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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生死朗读-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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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个情景之外,我又看到了另一番景象。那个在厨房里穿长统袜的汉娜,那个在浴缸旁拿着浴巾的汉娜,那个骑着自行车、裙子随风飘舞的汉娜,那个在我父亲书房里的汉娜,那个在镜子前跳舞的汉娜,那个在游泳池向我这边张望着的汉娜,那个听我朗读、与我交谈、喜欢我、爱我的汉娜。当这些情景杂乱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时最为糟糕。汉娜的形象还有:那个长着薄薄的嘴唇的、爱我的和那个目光冷酷的汉娜,那个默不作声听我朗读的和那个在朗读结束时用手敲击墙壁的汉娜,那个与我交谈和那个问我做鬼脸的汉娜。最糟糕透顶的是那些梦,梦境中,那个冷酷无情、专横跋扈、粗暴残酷的汉娜竟然引起了我的性欲。我带着渴望、羞愧和愤恨从梦中醒来,我忐忑不安,不知自己是何许人。 

我知道,那些幻想已经落入微不足道的俗套,它对我所熟悉、所认识的汉娜来说不公平。不过它还是很有威力的,它破坏了我心目中的汉娜形象,使我总是联想起汉娜在集中营的情景。 

当我现在回想当年的情景时,我发现,能让人具体地想象集中营生活和谋杀情景的直观形象是多么少。我们知道奥斯威辛刻有铭文的大门、多层的木板床及成堆的头发、眼镜和稻子。我们知道比肯瑙集中营带燎望塔的大门、侧廊和火车通道。我们知道贝尔根一贝尔森集中营由盟军在解放这个集中营时发现并拍摄下来的尸山图片。我们知道为数不多的几篇由囚犯写的报道,但是,许多报道是战后不久出版的。这之后,只是到了八十年代才又有这类报道出版发行。战后到八十年代这期间,这类报道不属出版社的出版发行项目。今天有这么多的书和电影存在,这样,集中营的世界就变成了我们大家共同想象的世界的一部分,集中营的世界使我们共同拥有的现实世界变得完整起来。世界充满想象。自从电视系列片《大屠杀》和电影故事片如《索菲姬的抉择》,尤其是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上映以来,想象力开始在世界上活跃起来,想象不仅仅限于现实,而且还给它添枝加叶。这之前,人们的想象力几乎是静止的,人们认为在集中营里犯下的骇人听闻的罪孽不适于活跃的想象力。从盟军拍摄的照片和囚犯们写的报道中,人们联想到一些情景,这些情景反过来又束缚了人们的想象力,使它们变得越来越僵化。       第14节

我决定去奥斯威辛看看。假使我今天做了决定明天就可以动身去的话,那我也就去了。但是,得到签证需要几周的时间。这样一来我就去了阿尔萨斯地区的斯特鲁特侯夫。那是最近的一个集中营。我从未看过任何一个集中营。我要用真实驱逐脑中的先人之见。 

我是搭车去的,还记得在搭乘卡车的一段路上,司机一瓶接一瓶地灌着啤酒;也记得一位开奔驰车的司机,他戴着白手套开车。过了斯特拉斯堡之后,我的运气不错,搭的汽车是驶向舍尔麦克的,一个离斯特鲁特侯夫不太远的小城市。 

当我告诉了司机我要去的具体地方时,他不说话了。我瞧了他一眼,但是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来他为什么从生动活泼的交谈中突然默不作声了。他中等年纪,细长的脸,右边的太阳穴上有块深红色的胎痣或烙印,一架黑发整齐的流向两边。他看上去好像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道路上。 

延伸到我们面前的福戈森山脉是一片丘陵。我们穿过了一片葡萄园,来到一个开阔的、缓缓上升的山谷。左边和右边的斜坡上是针叶松和落叶松混长的森林,偶尔路过一个采石场,或一个用砖围砌起来的、带有折顶的厂棚,或一家养老院,或一处大型别墅——那里许多小尖塔林立于参天大树之中。有时,我们沿铁路线而行,铁路线时而在左边,时而在右边。 

沉默之后,他又开口了,他问我为什么要去参观斯特鲁特俱夫。我向他讲述了审讯过程和我对直观形象的匮乏。 

〃啊,您想弄明白,人们为什么能做出那么恐怖的事情。〃他的话听上去有点嘲讽的口吻,但是,这也许仅仅是声音和语言上的地方色彩。没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您到底想弄明白什么呢?人们之所以杀人有时是出于狂热,有时是出于爱,或者出于恨,或为了名誉,或为了复仇,您明白吗?〃 

