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锦囊-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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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改口,韩慕之顿时陷入了困境——吴状元在寿阳县花钱奔走时,用的是化名,单从寿阳县提供的公文中看,只能证明有人买通了劫匪替吕万昌顶罪,却不能证明为吕万昌打点的人是吴状元。
他只得从吕万昌父子着手,逼问是谁替他们去寿阳县买通劫匪,吕万昌之子吕淙挨不住打,几板子之后便痛哭流涕道:“大人饶命,小人都招了,是小人花了二千两银子,买通吴状元替我爹翻案。”
这时吴状元却在一旁矢口否认:“大人明察,小人从未与这人有过来往,只怕是他吃不住打,才往小人身上泼污水。”
他一口一个“大人明察”,圆滑的狡辩和谦卑的态度让韩慕之进退两难,既无法用刑也问不出真相,最后只得命皂隶先将这几个人收监,暂且退了堂。
韩慕之回到二堂后,立刻招来陈梅卿和罗疏议事。这时陈梅卿却颇为无奈地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慕之,我派人去马天锦家查过了,他家根本没有什么供春壶,那个口供吴状元一开始就作了假。”
“这个人果然老奸巨猾,他一开始就让劫匪背假口供,这样万一事情败露,便能混淆视听,再次翻了劫匪的口供。这是临汾地界的案子,寿阳县令做官懒散,肯帮我们一次,却未必肯帮我们第二次,这样他自己便多了一条后路。”韩慕之面露难色道,“他太圆滑,又做出一副年迈多病之态,我在大堂上也没法对他用刑,若再不能使他招认,就只能疑罪从无了。”
“唉,吴状元这个人,打了一辈子官司,经验不是你我可比的。他根本就是一只老狐狸,咱们抓不住他的尾巴,也不奇怪。”这时陈梅卿忍不住安慰韩慕之,“依我看,既然那个吕万昌已经没法翻案,不如就拿他儿子问个罪,打一顿算了。说句实在话,如今天下破不了的疑案悬案那么多,长官私下拿死囚顶罪的事何止一二件?咱们还肯花心思去深查,已经很难得了。”
韩慕之闻言叹了一口气,问下座的罗疏道:“罗都头你怎么看?”
“如今既然已能证明吕淙是用伪证翻案,如果实在找不到吴状元的罪证,按陈县丞的意思息事宁人,确实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罗疏若有所思地回答,随即却道,“不过小人想去牢中会会那个吴状元,还请大人恩准。”
“你去吧。”韩慕之点点头,此刻也只能寄希望于罗疏。
罗疏得了韩慕之的允许,径自去大牢中找到了吴状元。大牢里常年空气污浊,吴状元此刻正坐在稻草上咳得撕心裂肺,罗疏见了不禁低声道:“你确实病得很重。”
吴状元抬起头来看了罗疏一眼,微微笑道:“是啊,小姑娘,我确实病得很重。”
他这回答明面上老老实实,实则什么也没透露,暗地里却点明自己知道罗疏的底细,是个滴水不漏的回答。罗疏心知自己远不及他圆滑世故,索性道出了自己所有的推测:“你从一开始接受吕家的请托,就知道自己赚的是不义之财,却又舍不得银子,所以狡兔三窟地替自己留了后路。第一,你先设法让自己小染伤寒,照常看病抓药,让医生和药铺的人成为你的证人,之后假装卧病在床,实际上去了寿阳县。第二,你在开春时节,故意穿着单衣去寿阳县走动,这样万一有目击的证人,你就可以在对薄公堂的时候让证人的口供自相矛盾,从而为自己脱罪——现在你身上的伤寒,就是因为穿单衣落下的吧?第三,你给了劫匪一份假口供,令他们背熟,这样劫匪万一指认你是买通人,你也可以借此咬定他们是满口谎言。我说的对不对?”
吴状元在牢中静静听完罗疏的一席话,非但没有恼羞成怒,竟然面不改色地笑了:“小姑娘,你颠倒黑白的本事很不错。你聪明、机灵、咄咄逼人,真像我年轻的时候。”
“我没有颠倒黑白,”罗疏与他坦然对视,一字一顿道,“我也不像你,为了钱就去为虎作伥。”
“唉,好吧,好吧……”吴状元又笑着咳了两声,才嗓音嘶哑地缓缓道,“小姑娘,你诬赖我为了钱而为虎作伥,那你对我一个老人家这样疾言厉色,又是为了什么?”
