他们为徒弟,索要一万元的拜师礼。武家赶紧挪借,才凑了五千,由祖父带着上了北山。黑麻子见赎金只有一半,答应只放一人,祖父愿意以自己为人质,抵充另一半赎金。黑麻子不应允,让他回去继续筹钱,祖父思虑再三,选择把大孙子武伯英先带回家。
武家祖父领着大孙子回家,筹集赎金不够,却让人捎话给黑麻子,说剩余赎金已经备齐,叫他们连夜下山来取,就在武家大院交割。然后安排家人躲到亲戚家避难,自己独自一人在家等候,只给武父最后交代了四个字——和他拼了。黑麻子一干人押着二孙子武仲明下山,武家大院空无一人,只有祖父一手拄着拐杖坐在厅堂等候,另一手捏着烟袋吸旱烟,等候时间颇长,白铜烟锅已经烧红。黑麻子揭开装钱的木箱,却是满满一箱火药,大惊失色赶紧躲避。祖父扔了拐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作势要将燃得正旺的烟锅扔进去。黑麻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地求饶,威风全无,乖乖放了武仲明。祖父看着黑麻子等人灰溜溜逃出武家大院,放声哈哈大笑。黑麻子丢人失马,气愤不过,指挥手下把几十杆麻油火把扔上武家房子。武家大院是上百年的祖产,大户人家盖房,全是上好木料,多多益善,一檩七件,寸木彩楼,干柴烈火,火借风势,即刻蔓延起来封住了门庭。祖父还沉浸在痛快之中,大笑不止,把二孙子一脚踹入菜窖,然后大声念着《论语》中的精彩华章,坦然受炙。
一声轰鸣,祖父没了声息,武家大院也变成了瓦砾滩。因为有炸药,村民无人敢靠近施救,大院周围是武家的园子,并无村人居住,也没有殃及池鱼的危险,村民就眼睁睁看着武家大院烧了个干干净净。武家人返回大院,墙倒屋塌,断壁残垣,找见祖父尸首,已经烧得焦黑如炭。在菜窖里找见武仲明,之前遭黑麻子毒打,又经烟熏火燎,也是奄奄一息,亏得天主堂的外国神父抢救,总算保住了一命。兄弟两个自幼性格迥然不同,老大乖巧,老二顽劣,一棵藤蔓上却结了东瓜、西瓜。祖父在北山黑麻子老巢选择了先救武伯英,武仲明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对家人充满了仇恨,似乎这个家庭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原本的特立独行的性格,变成了一意孤行的意志,叛逆而桀骜。武家在渭北的根基尽失,举家搬迁到西安城内,住进辛亥年革命党奖励的那所宅子,靠父亲在湘子庙与人合营当铺谋生。
两年后武伯英考取了西北公学念大学,武仲明早就想离开这个家庭,提出要去上海读大学,父亲一直对其心怀愧疚,于是慨然应允。哪知武仲明这一去再没回来,然后又去了日本留学,只是书信往来,武父从字里行间读到儿子变得懂事许多,倍感欣慰。武母突然患病长辞,武父没有通知正在日本的武仲明,等他回国进了国民党上海党部工作,才把这消息去信告知给他。武仲*中唯一的亲人死了,于是对这个家没有了一丝留恋,更不愿回家,连书信也来得少了。直到一九三三年武仲明被捕的消息传来,武家人这才知道他已经加入共产党多年,更觉得对不起他,自幼失教才招致如此大祸。父亲盘掉当铺,凑了一万多元,要亲赴南京寻旧好说情。谁的愧疚都比不过哥哥武伯英,这十多年来他总背着一笔债,总觉得欠了弟弟一命。父亲自从得到消息就身体大恙,更不敢长途奔波,于是他狠狠心违了婚约,自己带着钱财去了南京。
武老太太自从丈夫惨死火中,精神大受刺激,就有些疯疯癫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能记得七十年前在掌道御使家做姑娘时的生活细节,糊涂时分不清天上挂的是太阳还是月亮。此刻她正卧在躺椅上,把几截布料抱在怀中,满脸笑容冲进门的大孙子喊:“英儿,这是九娃孝敬给婆的,上好的湖州绸缎,给婆做老衣!”
武伯英听罢笑笑,觉得能这样糊涂活着真好。
《潜伏·1936》 第四章(1)
早上武伯英甫一进东偏门,米部长秘书就把他截进了部长办公室。老米是有名的不倒翁,虽是老同盟会员,却没参加过一次起义或者战争,从来只负责些文案工作,坐享其成地进入陕西政坛。二十多年来,不管谁主政陕西,都要用他却都不重用,他也十分懂得明哲保身,既不争抢也不放弃。武伯英从上海回来后不愿再去教书,在家赋闲了几个月,正是经他介绍进了党部公干,说起来还有一段知遇之恩。
米部长乐呵呵看着武伯英:“伯英啊,齐巡官今天想去北郊转转,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想让你陪陪,我想你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武伯英硬着头皮点头。这个老糊涂,如果齐北亲口要求,自己还可以用忙于公事推脱。米部长一答应,自己就不好再说什么。再说齐北这些人,不顺着不行。
“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你就当替我去陪他。”米部长满以为自己门儿清,“他能欣赏你,也是好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三辆黑色轿车已经依次排在西楼前的场子里,胡汉良和几个特务正在登车,齐北已经坐在中间一辆车的后座。齐北看见武伯英闷闷不乐过来,摇下车窗,招呼他上自己的座车。武伯英不便推辞,只好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座位。
车队拐上南大街,一路向北,出了西安城。武伯英无话可说,看着路边泛黄的麦田,默默想着心事。初夏清早,阳光橙黄,天地间流淌着一股暧昧的气氛。
齐北在后座幽幽道:“武总,你认识钱大钧吗?”
武伯英没有回头:“认识,我们新运总会的总干事,接了熊式辉的班。”
“你们熟悉吗?”
“打过一些交道,就是后来他接手新运,我们才有些接触。”
“那是幌子。”齐北冷笑一声,“他一直很注意你,我这次来西安,他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是个人才。”
武伯英既不推辞钱大钧的夸奖,也不附和齐北的评价,不合时宜开了句玩笑:“看来钱老总,事无巨细,连我这样的小人物也放在眼里。”
齐北看着车外:“张学良和共产党先后密谈了三次,他却一点不知。老头子评价他,两个字——没用。”
齐北不想当没用之人,一到西安就倒计时似的开始运作,竭力挽回党调处的颓势,彰显自己的手段。
车队朝北走了一段,向东拐向渭河泾河交汇的草滩一带,众人下车观看泾渭分明的奇观。齐北站在渭河南岸,一副勇立潮头的表情,看着北来的泾河清水,汇入滚滚的渭河浊水。武伯英和几个特务远远陪着,胡汉良紧贴在齐北身边,递了个话头子:“那边是泾河,柳毅传书,泾河龙女。”
齐北点点头,看着汤汤河水,大声吟咏道:“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胡汉良凑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