我点点头。 

〃有时是为了财富去杀人,有时是为了权力,在战争中,或者在一场革命中都要杀人,这您也明白吗?〃 

我又点点头:〃但是…、··〃 

〃但是,那些在集中营被杀死的人对那些杀害他们的人并没做过什么,对吗?您想说这个吗?您想说不存在憎恨和战争的理由吗?'〃 

我不想再点头了,他所说的没错,但是他说话的口气不对。 

〃您说得有道理,不存在战争和憎恨的理由,刽子手恨不恨他要处死的人,都要处死他。因为他这样做是按命令行事?您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被命令这样做吗?您认为我现在在谈论命令和服从命令吗?在谈论集中营的警卫队得到命令和他们必须要服从命令吗?他鄙视地笑了起来,〃不,我不是在谈论命令和服从命令。刽子手没有遵循任何命令。他在完成他的工作,他处死的不是他憎恨的人,他不是在向他们报仇雪恨。杀死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挡了他的路或者对他进行了威胁和进攻。他们对他来说完全无所谓的,他们对他来说如此地无所谓,以致他杀不杀他们都一样。〃 

他看着我说:〃没有'但是'吗?您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可以这样无所谓。您连这个都没学过吗?没学过要一致顾脸面?顾人的尊严?生命算什么?〃 

我被激怒了,但又束手无策。我在搜索一个词,或一句话,一句能让他哑口无言的话。 

〃有一次,〃他接着说,〃我看到一张枪杀俄国犹太人的照片。犹太人一丝不挂地排着长队在等着,有几位站在一个坑的边上,他们身后是手持步枪向他们颈部开枪射击的士兵。这事发生在一座采石场。在犹太人和土兵的上方,有位军官坐在墙上的隔板上,跷着二郎腿,吸着一支香烟。他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也许枪杀进行得还不够快。但是,他还是感到某种程度的满足,甚至轻松愉快,也许因为白天的活总算要干完了,而且很快就要下班了。他不恨犹太人,他本是……〃 

〃那是您吧?是您坐在墙上的隔板上,还……〃 

他把车停下了,脸色苍白,太阳穴上的股清在乱跳。〃滚下去!〃 

我下了车,他调转车头的方式使我不得不急忙躲闪。直到下几个拐弯处,我仍能听见他。然后一切才平静下来。 

我走在上坡的路上,没有来往的汽车从我身边开过。我听得见鸟鸣和树木的风声,有时还有涓涓的溪水声。我松了口气。一刻钟之后,我到了集中营。       第15节

我不久前又去了那儿一次。那是一个晴朗又寒冷的冬日。过了舍尔麦克,森林披上了银装,大地被皑皑白雪覆盖。集中营是一块狭长的场地,地处下斜的山坡梯地上,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一片白茫茫。从那儿可眺望到远处的福戈森山谷。二层或三层的监视塔上面的和一层的木板房上面的被漆成蓝灰色的木头与皑皑白雪形成了一个和谐的对照。当然了,那里少不了有用铁丝网围成的大门,门上面挂着〃斯特鲁特侯夫一纳茨瓦勒集中营〃的牌子,也有围绕集中营四周的双层铁丝网。在残留下来的木板房之间,原来都是木板房,一间挨着一间地排列着,非常稠密,可现在,地面被皑皑白雪覆盖着,什么也辨认不出来。它看起来像是为孩子们准备的滑雪橇的斜坡。好像孩子们正在带有舒适方格窗户的、可爱的木板房里度寒假,好像他们随时都会被喊进去吃蛋糕和热巧克力。 