他这样百般抵赖,令罗疏忍不住皱起眉,盯着他回答:“为了世间的公理。还有,我有没有颠倒黑白,你嘴上没句真话,心里总该清楚吧?”
“唉,小姑娘,这世间的公理,就是我嘴上的真话。”吴状元眨了眨浑浊的眼睛,目光温和地望着罗疏叹道,“小姑娘,老朽我活了一辈子,只怕没几年就得入土啦。俗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越老,就越喜欢惦记小时候,越喜欢爱惜年轻人。咳咳,小姑娘,你这聪明劲还有牛脾气,我都很喜欢,所以我也送你三句话:第一,银子先不论好坏,至少是个实在东西。第二,公理这东西,不实在,你以为自己宁为玉碎,只怕到头来毁了你的,其实是一堆破瓦砾。第三,这世上就算有公理吧,最大的公理,也不过是三纲五常——你身为女子,却在这县衙里牝鸡司晨,已经破坏了纲常,不要看不见这背后的危险,还是早一点替自己做个打算吧……”
作者有话要说:二千两银子可以买一个独门独院的大宅子,总之明代的物价确实美好啊。
风月锦囊 第三十七章 诉衷肠
罗疏听了吴状元的一席话,紧皱的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明白自己道行尚浅,根本说不过这只巧舌如簧的老狐狸。
“你既然也明白自己年事已高,今后就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吧,人总还有下辈子呢。”她在离开前看着牢中的吴状元,淡淡地劝了一句。
出了大牢回到二堂时,天色已近黄昏。罗疏向韩慕之回禀消息时,略过了吴状元说给自己听的那些话,只是无可奈何地向韩慕之告罪。韩慕之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反倒安慰了她两句:“罢了,他若那么容易伏法,也就不是吴状元了。你能替我拆穿吕淙的谎言,让这帮人的奸计不能得逞,我还没好好谢你。”
罗疏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就在她说话时,陈梅卿恰好也苦着脸走进二堂,望着韩慕之叹了一口气道:“慕之,明天要用的龙王像和旱魃像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今天没事就早点休息,明天可有你累的。”
韩慕之闻言点点头,原本就略带浮躁的一张脸上,这时更显得心力不济:“我知道了。”
罗疏一听他二人说话的口气,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一回临汾,就觉得县衙上下的气氛有些古怪——旱涝天灾关系着一县人的生计,是头等大事,也难怪韩慕之他无心纠缠在吴状元的案子上了。罗疏想到此处,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在为求雨的事犯难?”
“何止犯难,为这事,慕之都已经斋戒了好些天了。”陈梅卿亦是满脸无奈地向罗疏诉苦,“龙王爷不赏脸,这大半年硬是一滴雨也没下,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明天县里就要去晒龙王、打旱魃了,希望这次能管用,要不然再这么旱下去,谁还有心情过端午啊?”
晒龙王和打旱魃,都是旱灾时极端的求雨方式。韩慕之如今被逼无奈,才会这样死马当做活马医,罗疏心知他的难处,没再多说什么,趁天色不早便告辞退出了二堂。
她一路走回三班院,刚跨进院门时,就看见齐梦麟的书童连书正守在自己的厢房门口啃西瓜。罗疏哭笑不得地走到连书跟前,用脚尖点了点地面,不客气地笑话他:“真是好勤快的一张嘴,才这片刻工夫,就已经在我门前种下一亩西瓜了啊?”
“嘿嘿,”连书看着满地的瓜皮瓜籽,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对罗疏卖乖道,“我家公子请罗都头你去吃酒呢,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好半天啦,快随我去吧!”
