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语录-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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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想，人作为人，千万别像斗牛士将牛逼到绝境一样，以将自己的同类逼上绝境为能事为快事。
　　成年了的人类的眼中，几乎每一种目光都不再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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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态　　四论平凡人生
从早到晚所做之事，并非自己最有兴趣的事；从早到晚总在说些什么，但没几句是自己最想说的话；即使改变了这一种境况，另一种新的境况也还是如此，自己又比任何别人更清楚这一点。
　　这是人在人群中的一种寂寞。
　　这是人置身于种种热闹中的一种寂寞。
　　自己与自己交谈，哪怕仅仅做这一件在别人看来什么也没做的事，他足以抵抗很漫长很漫长的寂寞。
　　最强大的寂寞，还不是想做什么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可说；是想回忆而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是想思想而早已丧失了思想的习惯。这时人就自己赶走了最后一个陪伴他的人，他一生最忠诚的朋友——他自己。
　　寂寞是对人性缓慢的破坏。寂寞相对于人的心灵，好比锈相对于某些极容易生锈的金属。
　　人想要的，总会以某种方式满足。画饼充饥的方式，于肚子是没什么意义的；于精神，却能起到望梅止渴的作用。
　　中国人所面临的家庭和爱情的矛盾，将在下一个世纪像地球上的能源危机一般空前严重。
　　一切人的一切回忆，都是人对人的回忆。没有回忆，等于没有记忆。没有记忆，等于是低级动物。
　　回忆，有时是因忘却而有价值。
　　四十岁前的我，对“成熟”二字，几乎可以说是抱着一种对天敌般的厌憎。好比素食主义者从生理上反感荤腻大餐。至今我也不太清楚，在中国，究竟怎样的思想才算地道的“成熟”。
　　其实有些距离，是终生不能跨过的。
　　存在心里的，是不会丢掉的。
　　人喜欢回忆自己颇不寻常的经历。不管那是浪漫还是苦难，是人生逆境还是光荣资本。
　　现如今的时代的一个特征是，喜欢情欲弥漫的地方的女人，反倒比喜欢那种地方的男人多得多。
　　世界上的有些事，确实是互为悖论的。从这一端去思想，得出这样的结论；从那一端去思想，得出那样的结论。两方面的结论，好比人的左脸和右脸，组合在一起，就是世界的面孔了。世界的面孔是经不起细端详的。
　　我愿做一扇敞开的窗，我愿做一面沉默的墙；更多的时候我宁愿是哑子，那么就不至于被迫开口，当众说话……
　　许多种美的诞生是以另外许多种美的毁灭为代价的，而在这过程和其后，更会有许多无聊的没意思的事伴随着……
　　我的牙齿习惯于咬碎一切坚硬的带壳的东西，而生活提供给我的新“食物”，既不坚硬也不带壳。它是软的、黏的，还粘牙，容易消化却难以吸收……
　　虚伪——表象上看是欺骗别人，本质上是欺骗自己；表象上看是对不起别人，本质上是对不起自己。
　　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它的秘密。
　　秘密是每一个人的第二性。
　　哀伤并不因谁希望它有多久，就能在人心里常驻……
　　成人有时想象死亡，正如儿童之有时想象长大……
　　只有一样事物是不会古老的，那就是时间。
　　只有一样事物是有计算单位但无限的，那就是时间。
　　“经受时间的考验”这一句话，细细想来，是人的一厢情愿——因为事实上，宇宙间没有任何事物能真正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一千年以后金字塔和长城也许成为传说，珠峰会怎样很难预见。