集中营没开放。我只好在周围的雪地里走来走去,鞋都湿透了。我可以看清楚集中营的全貌。这使我想起,我第一次参观它时是怎样从已经被拆除的木板房的墙基与墙基间的台阶上走下来的。这也使我想起了当时在一间木板房里展出的火化炉及另外的曾用做单人牢房的木板房。也使我回忆起,当时我是怎样徒劳地想象过一个关满囚犯的集中营是什么样子,囚犯和警卫队都是什么样子,具体地想象过痛苦是什么滋味。我的确努力想象过,我曾望着一间木板房,闭上眼睛,思想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我仔细地测量了一间木板房,从测量中算出它占用情况并想象它的拥挤程度。我听说,木板房之间的台阶同时也是集合点名的地点,点名时,从下面向上面的集中营尽头望去,看到的是一排排的后背。但是,我的这一切想象都是徒劳的。我有一种可怜的、羞耻的失败感。在回去的路上,在远离山坡的地方,在一家饭店的对面,我发现了一间被用做毒气室的小房子。它被粉刷成白色,门窗用石头围砌起来。它看上去像个粮仓,或者像个仓库,或是用人住的陋室。这个房子也不开放。我记不得了是否我当时进过里面。我没有下车,坐在车里让发动机开着,看了一会儿就开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起初我对在阿尔萨斯地区的村子里绕来绕去地去找一家饭店吃午饭有所顾忌。但是,我的顾忌并不是产生于一种真正的感受,而是产生于一种思考,一种参观一所集中营之后人们所具有的思考。我自己意识到了这点,我耸耸肩。我在福戈森的山坡旁的村子里找到了一家名为〃到小花园〃的饭店。从我的座位上可以看到那个平原。在那里,汉娜叫过我〃小家伙〃。 

我第一次参观集中营时在里面转来转去,一直转到它关门为止。之后我坐在了位于集中营上方的纪念碑下,俯瞰下面的集中营。我的心里空虚极了,就好像我不是在外部世界,而是在内心世界寻找着直觉,而我内心又空空如也。 

随后,天黑了下来。我无可奈何地等了一个小时,才搭上一辆小型敞篷货车,坐在了放货物的位子上,去了下一座村子。我只好放弃了当天搭车赶回家去的希望,在村子里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住了下来,并在其餐厅里吃了一块薄薄的煎猪排,配菜是炸薯条和豌豆。 

我的邻桌有四个男人吵吵嚷嚷地在打牌。这时,门开了,一位矮小的老人走了进来,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穿着一条短裤,拖着一条木制假腿。他在吧台要了啤酒,把背和他的大秃头对着我的邻桌。玩牌的人放下牌,把手伸向烟灰缸抓起烟头向他扔去,并击中了他。坐在吧台的那个老头用手在后脑勺扑打着,好像要防止苍蝇落上似的。店主给他端上了啤酒,没人开口说话。 

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冲向了邻桌:〃住手!〃我气得手直打哆嗦。这时候,那个老头一瘸一拐地蹦了过来,笨拙地用手摆弄着他的腿,突然那条木制假腿就握在他的双手中了。他用假腿〃啪〃的一声敲在桌子上,上面的杯子和烟灰缸都滚动着摔到空椅子上。与此同时,他那没牙的嘴发出了尖笑,其他人也和他一起狂笑,但那是一种耍酒风的狂笑,〃住手!〃他们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住手户 

那天夜里,房子周围狂风呼啸。我并没有感到冷,窗前的狂风怒吼、树木的嘎嘎作响以及偶尔传来的商店的关门声都没有大到让我睡不着觉的程度,但是,我心里感到越来越不安,直到我的整个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我害怕,不过,不是怕发生什么坏事。我的害怕只是一种身体状态。我躺在那儿,听着狂风的呼啸。当风势减弱、风声变小时,我才感到轻松些。但是,我又害怕风势再起,我不知道第二天能否爬得起来,能否赶得回去,不知道我将如何继续我的学业,如何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我想对汉娜的罪行既给予理解,同时也予以谴责,但是,这样做太可怕了。当我努力去理解时,我就会有一种感觉,即我觉得本来属于该谴责的罪行变得不再那么该谴责了。当我像该谴责的那样去谴责时,就没有理解的余地了。但是,在谴责她的同时我还是想理解她,不理解她就意味着对她的再次背叛。我现在还没到不行的时候。两者我都想要:理解和谴责。但是,两者都行不通。 

第二天又是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搭车很容易,我在几个小时内就到了家。我徒步穿过城里,好像我离开了很长时间,街道、房屋和那里的人都令我感到陌生。但是,我对陌生的集中营世界却没有因此而更熟悉。我在斯特鲁特俱夫所得到的印象与我头脑中固有的奥斯威辛、比肯瑙和贝尔根一贝尔森的极少的情景交织混合在一起,也与它们僵化在一起。       第16节

我到底还是去找了审判长。去找汉娜我做不到,但是,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我也做不到。 

与汉娜谈一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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