“多谢你家公子盛情,只是今日天不早了,我也懒得出门。”罗疏闻言推拒道,“我就不去了,你回去替我谢他一声就是了。”
“哎呀,不行不行,”连书立刻拽着罗疏的袖子哀求道,“罗都头你就行行好吧,你不去,公子又要拿我撒气了。”
罗疏被这小鬼闹得无可奈何,只得回屋擦了把脸,跟着连书往临汾城内最豪华的酒楼太白楼去。太白楼的位置毗邻鸣珂坊,过去罗疏常陪客人去,对那里也不算陌生。
时值初夏傍晚,浮着花香的南风里还卷着一丝柔软的暑气,齐梦麟独自坐在三楼的雅间里等候罗疏。这时窗外车水马龙,街上五颜六色的纱灯恰好往窗子里照亮了半丈深,让齐梦麟整个人陷在那旖旎暧昧的光色里,就像一个玲珑剔透的玉人。
当罗疏转过雅间里的雕花屏风时,就看见室内烛火昏昏,纱帘低垂,齐梦麟正独自一人守在桌边,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此情此景与她原先设想得很不一样,于是她慌忙回过头去寻找连书,那小鬼却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罗疏没奈何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齐梦麟也掉过脸来,望着她粲然一笑:“你来了,快过来坐。”
“我原以为,你会请不少人呢。”罗疏只好走到桌边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此刻齐梦麟坐在明灭不定的浮光里,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目如点漆。他身上穿着一件水田纹的夏衣,深深浅浅几百片衣料拼在一起,总不过蓝绿两色,活像一只斑斓的孔雀。今晚齐梦麟显然是有备而来,因此他故意在网巾里簪着那根曾被罗疏挑中的竹枝金簪,他见罗疏坐下,立刻殷勤地替她斟了一杯酒,又刻意捏着深沉的腔调开了口:“不,今天我就请你一个。我在临汾没什么朋友,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
“哦?这么说来,齐大人是拿罗疏当朋友咯?”罗疏笑了笑,主动拿起酒杯向齐梦麟敬酒,“承你厚爱,我就先干为敬了。”
齐梦麟便爽快地与她干了一杯,这时店家也掐准了时间,开始流水一般上菜,不消片刻山珍海味就摆满了整张桌子,场面比寿阳县那次还要铺张。这架势让罗疏忍不住皱起眉,待到店家离开以后,才隔着桌子与齐梦麟低声道:“大人若真心拿我当朋友,又何必如此破费?”
“谁说要拿你当朋友了?朋友这话,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说的,”这时齐梦麟撇着嘴笑了笑,紧盯着罗疏问道,“你还记得我当初在芦苇荡里说过的话吗?”
罗疏望着他目光灼灼的双眼,蹙着眉摇了摇头,同时开始意识到他这目光中所隐藏的含义。于是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像接受某种无法摆脱的宿命似的,看着齐梦麟双唇一张一合地往下说。
“我当时说过,咱们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要是个男人,我就和你拜兄弟,可你是个女的……”齐梦麟说到这儿时,无端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不觉皱起眉,又嫌窗外太吵,索性起身关上了窗子。
随着他的动作,雅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一直在晚风中微微打晃的烛火苗也昂首挺胸起来,让室内的光线亮了几分。齐梦麟很满意这样的气氛,径自凑近了罗疏,故意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的双眼,用最温存的嗓音哄劝她:“实不相瞒,近来我一直在替你仔细打算——像你这样的女子,迟早还是要找个归宿,不然成天在县衙里东奔西走,又能有什么好处?要说相貌人品,钱财家世,世上能有几个人比得上我的?虽说从前你骂我不上进,可如今我好歹是个五品官了,又能帮着你办案,想必你对我也有改观……”
齐梦麟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个靠谱的好青年,认定自己必然能够打动罗疏,于是自卖自夸地更来劲了:“我这个人啊,在别的方面可能很稀松,可是对女人,那真是一百二十个情比金坚。只是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挑剔,觉得碰不到值得我真心相待的人,所以逢场作戏的比较多,难免让人误会我是花花公子。我一向懒得对人解释这些,可你千万不能误会我啊……”
齐梦麟刚刚说到兴起,正准备表白心意,这时罗疏却忽然开口打断他,笑着替他斟了一杯酒:“齐大人你不必再说了,你的心意我都懂。”
“咦,你都懂了?”齐梦麟顿时喜出望外——他还以为要说服罗疏会很难呢!看来他又一次低估了自己的魅力,真是太不应该了!
“罗疏能被齐大人看上,真是一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如果以后能跟着你过日子,区区一个临汾县衙又有什么好留恋的?”罗疏在烛光下羞涩地看着齐梦麟,缓缓地对他说出自己的主意,“既然你已经决定娶我,那就尽快去找县衙里的官媒婆说合说合,哦,对了,既然是明媒正娶,只怕你还得跑一趟太原府,然后从扬州老家派人来迎亲。哎,只恨这一来一回的,就得耽搁不少时间了……”
她越往下说,齐梦麟的眼珠子就瞪得越大,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罗疏,结结巴巴地打断她:“哎,等等,你先等等,你没事吧……怎么越说越不对了?”