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长留传+谢长留-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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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江摇摇头:“宫里的酒不用说肯定是好的,只是太纯太淡。赏月看花,是喝宫里的酒最合适,但人伤心的时候要是没有一两坛积年的烈酒怎麽成?”他一顿,有些尴尬。
我长笑一声,仰起头猛灌了一口,拍拍他:“我是在伤心,这有什麽不能说的?反正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了!你说的没错,人伤心的时候就得喝陈年的烈酒,宫里的酒有什麽意思?妈的,简直能淡出鸟来!”
沈江大约是没想到堂堂忠奋侯也会骂娘,愣了愣,继而和我相视大笑。
酒劲上来,我浑身都是豪气,拉著他论酒:“你知道麽,要浇胸中块垒,须得是烈酒陈酒烧酒,但就算是赏花,那也是赏什麽花喝什麽酒。看梅花喝大曲,看牡丹喝米酒,酒再好也一样,也都是辜负了花意。若是有一天也到了醉卧沙场的境地,到那一天,你记得用夜光杯盛红得像血的葡萄美酒送给我……”
打落牙齿和血吞,谢家长留岂是那种学小儿女哭泣的人?
宿醉加上著了凉,结果是好几天没能上朝。
半夜里,有人急促的敲著门,不知道宫女太监是不是都睡死了,竟然没有人去看一看,最後还是我自己拖著“病体”爬起来开门。
“半夜三更敲什麽敲?”一句话没骂完,门外的人已经一把抱住我,凉凉的呼吸吐在我颈边:“你没事吧?”
我一愣,反手拥住他。
他身上幽幽的寒意顺著冰冷冷的衣面传到我手心里。
我埋首在他襟袖间,用力嗅著他身上的味道:“这麽晚了,怎麽一个人过来?皇後怎麽办?”
重华俯下身,皱著眉头看我:“好些了没有?怎麽把自己搞得病了这麽多天?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
虽然是挨了骂,但听他这麽说,总还是忍不住高兴,我狡黠地看著他:“生起病来谁有办法?难道因为你担心就可以不病了?哪有那麽好的事!”
他微微地笑了,环著我走回屋里:“不错啊,能开玩笑那就是没事了。我记得大平十年,谢大将军病逝,你娘哭得病了回了卞家休养,父皇看你还小,说怕是没人照顾,就把你接进宫来,让你跟我一起住在嵌春殿……”
重华顿了顿,倒了杯暖暖的茶水送到我手里。碰到他指尖的时候感觉到冷冷的,我放下杯子,把他的手圈在手心里摩擦著,一边接过话来:“天冷得很,怎麽不多加件衣服?自己还没暖过来呢,帮我倒水干什麽?我又不喝那个……”说完了,究竟还是甜蜜,本想给他一记白眼的,没想到半途忍不住突然变成了笑意。重华的目光清澈的注视著我,像是明了一切似的。不知道为什麽,心跳剧烈起来,我有点窘,急忙岔开:“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一住竟然就住了久!”
“是啊,我也没想到啊,好好的嵌春殿,就让你霸占了十年!你刚来的时候,生著病,死活也不肯吃药,难为我亲自守在床边上为你吃药,你却吐了我一身。气得我半死,真是好大的胆子!要不是没办法跟父皇交代,早就一脚把你踹出去了!”
我脸上轰地烧起来,强撑著顶他一句:“现在踹出去也还来得及啊!”
他眯著眼睛继续说:“好不容易病好了,又一天到晚到处乱跑,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东西,闯了多少祸!让人觉得你还是天天躺在病床上比较好。哪天那些宫女太监不追著你跑的?人人都知道我这里来了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我双眼一瞪,正要开口骂人,他突地反握住我,低低地说:“是啊,早该赶你出去了,明明是个混世魔王,可为什麽我还是觉得好,还是觉得比任何人都来得可爱?”
低沈的声音温柔地蛊惑我,心头猛然一荡,连魂魄都飘飘摇摇不知所踪……犹如屋里飘渺的熏香……
一时间,竟有春暖花开的错觉。
是何缘由?
谢长留(二)
早知道柳丞相如此不受教,我也就不和他多费口舌了。不过短短三个月,竟然处处针对我来。最可恨是那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平时满嘴的道貌岸然,实际上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见柳家得了势,急急忙忙凑过去,生怕晚了一时三刻就会少了他那一斛羹。开口“子曰”闭口“诗云”,真想知道到底是哪一家的圣人先师居然教出这群宝贝来!
