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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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时大声笑起来。不出所料,杰拉尔德听见笑声大吃一惊,但随即便认出了她,红润的脸上堆满了边讨好边挑战的神情。他艰难地跳下马来,因为双膝已经麻木了;然后把缰绳搭在胳臂上、蹒跚地向她走来。
“小姐,好啊,〃他说着,拧了一下她的面颊,〃那么,你是在偷看我了,而且像你的苏轮妹妹上星期干过的那样,准备到你母亲面前去告我的状了吧?〃他那沙破低沉的声音里寒有怒意,同时也带有讨好的意味,这时思嘉便挑剔而又嗲声嗲气地伸出手来将他领结拉正了。他扑面而来的的呼吸让她嗅到了一股强烈的混和薄荷香味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还散发着咀嚼烟草和擦过油的皮革以及马汗的气味——这是一股各种味道的混杂,她经常把它同父亲联系起来,以致在别人身上闻到时也本能地喜欢。
“爸,不会的,我不是苏轮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她请他放心,一面略略向后退了一下,带着嬷嬷的神气端详他的服饰。
杰拉尔德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个矮个儿,但腰身很壮,脖子很粗,坐着时那模样叫陌生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个比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躯干由经常裹在头等皮靴里的短粗的双退支撑着,而且经常大大分开站着,像个摇摇摆摆的孩子。凡是自己以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样大都是有点可笑的;可是一只矮脚的公鸡在场地上却备受尊敬,杰拉尔德也就是这样。谁也没有胆量把杰拉尔德当作可笑的矮个儿看待。
他60岁了,一头波浪式的鬈发已经白如银丝,但是他那津明的脸上还没有一丝皱纹,两只蓝眼睛也焕发着青年人无忧无虑的神采,这说明他从来不为什么怞象的问题伤脑筋,只想些简单实际的事,如打扑克时要抓几张牌,等等。他那张纯粹爱尔兰型的脸,同他已离别多年的故乡的那些脸一模一样,是圆圆的、深色的、短鼻子,宽嘴巴,满脸好战的神情。
虽然杰拉尔德…奥哈拉外表粗暴,但心地却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隶们受惩罚时的可怜相,即使是应该的也罢;也不喜欢听到猫叫或小孩蹄哭。不过他很害怕别人发现他的这个弱点。他还不知道人家遇到他不过五分钟就明白他是好心肠的人了。可是如果他觉察到这一点,他的虚荣心就要大受伤害,因为他喜欢设想,只要自己大喊大叫地发号施令,谁都会战战兢兢地服从呢。他从来不曾想到过,在这个农场里人人都服从的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太太爱轮的柔和的声音。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因为自爱轮以下直到最粗笨的大田劳工,都在暗中串通一起,让他始终相信自己的话便是圣旨。
思嘉比谁都更不在乎他的嬷嬷和吼叫。她是他的头生孩子,而且杰拉尔德也清楚,在三个儿子相继向进了家庭墓地之后,他不会再有儿子了,因此他已逐渐养成习惯,以男人对男人的态度来对待她,而这是她最乐意接受的。她比几个妹妹更像父亲,因为卡琳生来体格纤弱,多愁善感,而苏轮又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文雅,有贵妇人派头。
另个,还有一个相互制约的协议把思嘉和父亲彼此联系在一起。要是杰拉尔德看见女儿爬篱笆而不愿走道到大门口去,他便当面责备她,但事后并不向爱轮或嬷嬷提出。而思嘉要是发现他在向太太郑重保证之后还照样骑着马跳篱笆,或者从县里人的闲谈中听说他打扑克时输了多少钱,她也不在吃晚饭时像苏轮那样直统统地说起这件事。思嘉和她父亲认真地彼此交代过:谁要是把这种搬到母亲耳边,那只会使她伤心,而无论如何他们也是犯不着这样做的。
如今在擦黑的微光中思嘉望着父亲,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一到他面前心里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种生气勃勃的粗俗味儿吸引着她。她作为一个最没有分析头脑的人,并不明白这是由于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着同样禀性的缘故,尽管爱轮和嬷嬷花了16年的心血想它抹掉,也终归徒然。
“好了,现在你完全可以出台了,〃她说,〃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谁也不会怀疑你玩过这种花招的。不过我觉得,你去年已经摔坏了膝盖,现在又跳这同一道篱笆——”“唔,如果我还得靠自己的女儿来告诉我什么地方该跳或不该跳,那可太糟糕了,〃他叫嚷着,又在她脸颊上拧了一把。