　　

利弊　　四论商业时代（1）
我凝眸注视商业时代，渐悟它的本质其实是寂寞的。是一种大寂寞。
　　商业时代使我们几乎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有一半儿像商人。
　　商业使商人像马克·吐温说的那一种人——“如果金钱在向我招手，那么无论是《圣经》、地狱，还是我母亲，都决不可能使我转回身去。”
　　一个成熟的商业社会是这样的——有人想挣大笔大笔的钱并不容易，而大多数人要想挣足够花的钱，又不那么难。
　　每一个事实，只要存在过，无论怎样地被歪曲，终究会留下点儿痕迹。
　　在商业时代，嘴是可以暗地里计价出租的。
　　“原始积累”使人欲膨胀，人心贪婪。它使腐败现象如同倒片机将蝴蝶变成毛毛虫的令人厌恶的过程放映给人看。它使一小部分人那么不可思议地暴发。使他们中某些人暴发之后为富不仁。
　　如果，一个时代为了“造”出一个富人，不惜以产生三个甚至数个穷人为代价，那么不管它是不是商业时代，不管多少有思想的人极力加以赞颂，它总是要完蛋的。
　　现代人匆匆忙忙地拥抱现代文明的同时，灵魂将无处逃遁。现代人与现代文明之间的深刻关系在于——与其说现代人拥抱现代文明，毋宁说现代文明纠缠住现代人。
　　商业时代的一切负面弊端，只有通过商业的进一步发展才能疗治。这一点是走过来了的国家向我们证实了的。好比一个在冰天雪地中决定何去何从的人，思考必须变得极为简单——哪里升起着炊烟哪里就是继续前行的方向。
　　人类进入了商业时代，任何一个国家“公民”都只能“跟着感觉走”，迁移不到外星球去。
　　谎言是有惯性的。当它刹住，甩出的是真实……
　　西方的金融大亨到阿拉伯石油王国去做客，离开对方金碧辉煌的宫殿，自嘲地说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乞丐”，这是“相对贫穷”。
　　“微软帝国”的发展理念，说到底只不过是八个字——胜者统吃，无限占有。
　　追求财富的欲望是全部罪恶的总根源。
　　如果人类的大多数真的至今这么认为，那么比尔·盖茨当被烧死一百次了。
　　在利益面前，使我们的孩子变得心中只有“我”，而全没了“我们”的概念。
　　中国的某些暴发户，一旦暴发就穷奢极欲。这是丑恶。要看到他们成为文明的资产者，需要时间啊！
　　现今太多的人被物欲所诱，似乎已经不大能被什么所感动了。我们曾见过一头被什么感动的驴和鸭子、蚯蚓或蟑螂么？
　　印刷机每天都不停地转动。成吨的纸被印上无聊的无病呻吟的玩世不恭的低级庸俗的黄色下流的文字售于人间，那么多的人贪婪地看着，如同非洲鬣狗和秃鹰贪婪地饥食着腐尸……
　　“花边儿”炒成大块儿新闻的事例比比皆是。中国已进入空前的泡沫话题泛滥成灾的时代。城市人被此泡沫整日淹没其中，谁都烦得要命但是无处逃避。
　　在人欲横流的社会，善良和性行为同样都应有所节制。无节制的前者导致愚蠢，无节制的后者——我们都已知道，导致艾滋病……
　　时代淘汰某些事物，真仿佛秋风从树枝上掠下落叶。
　　为了盈利之目的，以对他人不利的广告词作招徕的方式，文明点儿说是不道德的。用老百姓的话，可斥之曰“缺德”！
　　有时我百思不得其解，社会越文明，人心对真诚的感受应当越细腻才是，为什么反而越来越麻木不仁了呢？
　　我不认为商业时代文学就彻底完蛋了。
　　有钱的开始有闲，有闲最能生出寂寞之感。缺钱的疲于奔命地挣钱，也就顾不上寂寞。
　　如果不是时代跟着人的感觉走，而是人跟着时代的感觉走，那么人是可悲的。人终究还不过是时代的奴隶。
　　一种连抒情诗人也被逼得变成了斗士的时代和政治，肯定是一种坏到了极点的时代和坏到了极点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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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弊　　四论商业时代（2）
生活中不限量的东西，便不再是人们贪婪没够儿的东西了。
　　在方法问题上多一点儿经验，少一点儿教条，无论如何总是好的……
　　人不但惯于将人杀动物当成种刺激的热闹看，有时更甚至将杀人当成种热闹看。并且往往以此自夸或互夸胆量。