先还冷笑一声,随他去闹。反正也不怕吃亏。没想到我退一尺,他进一丈,慢慢文武百官倒有一半站到了他那边。说起话来声音都大了不少。看来是把我看成了死敌,却是有他柳家就没我长留。
长这麽大,何曾这样受人欺负?
最後总算是忍不住了,忘了是什麽事,反正在朝上,我当著百官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丞相大人半边脸立刻肿起来,红色的指印清晰可见,他愕然得连声音都变了调,愤怒得连一丝力道都没有:“谢大人,你……你竟敢……殴打朝廷命官?!你……”
他身後那群狗回过神,纷纷惨叫起来。
“忠奋侯竟敢在朝堂之上动武,陛下,居心叵测,不可不察!”
“陛下,谢长留殴打朝廷重臣,侮辱皇亲,不重重惩处无以维护朝廷尊严!”
“陛下!还请陛下严惩不贷!!
“陛下……”
曾祖父煞白了脸急急踏前一步,跪倒在地:“长留年少无知,臣教导无方,以致犯下大错,还请陛下开恩!老臣愿一力承担!”
一群老臣也都跪下求情。
有什麽好吵的?有什麽好闹的?环视四周,偌大的殿堂上,就只有我,还昂然独立。
龙椅上那人,看不清表情,沈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忠奋侯,还不快点给丞相大人赔礼道歉。”
柳大人半边脸还是肿的,却已经有些儿得意的样子。曾祖父和一群老臣却频频向我递眼色,焦灼无比。
鸦雀无声。
都等著看谢长留如何应付。
我冷笑一声,慢慢开口,务求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可辨──我说:“长留一生,还不曾如此快意过!”
一阵巨响,重华猛的站起来,大手一挥把御案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那声音重重的击在我心上,引起一阵颤栗。抬头看看重华,十年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盛怒的表情!一直相信他爱我,一直相信他会因此包容我所有的顽桀……但,突然有点不敢确定……
“你以为这是什麽地方?天子明堂,岂容得你无法无天?!”他咬著牙开口,声音低沈得让人不由得发抖:“朕,要你马上向国丈赔罪!”
血色一点点从脸上褪尽,下意识的攥紧拳头,这才发现原来指尖早已冰凉得自己都心惊。朕?国丈?明堂?一阵昏眩,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晃动著,竭尽心力才勉强站住,目光漫漫掠过曾祖父、柳丞相等人,著落在那个人身上,那样严厉地看著我的,可还是我的重华?那样的柔情蜜意,那样的私心相许,那样的旖旎春光,原来都敌不过一句“天家尊严”!
假的……
都是假的……
我的风光,原来只到今日……
也罢,这些,我统统都不要了。
我灼灼地看定他,笑:“你好──!”转身就望外走。
“你要去哪儿?!给我回来!”
我只是大步流星的走,头也不回,有两个侍卫想要拦住我,被我一手一个远远扔了出去,长戟落在地上,闪著白色寒光。除此之外,一片干净。
推开门,沈江看见我吃了一惊:“小侯爷?”
“我想喝酒……”
他愣了愣,点著头:“我这就去拿。”
“不必了”,我拉住他:“我想喝你家乡的花雕。”
沈江的家乡是一个叫迷津的地方,不远,骑马两天一夜就到了。
小小的镇子,贴地卷过的疾风,连天都是昏黄的,无端的萧条。迷津是一条河的名字,不大,但是湍急而汹涌,就像坐在街边那个无名老人终日不离手的胡琴,悠悠儿的一线牵著,渺渺的荡著……渡口有一片海棠,明豔动人,和沈江离京後莫名生动起来的年轻脸庞一样,都原不该是属於这里的东西。一般出现得突兀。
但我还是看得目不转睛。
那家小酒铺就在街尾,走不到百米就是渡口,据说当垆的老板娘没嫁人那会儿也算得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美人儿。去了才知道,原来那里的花雕,比那天晚上喝过的更烈,更辣。从早到晚,我和沈江都各自抱著一坛酒,有生以来不曾喝得如此畅快淋漓。喝醉了就俯在桌上一觉睡到天亮。老板娘也怪,只管收桌子关门,只当没看到店里还有两个酒鬼。
第三天,沈江问我:“小侯爷,你……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我顿了顿,正不知道如何答他,邻桌传来压低了的苍老的笑声。我回过头,那人戴了一顶箬笠,随随便便披了件蓑衣,一壶酒,一个杯,自斟自饮。
“啊,是渡口的艄公。”沈江小声告诉我。
我一挑眉。
那人拿筷子敲著酒杯,用走了调的沙哑嗓子唱起来。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发白花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唱完了,抬眼瞪著沈江:“自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何预卿事?还只管问个不休!真是叫人扫兴!”