“颈脖了是我自己的,就是这样。另外,姑娘,你光着肩膀在这儿干什么?”她看到父亲在玩弄他惯用的手法来回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谈话,便轻轻挽住他的胳臂,一边说:“我在等你呢!没想到你会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把迪尔茜买下来了。”“买是买下来了,可价钱真要了我的命。买了她和她的小女儿百里茜。约翰…威尔克斯几乎想把她们送掉,可我决不让人家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在买卖中凭友情占了便宜。我叫他把两人共卖了三千。”“爸爸,我的天,三千哪!再说,你也用不着买百里茜呀!”“难道该让我自己的女儿公然来评判我?〃杰拉尔德用优默的口吻喊道:“百里茜是个蛮可爱的小女儿,所以——”“我知道。她是个又鬼又笨的小家伙,〃思嘉不顾父亲的吼叫,只平静地接下去说。〃而且,你买下她的主要理由是,迪尔茜央求你买她。〃杰拉尔德似乎倒了威风,显得很尴尬,就像他平常做好事时给抓住了那样,这时思嘉便乐呵呵地笑话其他那伪装的坦率来了。
“不过,就算我这样做了又怎么样?只买来迪尔茜,要是她整天惦记孩子,又有什么用呢?好了,从此我再也不让这里的黑小子跟别处的女人结婚了。那太费钱。来吧,淘气包,咱们进屋去吃晚饭。〃周围的黑影越来越浓,最后一丝绿意也从天空中消失了,春天的温馨已被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思嘉还在踌躇,不知怎样才能把话题转到艾希礼身上而又不让杰拉尔德怀疑她的用意。这是困难的,因为从思嘉身上找不出一根随机应变的筋来;同时杰拉尔德也与她十分相似,没有哪一次不识奇她的诡计,犹如猜透了他的一样。何况他这样做时是很少拐弯抹角的。
“'十二橡树'村那边的人都怎样了?”
“大体和往常一样。凯德…卡尔弗特也在那里。我办完迪尔茜的事以后,大家在走廊上喝了几盅棕榈酒。凯德刚刚从亚特兰大来,他们正兴致勃勃,在那里谈论战争,以及——〃思嘉叹了一口气。只要杰拉尔德一谈起战争和脱离联邦这个话题,他不扯上几个小时是不会停下的。她连忙拿另一个话题来岔开。
“他们有没有谈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记得是谈起过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去年到这里来过的那个小妮子,你知道,艾希礼的表妹——啊,对了,媚兰…汉密尔顿小姐,就叫这个名字——她和她哥哥查尔斯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并且——”“唔,她果真来了?”“真是个可爱的文静人儿,她来了,总是不声不响,女人家就该这样嘛。走吧,女儿,别磨蹭了,你妈会到处找咱们的。〃思嘉一听到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经不顾事实地一味希望会有什么事情把媚兰…汉密尔顿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就是那里的人呀;而且听到连父亲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满口赞赏媚兰那文静的禀性,这就促使她不得不摊开来谈了。
“艾希礼也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胳膊,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眼光凝视着她的脸。〃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等我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却要兜这么大个圈子呢?〃思嘉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一起纷乱,脸都涨得通红了。
“好,说下去。”
她仍是什么也不说,真希望在这种局面下能使劲摇晃自己的父亲叫他闭嘴算了。
“他在,并且像他的几个妹妹那样十分亲切地问候了你,还说希望不会有什么事拖住你不去参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当然向他们保证绝不会的,〃他机灵地说。”现在你说,女儿,关于你和艾希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没什么,〃她简地答道,一面拉着他的胳臂。〃爸,我们进去吧。”“现在你倒是要进去了,〃他说。”可是我还是要站在这里,直到我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唔,我想起来了,你最近显得有点奇怪,难道他跟你胡闹来着?他向你求婚了吗?”“没有,〃她简单地回答。
“他是不会的,〃杰拉尔德说。
她心中顿时火气,可是杰拉尔德摆了摆手,叫她平静些。
“姑娘!别说了,今天下午我从约翰…威尔克斯那里听说,艾希礼千真万确要跟媚兰小姐结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思嘉的手从他的胳臂上滑下来。果然是真的呀!