　　如果没有了一些人对另一些人同情，也便没有了一些人希望能为另一些人做些什么的冲动。那么世界上大概就只剩下了人为自己做什么的冲动。而世界真到了这种地步，是连仁慈的上帝也会产生厌恶的。
　　真与伪，有时简直就像一对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你爱的是姐姐，很可能娶的是妹妹……
　　当我们中国人在以颇为怀疑的眼光审视西方某些国家里实行的对小学生的“快乐教育”时，我们内心里暗想的是——那不成了幼儿园的继续了吗？
　　其实不然。
　　做一个现代的隐士并不那么简单，没有一定的物质基础虽然“隐”而“士”也总归潇洒不起来。
　　由厌恶什么而引起的对另外什么的同情，不过是一种“不走心”的同情。“不走心”，只“走思想”……
　　我们没法一生真实。有人对此深感沮丧又无可奈何；有人索性拥抱虚伪，逢场作戏，习以为常。于是社会的舞台上才有“情节”。
　　地狱并不在别处，正在每一个人内心里。所谓“圣界”也不在别处，也正在每一个人内心里。
　　我承认财富可以使人生变得舒服，但绝不认为财富可以使人生变得优良。
　　低贱并非源于自卑，因为自卑者其实本能地避权贵者避富贵者，甚至，也避尊贵者。
　　卑贱、低贱、下贱都是不必用引号的。因为都是真贱。真贱是存在于人心里的问题，也是只能靠自己去解决的问题。
　　睁大眼睛看看我们周围，林林总总的事物，正悄没声儿的，或喧喧闹闹的，走向破碎。
　　成熟的商业社会恰恰不是怂恿人丧失掉理性，而是教诲人更加现实。
　　

日子　　四论峥嵘岁月
一个人的疯狂，往往是一辈子的事儿。十年是短的。十年后居然不疯狂了，是幸运。
　　承认自己在“文革”中是清醒着的，丑陋的可鄙的行径，是在清醒着的状态下发生的，比承认是在疯狂的状态下发生的需要更大的勇气。
　　有时候被忘却简直意味着是被仁慈地赦免。
　　红卫兵是知青的“胎记”。这胎记曾使知青们被上几代人和下几代人中的相当一部分视为共和国母亲的教育彻底失败的“逆子”。
　　我认为，红卫兵该是声名狼藉的称号。如果居然不是这样，那么中国简直不可救药。
　　红卫兵几乎使我们整代人中的每一个一旦遭遇“文革”话题则不免羞愧无言。就如林冲们杨志们一旦被人正面注视，立刻明白别人在眈眈盯着自己脸上的“刺字”。
　　当知青一代也在中国消亡了，中国现当代革命史，便会显得离中国人十分遥远了。
　　于知青一代是人被时尚抛弃的窘。
　　于当代青年是被时尚玩于股掌的窘。
　　只要不恶，每一种活法都有正面的道理。
　　“懒得”二字，于知青一代而言，不完全意味着无奈，似乎更意味着一种明白。
　　“文革”对我最大的也最深刻的影响是——促使我以中学生的头脑思考政治。
　　时代的烙印像种在我们身上的牛痘。我们又似时代种在它自己身上的牛痘。
　　我对那过去了的历史充满悸怖——它使好人无端变成“罪人”，竟是那么随便！那么轻而易举！并且连同无罪之人的无罪的意识，都一块儿奸污了！
　　“手抄本”恰恰是文化专制主义胎育出来的畸形儿。它在妊娠时期就往往宣布了对文化专制主义的叛逆和挑战！文化专制主义愈是横行霸道，“手抄本”往往越是大量地诞生并广泛地流传！其中自然难免糟粕，但往往杂有香花，甚至隐匿着奇葩异蕾。
　　“文化大革命”成了我们这一代人惟一普遍获准的一次可以理直气壮地表现自己、证明自己的机会。其表现方式是演习“革命”。其证明内容是“无限忠于”。其理论基础是“造反有理”。这是整整一代人心理能量的一次性的大释放大宣泄。
　　尼采想像自己是一位新神，要用“锤”砸出一个由自己的意志“支配”的新世界。
　　红卫兵认为自己们是仅次于“最高统帅”的新权威，声称要“千钧霹雳开新宇”。
　　尼采说：“现在，这个世界当由我们来支配的时候到了！”
　　红卫兵们说：“我们来掌握中国命运的时候开始了！”
　　尼采有精神“红卫兵”情结。
　　红卫兵有“后尼采意志”。
　　尼采认为自己是精神上的“最洁”者。
　　红卫兵认为自己们是政治上的“最纯”者。
　　尼采在精神上“惟我独尊”。
　　红卫兵在阶级立场上也“惟我独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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