又斜眼看著我:“有美当歌,有酒且醉,才是好男儿!来来来,我敬你三杯!”
说完了,自己抬头连干了三杯,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拍,径自走了。
沈江的脸微微的红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山林之远,却也不乏高人,想必也是伤过心的人,才知道伤心时最难得就是片刻安宁。
一阵马蹄声传来,越来越近,整个小镇都在那马蹄声中微微震动著。我收了笑──就知道他一定不放过我。
几百骑人马把酒铺团团围住。穿的都是禁军服色。重华一身月白锦袍排众而出,我眯起眼睛,忍不住看得入神:马上那个男子,气宇轩昂、英俊挺拔,如此光彩夺目!──他,曾经,是“我的”……
沈江吃了一惊,还是直觉地挡在我前面:“小侯爷,这是怎麽回事?”
重华看著我:“他已经不是小侯爷了!”
言简意赅。
我冷笑:“这样劳师动众,不知道皇上用的是什麽理由?”
他不答话,阴著脸翻身下马,走过来,一巴掌甩在沈江脸上,头也不回的吩咐:“拉下去!”
“谁敢!”我大喝一声,抢上一步。
“谁敢?”他往前一步,抓住我的手,写满怒意的目光对上我的眼睛:“朕贵为天子,处置一个小小的侍卫难道还要你同意?来人!拉下去!”
看著沈江被推到一边跪下,我气急:“你想怎麽样?”
“你说呢?”他猛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一想到你居然跟别的男人跑了,我就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我不由失笑:“沈江是个好男儿,长留何德何能?自问是配不上的。”我甩开他的手,退开两步,直直地跪下去:“谢长留自知罪在不赦,愿听凭陛下处置,但这次私自出京全是臣一个人的主意,与沈江无关,皇上若是还记得半点昔日的情分,就请放了沈江,不要为难他。”
重华的声音不知为什麽有些不稳:“起来!不许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我抬头看著他,惨然一笑:“长留何尝愿意这样说话?只是今非昔比,由不得人了。”
他伸出来扶我的手僵在半空,许久,像要把五脏肺腑都掏出来似的长叹了一声:“长留……长留……我该拿你怎麽办……”
我慌张地别开头,迷津惯有的疾风“唰”的卷过,夹杂著的沙尘迷住了远处的海棠。一双手带著主人的体温落在肩上,不顾我的抵抗,固执地把我拉起来。“回去吧。”他说,向回走去,旁边一早有人把缰绳必恭必敬地捧在手上。
心情有些交错──那样骄傲的人,究竟是为了什麽,背影,落寞到几於平静。
“皇上……”一个参将小心翼翼地问:“沈侍卫怎麽办?”
“放开他。”他脚下略顿了顿:“升正四品,即日赴西羌李御使帐前效力……兵部那边就不用去报到了,这就起程吧。”
我放了一颗心,转过身,沈江迷离地注视著我。我一把抓起桌上酒坛,大步走过去把酒往他怀里一送──就像那个半个天空都是红色的夜里我做的那样──:“来,干了!”
他陡然红了眼眶:“小侯爷,往後,沈江怕是不能再陪你喝酒了……”
我咬咬牙,仰头把剩下的花雕大口大口地灌下去,那酒香随著凉凉的液体快速的流下、留了一身。把酒坛狠狠掷开,我笑著拍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不做兴扭扭捏捏的!你记得──‘儿当成名酒当醉’!将来你成了一方名将,我就到你鞍前效力,再和你一起喝酒!岂非一等一的快事?!”
沈江点著头,有些哽咽,却还是笑:“是!沈江受教了!小侯爷,今後,你自己多保重!”
我有些怅然,回过头,重华在马上等我。以前的事,发生了就没有办法,爱错了人,伤过了心,谁又有那时间和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