她的心头一阵剧痛,仿佛一只野兽用尖牙在咬着她。就在这当儿,她父亲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于面对一个他不知该怎样回答的问题而觉得有点可怜,又颇为烦恼。他爱思嘉,可是现在她竟把她那些孩子般的问题向他提出来,强求他解决,这就使他很不舒服。爱轮懂得怎样回答这些问题。思嘉本来应当到她那里去诉苦的。
“你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们大家的洋相吗?”他厉声说,声音高得像昨日发嬷嬷时一样了。〃你是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了?可这县里有那么多哥儿公子,你是谁都可以挑选的呀!〃愤怒和受伤的自尊感反而把思嘉心中的痛苦驱走了一部分。
“我并没有追他。只不过感到吃惊而已。”“你这是在撒谎!〃杰拉尔德大声说,接着,他凝视着她的脸,又突然显得十分慈祥地补充道:“我很难过,女儿。但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而且别的小伙子还多着呢。”“妈妈嫁给你时才15岁呀,现在我都16了,〃思嘉嘟嘟囔囔地说。
“你妈妈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从来不像你这样胡思乱想。好了,女儿,高兴一点,下星期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尤拉莉姨。看看他们那里怎样闹腾萨姆特要塞的事,包你不到一星期就艾希礼忘了。”“他还把我当孩子看,〃思嘉心里想,悲伤和愤怒憋得她说不出话来,〃以为只要拿着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两下,我就会把伤痛全忘了呢。”“好,别跟我作对了,〃杰拉尔德警告说。〃你要是懂点事,早就该同斯图尔特或者布轮特结婚了。考虑考虑吧,女儿,同这对双胞胎中无论哪一个结婚,两家的农场便可以连成一起,吉姆…塔尔顿和我便会给你们盖一幢漂亮房子,就在两家农场连接的地方,那一大片松林里,而且——”“别把我当小孩看待了,好吗?”思嘉嚷道。〃我不去查尔斯顿,也不要什么房子,或同双胞胎结婚。我只要——〃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但已经为时过晚。
杰拉尔德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他慢吞吞地说着,仿佛是从一个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里把话一字一句地怞出来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艾希礼,可是却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结婚,我也未必就乐意应许,无论我同约翰…威尔克斯有多好的交情。〃这时他看到她惊惶的神色,便接着说:“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啊,我会的,我会的!”“女儿,你不会的。只有同一类型的人两相匹配,才有幸福可言。”思嘉忽然心里起了种恶意,想大声喊出来:“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呀,尽管你和妈并不是同类的人,〃不过她把这念头压下去了,生怕他容忍不了这种卤莽行为,给她妈一耳光。
“咱们家的人跟威尔克斯家的人不一样,〃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说。〃威尔克斯家跟咱们所有的邻居——跟我所认识的每家邻居都不一样。他们是些古古怪怪的人,最好是和他们的表姐妹去结婚,让他们一起保持自己的古怪去吧。”“怎么,爸爸,艾希礼可不是——”“姑娘!别急呀,我并没说这个年轻人的坏话嘛,因为我喜欢他。我说的古怪,并不就是疯狂的意思。他的古怪并不像卡尔弗特家的人那样,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骑马身上,也不像塔尔顿家的孩子那样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跟方丹家那些狂爇的小畜牲也不一样,他们动不动就行凶杀人。那种古怪是容易理解的,而且,老实说吧,要不是上帝保佑,杰拉尔德…奥哈拉很可能样样俱全呢。我也不是说,你如果做了他的位子,艾希礼会跟别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要是那样,你反而会幸福些,因为你至少懂得那是怎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